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淡淡一笑：“若是如此，我自然与他同生共死。”
澹台师秀只觉怒气冲顶。
原本，亓官初雪到灵歌城的半年多以来，他已然觉得两人的关系渐行渐好，然而封之信一出现，一切都急转直下。
他努力压抑，语气转温柔道：“初雪，你可记得，这世上为何会有无殇国？”
“为了我。”她缓缓说道：“或者说，至少大部分的原因是为了保护我。”
“哦？”澹台师秀问：“为何如此说？”
“庭芝，你为我建立无殇国，我心中感激，可是自东方家和其他不少大臣的态度中，我多少能看得出，他们此前一定没少劝你自立。”
澹台师秀点点头：“确实如此，可就像在木笼中我与你说的一样，我自己怎么样，其实无关紧要，然而，我兄长一生忠君爱民，我却不能给他背上污名。所以之前无论大臣大将们怎么说，我都不敢有自立之心。直到——”
“直到看到我想一死了之？”见他点头，她又问：“那时为何不顾念你兄长的英名？”
“因为那时没来得及想到兄长。”
亓官初雪望着他，记起崖山绝壁上，他为保护自己所做的种种行为，一时语塞。
她知道，不论自己是不是他自立为王的借口，他对她的情意都是真切的。
澹台师秀又道：“所以，初雪，若我带兵攻下安庆，你再也不必被通缉，你的故土仍是你的故土，而我，只会比南荣一家更励精图治，以后，天下再无天汉，而你这个无殇国的王后，永远都可以自由自在，这不好吗？”
亓官初雪轻轻皱眉问：“庭芝，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画大饼了？”
澹台师秀也皱起眉：“我说的不对吗？”
“不对，”她摇摇头，“一则，作为无殇国的王后，我必须劝谏你，国虽大，好战必亡，更何况无殇国建国不久，国力尚且不稳，兵黩战久，残人屈财。自古明主知将以言乎战者，莫之敢易也。”
她观察着澹台师秀的表情微动，继续说道：“二则，南荣礼几次三番相助于你，真心诚意待你这个朋友，你却要趁人之危，大军压境，杀他父亲，夺他国土，这是唯利是图，忘恩负义。”她这几句话说得义正严辞。
“啪”的一声，澹台师秀一掌将点心盒子拍碎，怒道：“我当然不会杀死阿礼。定然待之如旧。”
“你夺走原本属于他的一切，你如旧，他岂能如旧？”
“初雪！”
“三则，”她无视澹台师秀的怒吼，接着说道：“安庆作为我的故土，我绝不会眼看着有人肆意挑起战事，罔顾和平，残害百姓。不论他是姓夫蒙，”她目光如炬看着他，“还是姓——澹台。”
澹台师秀“腾”的站起身，怒视着亓官初雪，眼中泛红，良久未言，拂袖离开。
此后，一连十数日，这位无殇国国主再未踏足过“难为水”一步。
其实，澹台师秀所言也不是全都无理，至少有一条他说的不错，他若代替了天汉的圣人南荣歇，定然会比他励精图治，正如他建立无殇国以后，便实施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治国策略。
第一条，便是屯田。
天汉国家赋税的来源主要是自耕农，然而土地大部分都被世家豪强纳入自家庄园中，农民想种田农耕，就要先向世家豪强交租交税，等到一年到头，向国家交税时，已经所剩无几，世家豪强又与朝中势力勾结，赋税真正能进国库的，少之又少。
而最贫苦的农民则被剥削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于是澹台师秀就将无主的田地收为公有，发放给无田可耕的流民，让他们重新做自耕农，成为国家直接掌握的税源和兵源。
第二条，便是求贤。
天汉选拔人才的“察举制”和“科举制”早已败坏，人才能否走入上升通道，基本以被王兆和其党羽掌控，真正的有志之士，哪有出头之日？
澹台师秀自立以后，打破固有的人才选拔制度，设立“招贤馆”，亲自招纳贤才，他选拔人才不问背景、财富、品德，只看是否有才能。
在这种“唯才是举”的制度下，无殇国很快就笼络了一大批实干型人才崭露头角，成为澹台师秀立国基业的支柱。
靠这两条立国之策，很快，人才、粮草、兵员源源不断地聚集到他的手中。
所以，他想对天汉开战，并不是无稽之谈，此时，正是良机。
说打就打，兵贵神速。
又过了十日，这一天，无殇国的五万大军清早便已开拔。
