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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会见室的门被警察“砰”的一声关上,留给阿奎那和他的当事人三十分钟的亲密时光。阿奎那往后靠在椅背上,盯着玻璃幕墙后的人,说:“来吧,谈谈上星期五你在茴香街被警方带走的经过。”

阿奎那在今天才拿到这封案卷。赫尔珀,他亦师亦友的同行在凌晨两点打电话把他吵醒,对他说:“阿奎那,有个案子,你方不方便接?”

那时候阿奎那正在为持续一周的低烧所困扰。他忍着头疼,摸索着从床头摸出药瓶,往嘴里胡乱塞了两颗止疼药,说:“不,我不方便。”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

阿奎那没好气地说:“得了吧,赫尔珀,你知道我什么时候都不方便。”

赫尔珀笑着说:“那就意味着什么时候都方便。你现在就打开加密邮箱,我已经把全部案卷都扫描发过去了,还有一份只缺了你签字的法律援助协议书。一个二十一岁的水族被指控谋杀和数项重伤害。我刚刚通过系统给州看守所发了会见申请函。你要抓紧时间了,看守所九点开门。具体的案情到时候你可以和当事人好好聊聊。”

阿奎那怒火中烧,头疼得更厉害了:“该死的,赫尔珀,你为什么不叫你手下那些‘真正的律师’接这个案子?因为那些前途无量的精英在忙着处理上千万元的非诉业务,看不起这种没有油水可捞的法援案件吗?就算是一个穷得叮当响又罪有应得的底层水族,在有可能被执行死刑之前,也值得一个正儿八经的执业律师来为他辩护,而不是像你这样打通电话随便拉个人来搪塞!”

赫尔珀倍感欣慰地说:“你看,只有你在真正关心他们的利益。”阿奎那如鲠在喉,直想爆粗口。又听赫尔珀在电话那头不无忧伤地说:“何况阿奎那,你曾经就是我手下最好的那一个。”

阿奎那冷冷地说:“你也知道是‘曾经’。”

“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接下这个案子吧。案情很简单,当事人是个出生贫民窟的好小伙儿,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绝不像那些开着高价指望律师为他翻天覆地的当事人一样难缠。不会有人对你指手画脚,也不会有人给你额外的压力。接下它吧,给自己找点正事做做。阿奎那,就当帮我个忙。”

?

?

“水族互助联盟”是一个纯粹由水族构成,旨在救助弱势水族、改善其生存困境的非营利性社会组织。隶属该组织法律部的赫尔珀,近年来一直致力于构建面向弱势水族的法律援助机制。在他主管的律所成为该组织的定点机构后,贫困水族的法律援助申请如雪片般飞来。他们不得不从中筛选出最紧迫的案件优先办理,饶是如此,组织也常常面临人手不足的窘境。

但是,因此找上辞职在家近一年的阿奎那,多少还是有点离谱。自从被律师协会勒令暂停执业以来,他一直没有接受过任何委托,只是日复一日蜗居在家,研读书籍,翻译合同,誊写文书,在档案室整理卷宗,或是替人跑腿送文件。这一年来,他就没有做过比维修水管更有实践性的事(承揽的业务专业性还不如他曾经就读研究生的时光),尽管他所受的行业处罚早已期满。在接到赫尔珀的电话之前,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否还记得如何独立承办一个案件。

但是赫尔珀没留给他任何犹豫不决的时间,他不得不骂骂咧咧地爬出被窝,一边打开邮箱打印案卷一边洗漱,拾掇停当后拿起案卷直奔最近的一班地铁。他住的地方距离州看守所有两小时车程。

现在,他坐在当事人面前,对方的档案正摆在手边。进行简单的身份介绍后,阿奎那按照流程向对方释明了他被指控的罪名,他目前所享有的权利和需要配合做的事。对方沉默地听着,偶尔只回以一个低沉简单的音节。当阿奎那问到案发当日他的到案经过时,对方不再出声。无论阿奎那如何晓之以理、循循善诱,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彻底的沉默。

