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赐鸢一身暗紫绣金蟒袍,走在宫道楼庭中甚是扎眼。
那出声之人正是后宫的依嫔,她身着靛蓝色宫装,外罩一件银狐坎肩,发髻简洁,只簪一支素银步摇,站在那里,好似一株浸了寒露的青竹。
她屏退了左右宫女,独自一人,眼神清凌凌地看着他,冷漠至极。
如今被提拔的案头史胥蒙茨是依嫔的亲族,听闻前堂上自家亲族被提任为户部尚书。
无论如何她都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是想拉拢利用她蒙家,还是想怎么样,她必须问个明白。
傅赐鸢自然也知晓她的唤住自己的目的,继而转过身,眼神锐利地扫过楼庭四下,恭敬抬手施礼。
依嫔声音清亮,唤道:“傅殿帅,留步。”
傅赐鸢嘴角微弯,面上带着点玩世不恭意味,道:“哟,是依嫔娘娘,娘娘金安。不知娘娘叫住臣,是有何指教?”
依嫔也没绕弯子,直接开口,声音平稳,道:“指教不敢当,只是心中有些疑惑,想请教傅殿帅。蒙茨...是我那不成器的远房表亲,在案头史胥的位置上待了快十年,无功无过。今日傅殿帅却在御前,力荐他接任户部尚书这等要职。我很好奇,他是何时入了傅殿帅的法眼?”
傅赐鸢轻笑一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眼神坦荡,道:“娘娘这话说的,蒙大人勤勉肯干,精通账目,在皇陵失窃案中协助本殿帅梳理卷宗,条理清晰,是个不错的人才。户部如今正需要这等踏实做事的人去整顿,本殿帅举贤不避亲,有何不可?”
依嫔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道:“勤勉肯干?精通账目?傅殿帅,这宫里宫外,勤勉肯干的人多了去了,怎不见殿帅个个都举荐?蒙茨有几斤几两,我这个做表亲的,比你更清楚。他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做个案头史已是极限。将他放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如同将羊羔赶入狼群...殿帅此举,怕是会害了他。”
她上前一步,宫装裙摆拂过冰冷的石面,声音压低了些,神情锐利盯着他,道:“傅赐鸢,这里没有旁人,你推蒙茨上位,究竟想做什么?或者说...你想让我,或者让我背后那点微不足道的亲族势力,为你做什么?”
闻言,傅赐鸢非但没有回避,反而饶有兴致地向前倾了倾身,距离拉近,他清楚地看到依嫔眼底的戒备与怀疑。
“娘娘多虑了不是,” 他微微一笑,低声道: “本殿帅行事,向来随心,不过觉得蒙大人合适,便举荐了。至于狼群...呵呵,娘娘也说了他是羊羔,那谁会去为难一只无甚威胁的羊羔呢?说不定,反而能活得长久。”
依嫔微微蹙眉,也没有作退,道:“随心?殿帅的心,怕是比那棋盘上的乱局还要错综复杂。你我都不是三岁稚童,这等话,骗骗朝上那些老大人也就罢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扶持蒙茨,无非是想在后宫,在我这里,埋下一颗棋子。我只是不明白,我一个小小的嫔位,无权无势,父亲也不过是个清闲侍郎,有何值得殿帅如此大费周章、绕这么大圈子来布局的?”
傅赐鸢直起身,哈哈大笑,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几分野性戏谑,道:“娘娘啊娘娘,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也把本殿帅想得太复杂了。埋棋子?何必如此麻烦。若本殿帅真想在后宫做点什么,自有更直接的法子。”
依嫔不为所动,认为绝不可能没有目的,语气坚定,问道:“正因为殿帅有更直接的法子,却选了最迂回的一种,才更令人起疑。推一个毫无根基的蒙茨上台,除了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连带让我也惹上一身腥臊之外,我看不出对殿帅有任何好处。除非...你所图之事,需要的就是他毫无根基,需要的就是他...听话?”
她话说的明白,眼神如刀,试图剖开傅赐鸢那层玩世不恭的外壳。
傅赐鸢果真收敛了笑容,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笑也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以及让人看不透的情绪。
他盯着依嫔,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娘娘,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并非福气。你只需知道,蒙茨坐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只要他安分守己,循规蹈矩,那么,他就能坐得稳。而你,以及你的家族,也会因此...安稳无忧,这难道不好吗?”
依嫔冷哼一声,语气满是讥诮,道:“安稳无忧?靠着殿帅恩赐得来的安稳,如同筑于流沙之上的楼阁。殿帅连个明白话都不肯给,这安稳,我如何敢要?”