刚出灵歌城，就有兵士来报：“国主，大军前方有一人拦住了去路。”
澹台师秀不明其意：“一人拦路？抓了便是。”
兵士答道：“不敢抓。”
澹台师秀一惊：“为何？”
兵士战战兢兢说道：“那人——正是大鱼王后。”
这些时日以来，亓官初雪穿着她自制的大鱼王后的礼服，“招摇过市”。
一会出现在市集，一会出现在学堂，时不时还会在无殇宫外施粥布饭，后来索性直接穿戴着“大鱼王后”的服饰出现在了“不是云”里，大家这才知晓，原来能治百病的神医“蓑笠翁”竟然就是“大鱼王后”。
因这位王后从前足够神秘，此时又足够亲民，百姓对于大鱼王后的爱戴之情，犹如滔滔江水，来势汹涌，几乎失控，每日里到洛茵河畔等着一睹王后风采的国民络绎不绝，有时竟成人山人海之景，甚至人满为患到有人被挤落河中。
澹台师秀得知此事，第二日便派出自己的亲兵，专门保护“大鱼王后”和其“粉丝”的安全。
更多次亲自到施粥布饭的现场帮助“大鱼王后”，又到珞茵河畔等着王后诊治完最后一个病者，一起回宫。
整个无殇国都在盛传，国王和王后的感情太好了，简直羡煞神仙。而能有这样一位王后，百姓们欢欣雀跃，口口相传其美丽动人，德贤无双，直引得附近的居民都想一睹她真容，更有为此搬到无殇国居住者数以百计。
澹台师秀以为，她这是终于承认自己王后的身份，虽然开战之前依然没有到“难为水”里见她，然而心中一直是喜不自胜的。
谁知，出征之日——
一马平川的旷野上，远处有长云暗压雪山。
那是云缠山上常年积雪不断，雪顶之上更是终年不化所致，于是上方便形成了云，雪山有多长，云便有多长，亲昵的压在雪山之上，形影不离。
澹台师秀纵马奔至大军之前，就见前方苍茫大地上，孤零零站着一人。
远远看那奇异的服饰就知道是亓官初雪的新作——那一套大鱼王后的礼服。
澹台师秀此时心中已有几分明白，然而他还是策马到她近前，看着她这些时日以来日渐消瘦的脸庞，柔声问道：“初雪，你来此作甚？”
她答：“庭芝，止戈为武，收手吧。”
澹台师秀脸色一变，“莫要胡闹，此时大军已经开拔，开弓没有回头箭，快些回去。”
亓官初雪正色道：“今日我既然来了，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大军回城，要么，大军继续前进，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澹台师秀见她居然如此阻扰，压抑着心中怒火，仍是温声劝道：“初雪，我权当你已经想明白了，这一战你我夫妇和无殇国才是最能获益之人，你怎么又如此冥顽不灵了？”
她道：“我早已说过，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入侵天汉。”
澹台师秀终于怒道：“你现在是无殇国的王后，这里才是你的家，你怎可替敌人卖命？”
“战争一旦开始，还分什么敌我？不过都是血流成河，尸骨遍野。庭芝，无殇国当然是我的家，若是天汉出兵无殇国，我也一样会誓死捍卫。”
空旷之地，风劲又急，她纤细的身躯躲在宽大的异服中，被风一吹，只觉弱不禁风，似乎下一瞬就要被风刮起一般，然而她的话却字字掷地有声，澹台师秀身后前排的将士听到二人对话，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忽的，就见大军两侧纷纷有百姓涌来。
无殇国的百姓最近谁不识得身穿一身奇异礼服的“大鱼王后”，有人见她拦住了国主的大军，知道有事要发生，便一传十十传百，百姓扶老携幼，都出城来看个究竟。
澹台师秀叹口气，劝道：“初雪，不要逼我在你和国家之间做选择。”
她平静说道：“这些时日你再没来过‘难为水’，难道不是已经做了选择？”
他摇头，“我只是不想再听那些伤心的话，但我相信你终会明白我对你的心。”
亓官初雪见他丝毫没有退兵之意，缓缓拔出长剑，在身前一横。
澹台师秀身后众将士和百姓见王后与国主兵刃相向，都惊呼一声。
澹台师秀不怒反笑：“你身为无殇国王后，难道要对自己的子民用剑？”
她摇摇头：“我不会对无殇国的任何人用剑，即使大军攻来，我也绝不还手。”她说着将剑尖对准自己，将士和百姓见状，又跟着惊呼起来。
澹台师秀也惊呼道：“初雪！”
