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官姓徐,乃是辛夫人五福之内的一位族弟。小小一个星官,都知道要发生的大战事,我们却是到了宛剌人出兵才得知的,真是可笑至极啊。”说着他惨然一笑,“跟着粮价水涨船高的,还有铜价、铁价、马匹的价格……你可知北珠的价格涨了多少吗?也对,那些奢物,你向来不关心,潸潸‘死’的这一年多,更是什么都不比你身上那小木牌值钱。可是子厚,你不在意,不代表那些人不在意,两次战争万民都在水火之中,然而偏僻之地,一颗北珠却几乎能换一座城,一座城啊。”
也许是压抑太久终于可以与至亲的朋友吐露,也许是太过痛心疾首,太子南荣礼脸上的神情拧成了亓官初雪从没见过的模样。
她看着太子礼,这个面容华贵的公子哥,在她心中一直是一种弱不禁风的阴柔形象,可是崖山绝壁上,他能冒着身死的风险前来为澹台师秀送信,甚至不惜将国土切割出一部分,也要让这位朋友活下去,这一点亓官初雪虽然敬佩,却一直想不通。
不都说那至高的皇位、无上的权力,会改变人的一切,就像澹台师秀,多潇洒恣意豪情万丈一个人,最后也不能幸免。可是这位太子的种种做法,却总是反其道而行之。
都说最是薄情帝王家,难道,他不是?
太子礼又道:“辛昀京早就盼着你父亲出征,他好来掌管兵部,这样武器马匹他便能全权掌控。原本第一次宛剌人进攻时,他就做好了一整套的捞钱预案,谁知,夫蒙令卿,哦,也就是你那同门兼大舅哥,在幽东三国接连放出消息,不惜以自己为饵,才延缓了夫蒙令洪进攻天汉的脚步,也打乱了辛昀京和王兆捞钱的计划。
“这一次,任谁都不会想到战争会这么快再来,他也正因如此才能得逞。可怜啊!封公和二十万大军……”太子礼长长一叹,亓官初雪就觉太子礼优雅清淡,仿佛叹息声都被棉花云朵拖着,许久才缓缓落地似的,然而这一声叹息中,却似有着无尽的悔恨、不甘、痛心疾首……
封之信却不发一言,脸上平静无波,看不出他心中的思量。
太子礼知道自己说的这些,同窗肯定已经查到了,问道:“子厚,十岁那年,梧桐树下你我二人的约定,你可还记得?”
“要让天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封之信回答。
“没错,可惜那时你我都不懂,想要治理好国家,这些远远不够。让每个百姓吃好穿暖,身上不背重税,手中余有钱粮,才是最最实际,也最最重要的。”
亓官初雪并不懂治国安邦之道,师父也没交,但她毕竟做了些时日的大鱼王后,明白作为一国之君,无论用什么贤臣,推什么新政,最终极的目标都是黎民安居乐业,否则都是空话。
水滴虽小,汇聚成海亦可覆舟。
却听情郎忽的问道:“殿下,你哪里找的杀手?”保护太子的翊卫并没收到任何暗杀的命令,这刺杀能让所有人都毫无察觉,一定是太子自己的势力所为。
太子礼看着封之信,“我猜你已经想到了。”
“所以武塾一直查不到的那个买主是你?你曾经在里面豢养死士?”
“这些人只是我留给自己保命用的。”
封之信道:“殿下培植自己的人马,合情合理,只是依臣之见,杀了辛昀京,却还有另一层深意。”
“哦?”太子礼问,“是什么深意?
“之前我们谁也没有怀疑他,导致如今安庆、九垓的统兵大将都成了他的人,他一朝得势,百官中凡不投靠他的,暗中顾杀手打死的打死,下狱的下狱……而很快,宛剌兵临城下,他作为在任的兵部尚书,更拥有着绝对的调兵遣将之权。”
亓官初雪听到暗中顾杀手几个字,心中一紧,当初匿名顾她刺杀封长清封大人的,难道就是辛昀京?她忍不住问道:“照你们所说,他若是为了发财,必定不会希望宛剌直取安庆,战争就此结束,而是希望战争持续的越久越好?”
