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逸刚到华邺时,只觉处处花天锦地。
与自己家乡不同,城中没有哀嚎遍野的流民,没有破败不堪的屋舍,没有饿得红眼的野狼。这里一入夜便燃起万家灯火,莹亮如昼。
气派虽气派,却没有一丝人气儿。
同样没有人气儿的地,还有红墙璃瓦后的皇宫。
“宫中的规矩不是一日能学会的,但唯有一条你需仔细些记着,在贵人面前得用膝盖走路,有些位置,用脚如何能走上去?”
周掌侍尖利的嗓音刺痛了他的耳膜,他不敢动,弯着腰,趴在地上。汗水与泪水混着地上的尘土一点点被他吸入肺中,他止不住咳嗽起来,从未有一刻他如此痛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皇宫能容下残缺的侍人相互贬踩,琼衣的贵人彼此算计,却容不下璞玉渾金,纯一不杂的真心。
这偌大的皇宫好似只有他一个活人。
真可悲啊!
珩逸的笑容让周掌侍蓦然沉了面色:“你笑什么?”
“蝼蚁争食,蜉蝣竞光,我笑我自己分不清,究竟是你可怜,还是我可怜……”
周掌侍也是读过几本书的人,听懂了他话中的歧意,气得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对两边的内侍厉声道:“你们!把他给我扒了上衣丢院外去!”
珩逸抬头看天,寒冬腊月的季节里,有的只有漫天的冷雪和满宫的红梅,远不如家乡的风景。可惜那里的人都无暇欣赏,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了为明日的米粮操心,没有什么能令他们停留。
填饱肚子,成了他们最为重要的事。
珩逸自小便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入宫后也不过吃些贵人挑拣下的剩食,但就算是这些剩食,他也小心翼翼地塞入口中,因为那等山珍佳肴,他从未吃过。
可怜么?
或许他比大多数饿死荒野的流民好上许多。
但他好过么?
每日匍匐在贵人的脚下好像他天生就该如此卑微,靠着出卖尊严而活。
这样的人生有意义么?
珩逸握住地上的雪放在心口,若这一切都毫无意义,那这颗心为何还要继续跳动?
他的意识如愿以偿渐渐模糊起来,但远处却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
珩逸不知,那是一个他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人。
“蕖儿,你说这儿红梅开得好,可我觉得有些晃眼,比起红梅,我更爱丈菊……”
他的目光越过枯瘦的红梅,看见被宫婢簇拥的人。
那人罩着薰貂镶边的蓝花缎大氅,配着深色袄裙,戴着花株头冠,既觉华贵不可攀,又觉靡丽不可视。
他将胸口炽热的气息呼了出去,没注意自己深吸了一口裹挟着冷雪的空气,忽然猛烈咳嗽起来。
珩逸没有见过她,却从她的衣着认出她的身份来。
这一刻,他是故意的。
她扶着宫婢的手缓缓走来,珩逸忘了低头,也忘了呼吸。
“放肆!见着太后娘娘不知行礼!你是哪个宫的奴才?”
珩逸这才反应过来,将头低了下去,埋入雪中:“参见……太后娘娘……”
她沉默一会,蹲下身子,在宫婢的惊呼声中将自己的大氅罩在了他的身上:“大雪的天里跪在这里,是挨罚了?”
太后在问他,却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道:“罚你的人应是想要你的命,否则这宫里折磨人的法子如此之多,他却偏偏要用这种方式……”
冰冷的雪被温暖的氅衣融化,浸湿了他的背,她的衣。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失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到似的让他心慌意乱。
“你叫什么?”
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一味低着头,希望太后不会责罚他。
珩逸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刮自己的脸,顺着鬓边滑到了下巴。
他被一根指头挑起了下巴。
“回我的话。”
蛾眉轻蹙,自称我的“少女”看着他。
“奴才姓檀……名……名珩逸……”
“檀珩逸……”
他的下巴失了托力又垂将下去。
良久之后,久到他以为所有人都走了,却听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的唇角微微一动。
“檀珩逸,太后娘娘命你穿好衣服去祈宁宫。”
珩逸有些错愕,抬头看着面前的小宫婢:“去祈宁宫……是……伺候太后娘娘?”