她的剑尖对准自己左胸口，缓缓说道：“庭芝，你是我的挚友，这些时日以来，你日日真心的陪伴，已经如家人一般，可是庭芝，到底什么是战争，你可有想过？”
澹台师秀脸色阴沉，附和道：“你且说说，什么是战争？”
“战争，说到底其实就是为什么而战的问题，正所谓止戈为武，战争，是为了止息纷争、平定天下、救万民于水火而战，绝不是为了一家一姓而战，也不该为了复仇、土地、财富而战，更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战。”她一边说长剑已经慢慢刺入她的身体，鲜血很快殷红了她胸前的衣襟。
澹台师秀双全攥紧，眉头紧皱，眼看着她剑尖的方向，正是对着她自己的心房，“影落”宝剑再深入几寸，就要毙命而亡，他就觉自己也要窒息，沉声说道：“初雪，咱们都放一放执念，可好？”
“庭芝，现在有执念的人，是你。”
“你说的对，初雪，如果说我有执念，那执念也是你。”他跳下马，上前几步，“你听我说，上次你说的话我认真想过，你在我心中，和什么画船，什么春水，绝不是一样的。一年前，我愿意将灵歌城变做孤城，是因为我愿意为你奋不顾身，愿意为你草木皆兵，现在，我更愿意为你挥军东进，踏平山川，是因为这一次，我不想你后半生都偷偷摸摸的活着，更不想再将你拱手让人。”
他慢慢走到亓官初雪面前，伸手死死抓住了她“影落”剑的剑柄，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柔声说道：“在与你相识以前，我曾所求甚多，求樽中酒满，求良夜尽欢，求琼燕复又还。可是自从遇见你，我便只求能有你相知相伴。”
她微微一笑：“庭芝，孤掌难鸣。”说着冷不防左手一掌打在澹台师秀胸口，就见澹台师秀如此近的距离，毫无防备吃了一掌，抓着剑柄的手不由得一松，整个人向后飞出数丈。
亓官初雪朗声说道：“国主，我会数五十个数，是收兵还是收尸，望你三思。”她这句话乃是运满内力所说，万千将士以及上千百姓，各个听得真切。
同时就见她身上的奇异礼服都被内息充盈的鼓起，澹台师秀明白，她这是运满内息，若是这一剑对着心口刺下去，神仙也救不活她了。
“一，二，三……”
忽的，百姓中有人跪倒在地，大声呼道：“请国主救救王后。”紧跟着百姓们纷纷跪倒，都呼喊道：“请国主救救王后。”
人群中还有人大喊：“王后救我性命，若是王后惨死，我愿随王后而去。”
此言一出，又有不少受过王后恩待，或者得过“蓑笠翁”医治的人也都喊道：“愿随王后而去。”
澹台师秀心中怒极，然而他又担心亓官初雪真的会对自己一剑穿心，心中百转千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亓官初雪朗声说道：“这是我和国主之间之事，还望诸位一定要敬畏生命，爱惜身体，切不可为我做出莽撞事来。”紧跟着，她又轻轻唱起那首《采薇》，听到歌词中出征之苦，众将士都是跟着澹台师秀久经沙场的，人人心中无不感同身受。
唱了一会，她接着喊道：“三十，三十一，三十二……”
澹台师秀一言不发看着她，又盯着她胸前不停流出的鲜血直看，他问：“你可知如此，你身份暴露无遗？”
“嗯。”她接着数：“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澹台师秀又问：“你可知你这样做，等同与我决裂？”
她点点头，真诚说道：“这一点我十分抱歉。”
澹台师秀听她越数声音越宏亮，明白她内息在身体里已经越行越快：“四十八，四十九……”她说着一只手按在剑柄上，另一只手已经高高举起，眼看就要对着剑柄拍下。
百姓的呼声更大了：“请国主救救王后。”
除了呼声，更伴有一片一片的哭声传来。
可见这位大鱼王后在无殇国，深受爱戴。
“五……”
“且慢——”澹台师秀大喊，终于自他口中说出四个字：“收兵——回城！”
他在脑海中想了各种结局，最终，就像在崖山绝壁时一样，他最无法接受的，仍是眼睁睁看着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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