“但他不会希望天汉胜利。”太子说道。
“驱除鞑虏还万民于平静安宁,更是他不想看到的。”封之信补充道。
三人沉默。
良久,亓官初雪轻轻说道:“阿鬼曾说,金钱和权力可以让人丧心病狂,看来是真的,这人明明已不是贫苦百姓,本就富可敌国,还要为了这些身外之物生灵涂炭,只怕这种人欲壑难填,得了财富还想要权力。”
太子轻笑一声:“世人都道神仙好,惟有金钱忘不了。世人都道权在握,无人不敢不低头。”
封之信淡淡说道:“很多人以为有了至高的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所有人都会匍匐在其脚下颤抖,他们却误解了权力二字的含义。所谓的权力并不一定来自位置和权柄,而是来自听命令的人。唯有利用好被赋予的权力,让听命的人心服口服的权力才算数。”他这话似乎是在给亓官初雪做解释,但太子礼却明白,同窗这是在敲打他,暗指他不应该暗杀了辛昀京,而是应该利用好权柄,将辛昀京绳之于法才是正解。
礼点点头,“没错,这是上下顺序的问题。只是在肃清敌人的道路上,非常之时只能用非常手段。”
封之信问:“殿下准备如何处置辛昀京的家人?”
太子礼恨道:“连坐九族都不足以惩治他的罪恶。可是,如今却需要他的家人。”
亓官初雪一时没明白,看向封之信。
封之信解释道:“打仗费钱,而辛家正好有钱。”
礼席地而坐,缓缓说道:“说到此,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桩事。”
封之信盯着礼的眼睛,许久才问:“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
封之信又问:“即使朝中还有作战经验更丰富的老将?”
“吾只信你。”
封之信沉默不语。
太子又道:“大凡将以五才为体,五谨为用。所谓五才者,一曰智,二曰信,三日仁,四日勇,五日严。非智不可以料敌应机,非信不可以训人率下,非仁不可以附众抚士,非勇不可以决谋合战,非严不可以服强齐众。所谓五谨者,一日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日诫,五日约。这句话,还是你曾经和吾说的。你可还记得?”
封之信自然记得这些话。
太子看了一眼亓官初雪,继续正色说道:“你自无殇国回来说过,潸潸也说你才能武功都卓绝,又得你们师父悉心教导,特殊的际遇与才能,正是为了特殊的使命才出现的。吾认为,保卫安庆,保卫天汉,就是你特殊的使命。事到如今,也只有你可以。”说到此他忽的又换了一种哀怨的口气:“不然,你难道要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自己上阵杀敌吗?”
亓官初雪向封之信嘀咕道:“你们还真是无话不谈。”
太子礼摇摇头,“那倒也没有,比如你们究竟进展到什么地步,我就迟迟没问出来。”
亓官初雪:“……”
一国太子日理万机,应该这么八卦吗?
封之信思忖片刻,问:“陈香九的五万兵马已经向着安庆而来,殿下觉得可靠吗?”
太子礼道:“辛昀京希望的是战争越久越好,所以他调来五万兵马对抗宛剌人,也是情理之中。陈家三代忠良,偏安东南,与安庆自是唇亡齿寒的关系,陈香九也已修书给吾,表明衷心,他的五万人马,可用。”
封之信点点头,“騰骧四卫营三千勇士、万人翊卫,再加上五千生还者和一些禁军残部,约有两万人。一年前调到远地的各处禁军我已经下令调回,约有一万人。”
太子礼叹气道,“对方二十万大军,我们算来算去只有八万人,悬殊啊。”
亓官初雪说道:“各路武林朋友既然愿意奋不顾身去救封大人,那保卫安庆,他们一定也会义不容辞。”
封之信点点头。
“种家呢?”
“吾已下令勤王,但种家推脱要防备无殇国大举进攻,不敢调兵离开。”
封之信淡淡说道:“他们一直和王兆暗通款曲,此时还不幡然醒悟,如此大好机会都不来投诚朝廷,真是无可救药。”
“只怕,他们说的倒是实话。”亓官初雪也不避嫌,“澹台师秀自立以来种家恨不得找尽一切大小借口出兵骚扰,原本安定的国界线被种家搞的民不聊生。庭芝虽已答应不出兵安庆,但和种家秋后算账却是迟早的事。种家不敢出兵勤王,自是知道他勤王之师前脚一走,后脚无殇国就会出兵灭了他的种家军。”她仍喊他庭芝。在她心中,始终将澹台师秀视为挚友。
“即是如此,吾不强求。”太子礼忽的转头看着亓官初雪,问:“那若是,向庭芝借兵呢?”
一句话问出,三人再次沉默。
这一次,却是各有心事。
太子想的是,他与庭芝既然已经做了亲家,秦晋之好,出兵援助是合情合理之事,再者,崖山绝壁之上,他于这位无殇国主,等同于有救命之恩,此时请他出兵救援,正是报还这份恩情的好机会。
封之信想的是,潸潸好不容易与澹台师秀脱离了关系,如今只怕庭芝那家伙又来纠缠。更令他担忧的是,澹台师秀会不会以出兵救援为名,实则攻城略地,与宛剌人一样见利忘义,侵略天汉领土?