蕖儿没好气地道:“伺候太后哪里轮得到你这下等内侍,祁宁宫缺个打杂的。”
祈宁宫……
这是周掌侍都够不着的地儿,却因他这一跪,轻轻松松便够着了。他扯了扯僵硬的唇角,原来周掌侍的话竟有几分真,有些位置,用脚如何能走上去……
祈宁宫与他想得有些不同。
陈设不同,没有奢华的内饰,人也不同,没有冷肃的气氛。
他还未踏进祈宁宫的门,便隔着厚厚的毡帘听见了里面的笑声。
他掀开帘子进去,跪在太后面前行礼。
太后遣退了所有人。
“起来回话。”
珩逸起身,佝着身子,低垂着眉眼。
“看着我。”
奴才是不能直视主子的,且眼前的人还是太后。珩逸不敢违逆也不敢遵从,便又跪了下去。
“奴才不敢。”
耳边传来轻轻一声叹息,他的下巴又被人挑起。
眼前的太后挑眉“审视”他,他被那目光望着,忽然觉得燥热。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炭盆,里面烧得通红的炭就像他此刻的心,灼得让人难受。
“难怪周掌侍要罚你,你不止不听他的话,连我的话也不听。”
“奴才不敢……”他想要低下头,却被突然扼住下颚,迫使他没有办法低头。
“我养的鹦哥也只会这句话,我觉得无趣便拔了它的羽毛,加了药材将它炖成了汤。”
珩逸下意识抖了抖。
“好了不吓你了。”太后放下手,他也终于得了大赦,又垂下头。
“知道我为何将你从周掌侍那里要过来么?”
珩逸摇了摇头,他早就听闻太后温和柔善,对待下人很好,因此想入祈宁宫的侍人宫婢很多,他不过是因周掌侍的刁难在雪中一跪,难道太后是可怜他?
他一时不知何滋味。
“你晚上不打呼吧?”太后突然问他。
打呼?珩逸试着理解了一下这个词,应该是那个意思。
他摇了摇头。
“不磨牙吧?”
他犹豫了少刻,又摇了摇头。
“你每日睡多少个时辰?”
“三个时辰。”
太后似乎有些惊讶:“三个时辰?不行不行。”
是……太多了么?珩逸急忙回道:“奴才晚上不睡也行。”
太后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睡得晚,起得更晚,所以给我守夜呢,我什么时候睡,你什么时候睡,我什么时候起,你什么时候起,我不起,你不准来叫,懂了吗?”
珩逸愣住了:“守……夜?”
太后拍了拍他的头,笑道:“对,守夜。”
祈宁宫守夜的规矩不多,他走出房门,等着贴身宫婢为太后洗漱完毕后才靠着房门坐在地上。
冬日的夜晚十分难熬,就算太后给了他还算厚实的新衣,也只能勉强抵御严寒。
他抱着胳膊坐在廊下,看着天上的雪渐渐出神。
儿时的他也喜欢看雪,娘亲怕他冷,会将他抱在怀里,指着天说:“雪从天上落下来,珩儿也是。”
他那时执拗的回答:“我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我是娘亲生下来的!”
娘亲却说:“珩儿是老天爷的恩赐呀。”
恩赐……
如今却成了伏在贵人脚边的奴才……
回忆似针尖,每每触碰都会疼得让他喘不过气。
娘亲……
家人……
珩逸闭上眼睛。
都是再也无法企及的梦。
“喂!你睡在外面做什么?我让你跟着嬷嬷去干杂活,跑娘娘门口偷什么懒?”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蕖儿对他不太友善,但她是太后身边的一等宫婢,他自是不敢坐着回话,连忙起身道:“回蕖姐姐话,在守夜。”
“守夜?”蕖儿瞪大了眼睛,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扉,又回头瞪他一眼:“娘娘让你守夜?”