阿奎那盯着自己腕上的手表,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并不急于提醒对方,显然提醒也无用。他忽然想起赫尔珀最喜欢把“我们水族必须互相照应”这句话挂在嘴边。他经常说起的一个寓言故事,一对鱼搁浅在即将干涸的水潭里,水源枯竭,氧气稀薄,它们处在濒死的边缘,不得不互相用唾沫濡湿对方的鳞片才能活下去——“每一个水族都是命运共同体”,“帮助他人同时也是在帮助我们自己”——诸如此类天真幼稚的陈腔滥调,听得阿奎那两只耳朵都起了茧子。何况,他抬起眼睛望向玻璃幕墙后的年轻人——虽然同属水族,对方显然和自己根本就游不进同一片“水潭”里。

这个叫海戈的鲛科看起来似乎要比档案上的年纪更沉稳一些,或许是劳苦和忧郁使人显得成熟,或许仅仅是看守所没来得及给他们剃须理发。那对宽阔结实的肩膀紧紧绷起了质地粗劣的看守所号服,裸露在外的小臂筋肉虬结,纹着三叉戟和代表大海的波浪线条;一双粗糙宽大的手,昭示他长期从事体力工作;许久没有打理的灰色头发一绺绺垂下来,使得那对压着双眼的眉弓更显得阴郁,透着常年生活在不见光的深渊底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然而在低垂的眼睑下,他的虹膜是金黄色的,光线变动的时候,流动着一抹奇异的光泽——那是肉食动物的眼睛,一双捕猎者的眼睛。这样一个人不嗜血是可能的吗?阿奎那宁愿相信他这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拗断过谁的脖子——没准就是某个胆大包天、想用口水弄湿他身体的水族。

阿奎那清咳一声,撇开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低俗笑话。他把对方的个人档案拉到眼前,“好了海戈,你已经证明了你不是个健谈的人。还有什么想让我知道的吗?”

他瞥了眼那页密密麻麻的少年犯前科记录,不疾不徐地说:“的确,时间很短暂,不足以让你对我建立起信任。或许你觉得事到如今对我说些什么都是徒劳——”他的指尖轻轻点在对方的履历表上,“看着这个,我轻而易举就能勾勒出你所过的生活。你出身贫民区,很小就失去了母亲,从社区福利院离开就开始频繁出入少管所,对警察和律师见得比房东还勤。你对这些司法工作者的印象一定很糟,毕竟他们大多数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是。”

他前倾身子,注视着对方的双眼:“但是,也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和你对话。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觉得你们的命运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终其一生,只不过是永无止境的坠落之旅。你们撬开超市的门锁,砸烂柜台的摆设,你说你非得这样才能活下去。再然后,你打伤追上来的巡警,你敲烂邻居的脑袋,扼死手无寸铁的女游客,你说这就是你的生存之道——唯一一条路,就是从深渊一直往下坠落。坠落永远没有尽头。这区区三十分钟又能改变什么呢?告诉我,你是这样想的吗?”

玻璃幕墙后的年轻人慢慢抬起眼睛。这是他第一次抬起眼来直视自己的律师。对方看上去并不比自己年长几岁,又或者是衣食无忧的优渥生活使人显得年轻;一身剪裁合体、一望而知价值不菲的西装,银白与艳红相间的发色,在强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叫人不可逼视,让他高挺鼻梁上架着的那副质地纤薄的银丝边框眼镜,相比之下都显得黯淡失色了。那张脸如果不事先说是个律师,更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个电影明星。但是仔细辨认的话,可以看出这张脸上有着迥异于电影明星的某种知性气质,那是在常春藤大学里受过高等教育,自以为睥睨众生、对什么都看不上眼的精英人士常有的一种气质——精致的银丝框眼镜之下,那双深绿色眼睛是枯涸而幽暗的,冷漠地盯着自己,一字一句说:

“我正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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