亓官初雪则想的是,当初自己用那样的方法阻止了澹台师秀出兵,这次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冷眼旁观,真的坐收渔翁之利了?
谁知澹台师秀收到太子礼的求援书信后,快速回了信:秦晋之好,自当出兵,唯愿拈花落剑女侠手书一封,以了思念之意。
太子礼看到书信,心中踏实了一半。但另一半却越发坐立不安了,他于情爱一道一知半解,自己虽有妃有妾,却过的平静无波,这才在同窗的私事上特别上心,就好像凡人对于求仙问道之事的好奇。在太子礼的心中,超越权力、**、生死的情爱,是充满玄幻的,超出了他的认知理解范围,于是,有事没事就和同窗打听打听,八卦八卦。用他的话说,这是他孤陋寡闻,只好不耻下问。
可是此刻,于情于理,澹台师秀这封信都应该给自己的同窗看一看,可是手中的书信怎么有些发烫呢?
封之信临危受命,做了新任的兵部尚书,兵马、粮草、战报、方略,忙得几乎日夜不歇。
亓官初雪找明婆学了几样参汤的熬法,每日里换着样的端给封之信喝。
这日,封之信就觉被补得口干舌燥,嗓子都要生痰,无奈说道:“敢问这位神医蓑笠翁,是要把我喂成人形药引子?”
亓官初雪轻笑道:“我也不想,但你这样操劳下去,我担心你还没变成药引子,就先与我永别了。”
两人正说着,有府兵来报,宫里来人带了太子口谕,两人起身迎接了宫使,听了口谕:请封尚书和潸潸姑娘,共览书信。
两人不解,看完澹台师秀的手书,才知太子这分明就是甩锅。
亓官初雪问:“子厚,你觉得我应当如何回复?”
封之信看了信心中自然来气,但此时已然不是当初三人私下间的争风吃醋,已是关系两国邦交层面的事情,他语气如常说道:“你想怎么回都可以。”
“真的?”
封之信放下汤碗,看着她说道:“倘若他不愿出兵,不会单凭你一封信便舍生忘死前来,倘若他看在礼对他的情义愿意出兵相助,你写些什么,便不重要了。”
她笑道:“那你我二人分别回他一封信吧。”
他点点头,“我正有此意,太子也定会亲自回复一封,这样澹台国主就会收到三封手书,足见我们的诚意。”
待二人分别写完,亓官初雪问:“子厚,你要不要看看我写了什么?”
封之信摇摇头:“不用看。”
“你不好奇?”
“我猜你一定写的是会与我同生共死之类的话。”
亓官初雪瞪圆了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他哈哈一笑却没回答。
她问:“你写了什么?”
他神秘一笑:“暂时保密,过一阵你便知晓。”
二人将信封好,交与了宫使。
二十万大军被全歼的消息不光打垮了圣人南荣歇,也打垮了天汉多地守军的坚守之心。夫蒙令洪的大军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几乎所向披靡,眼看就要突破崖山防务体系。
这日封之信独自进宫去见太子,和太子商讨战事到半夜才归来。
夜深人静,骑马走在安庆凋敝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封之信看着原先的不夜城变成了无人街,只觉清清冷冷,凄凄戚戚。两场战争,改变的又岂是商贾街道?多少家庭被疯涨的粮价逼得吃糠咽菜,多少家庭失去了青壮年的男子,更有多少家庭在战争中无辜惨死,一人未留。
就如他的家,老父亲本是一家之主,如今人去楼空,偌大一座深院,白日还好,一到夜晚只觉得空空荡荡,点多少烛火也照不亮那凉凉无人的孤寂感。
正想着,就见封府门前一人正站在门外等他,此人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衣裙,仿佛天上星坠落人间,带着温暖的光亮,指引着封之信回家的路。
走到近前,封之信问:“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在等什么人?”
亓官初雪眉眼间露出寒光:“天寒露重,正是打家劫舍的好时刻,看看有没有美男子路过此处,劫财劫色两不误。”
“哦?”封之信将马一勒,“女侠打算如何劫财劫色?”
“正做了一桌好菜,不如就请一尝,看看这位美男有没有命吃好喝好。”
说着两人都笑起来。
回到未见山,看着一桌的饭菜,封之信并未动筷,却先说道:“潸潸,大战又要开始,自平洲城开始、英洲城、祁洲城、如今又是安庆城。似乎你与我在一起,不是在战斗中拼命,就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哪一次都是浴血之战,九死一生,却没跟着我过过什么好日子,我心中很是愧对于你。”
潸潸问:“愧对于我,可是要补偿?”
封之信点点头:“你可有何想做之事,想要之物?”
“自然有。”
“是什么?”
她神秘兮兮说道:“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你我天各一方,而是……同院不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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