珩逸点下头,知道现在不回答才是避开争端的办法。
“你这人除了面皮长得好些,又笨嘴又拙,既不会说讨喜的话,也不会看人眼色,这样的人居然能在宫里活下来,实在匪夷所思……娘娘可怜人也要挑个好用的……”
蕖儿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他自认为不是机灵人,周掌侍也因他被各宫娘娘嫌弃而恼恨过他的去处,但谁都未曾想到,他居然进了祁宁宫。
蕖儿见他始终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回话,便觉生气,刚想斥责两句,毡帘突然掀开,太后散着头发,穿着素白的里衣探头出来。
“蕖儿,你先去睡。”
“娘娘……”蕖儿斜睨珩逸一眼,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他是个不机灵的,还不如新来的那几个会来事……”
“这宫里什么时候缺过聪明人?你呀,别和小孩子置气。”太后拍了拍蕖儿的肩:“明日我去淑姐姐那讨些你最爱的糕饼回来,可好?”
蕖儿听了这话才勉强挤了个笑脸,成功被劝回了房。
此处只剩两人。
一人站在廊下低垂着头,另一人掀开毡帘朝他挥手。
“给我守夜不用睡在外面,里面隔间备了床榻,进来吧。”
褪去华服的太后根本不像太后。
她面容娇媚,肌肤如瓷,笑容嫣然,似花似画。
纵使宫中美人成千,珩逸却从未见过她这样的。
板起脸来威仪,笑起来却很和煦。
让人……如沐春风……
或许是愣神的太久,太后面上的笑容被雪冻得僵住了,她动动唇,对珩逸道:“你想当我的鹦哥?”
珩逸承认自己被吓住了,他幻想自己成了那只被扒光毛,丢入沸水中的鹦哥,却怎么都逃不出那口大锅。
他乖乖跟着太后进了屋。
“守夜的规矩周掌侍与你说过没?”
珩逸点头。
他虽从未去哪位宫里的娘娘身边伺候过,但守夜这些伺候人的活儿是入宫第一日便要学的。因各宫娘娘守夜的规矩不同,这待遇也不同,心软些的娘娘会赏被褥子,若是遇到心肠不好的,就算冻死也不过是给一床草席。
但他从未想过,守夜还能有床榻睡,而且是与贵人一个屋内。
显然他面前这位与各宫娘娘都不同。
珩逸不是宫里的新人,但待的时间不算长,一直是做粗活的侍人,后因年岁上来了,便分到了周掌侍身边。
周掌侍掌的是侍人分配,多的是人想巴结,珩逸从未看不上这些人,他们不过是想要一个好的去处,而自己,也是想的。
“既然明白,为何要睡在外面?我以为周掌侍与你说的不甚清楚。”
“周掌侍说的明白,奴才都记着。”
太后叹了口气,他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忙着下跪:“太后恕罪。”
太后却蹲下身子歪头瞧他:“蕖儿第一次见我也是这样,熟悉了几日也就好了,我希望你也能如此,别动不动就‘太后恕罪’‘奴才不敢’,这样多无趣。”
既然觉得无趣,那太后为什么将他要来祈宁宫?可他本就是这样清冷的性子,也说不出讨喜的话。在宫里没同伴,宫外也没亲人,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怎能变得有趣?
“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偏要你来祈宁宫?”
“因为太后仁慈。”
“不对!”
太后伸出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不同以往的是,她唇边挂着的笑容。
“因为你好看呀,满宫上下,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内侍。”
珩逸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正对太后眼中戏谑的笑意。
“你说话一板一眼,我还以为你是木头,原来是会害羞的嘛,只是这性子太拘谨了些,得改改。”
太后在他赧然的情绪中突然正色道:“我虽然是太后,但我不吃人,谁对我好,我百倍偿还,谁背叛陷害,我定会让那人比死难受。”
珩逸下意识想将头垂下,却被太后拉了起来。
“你只需跟着我,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你不必自怨自艾,只要有我在的一日,你便可在这祈宁宫畅快过活,可出了这祈宁宫的门,该守的规矩要守,不该管的事不要管,否则也有我护不到的时候,听懂了吗?”
太后:蹙眉。
珩逸:点头。
[让我康康][坏笑][害羞]其实我想写的是
太后:珩逸啊……脱吧……
关于称呼:本宫,哀家实为戏曲中的虚构,我想了一下,还是自称“我”舒服点,不那么有距离感。毕竟哀家一喊感觉太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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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归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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