傅赐鸢似失去了周旋的耐心,扯了扯嘴角,露出痞气的笑,转身欲走道:“娘娘若是不要,大可以去陛下面前,陈情拒绝这份恩赐。看看陛下,是会信我这举贤不避亲的忠臣,还是会信娘娘这番...毫无根据的揣测?”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带着几丝威胁。
依嫔抬眸,看着他转身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握紧,知道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
在他走出几步后,忽然提高声音,道:“傅赐鸢!”
傅赐鸢脚步未停,只是略侧了侧头,露出硬朗的侧脸。
依嫔出声道:“我不管你到底想做什么,但若此事会危及蒙茨性命,或是将我蒙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便是拼却这身嫔位,也绝不会让你如愿!”
闻言,傅赐鸢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眼神中露出些许认真,阳光照在他玄色的蟒袍上,折射出一道冰冷光泽。
他点了点头,语气意味不明,道:“有点意思,娘娘这份护犊子的心,本殿帅记下了。放心,
本殿帅绝无害你之心,只要你暗中对废后甄氏照拂一二,我保你们蒙氏一族富贵安稳。”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下了楼庭,那狂放不羁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只留下依嫔独站在原地。
依嫔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清冷的眸子中,俱是疑虑与不安。
寒风掠过,吹动她鬓角的碎发,她深深感觉到,这宫廷中充满了权谋和危险。
对于依嫔心中的猜疑,傅赐鸢也没在意,回应的也随和,依嫔这些年暗下就曾对甄氏多有照拂,自己此言,自也合情合理。
由于傅家在朝堂上的立场一向中立,不涉入任何争斗,自也不会在依嫔面前直接表露目的,留个迷雾让对方自己联想猜测。
皇贵妃眼看着自己的户部被拿掉了,工部和国子监祭酒却没有打翻,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
身为皇贵妃阵营的魏贵妃,耐性却是极好,即便被拿掉了两个人也隐忍不迫,不痛不痒沉得住气。
魏贵妃正关注着周家杀人案和疫病案出结果呢。
周家杀人案,案子露出风声虽说比皇陵失窃案多,且案情清晰,但进展却是极其缓慢,很快对方也明显感觉到了,傅赐鸢是有意在拖着迟迟不处理。
毕竟根据太后那边线报得来消息,此案审查程序已经完成了,周尔骞虽摘干净了,但无奈傅赐鸢就是不放人,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再一个则是备受关注的疫病案,更是毫无进展,李楚河根据封名禄提供的证据,一直在勘察,收集证据,忠勇侯则忙于筹备婚礼,傅赐鸢忙的脚不沾地,辅审此案自然也搁置凉着。
皇贵妃的人几番来探八殿下口风,都是无进展,闻此不由又发闷。
总之正旦前发生这些案子,似乎都不顺皇贵妃的意,使她每日都甚为发愁苦恼,不免怪起了年底的风水来。
而就在她烦闷之际,魏贵妃却带来一个,令她欣然的好消息。
对于周家杀人案的进展,魏贵妃是时时派人跟进审查结果,然就在周尔骞被几位商贾世家公子证实,与杀人案无关时,突然冒出一个强有力的目击证人。
此人正是伯爵府的公子梁衡,梁衡无事时,也好出城野猎,案发那日,他带着两个随侍也在那片林子,人也在现场。
几日前,听闻梁衡秋猎归来,一病不起,济宁侯府与伯爵梁府是表亲关系,赵昭灵担心自家表兄的病体,便亲自登门拜访了,随她一同前去探望的还有魏玉淳。
梁衡听得小表妹来看自己,浑身上下更不舒服了,几人见着他这模样,便问起前些日子秋猎,猎得了什么野物。
梁衡便吹说得眉飞色舞,连吃人虎豹都叫他胡口说出来了,不仅如此,正聊得好不投机时,赵昭灵觉得吹牛,问他怎么没带猎物回来,一问就被问住了话,魏玉淳觉察到他吞吐大舌头,随后再问就道出了一个惊天消息。
梁衡打小就在京城长大,从未动手杀过人,想起当时那具血淋淋的尸体,顿时面露紧张道:“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们,我当时看见那地上......一滩的血......脑子一片空白啊......”
赵昭灵与梁衡对视一眼,惊讶道:“啊!你是看见了尸体啊?那姚山远尸体怎么会跑土里去?”
梁衡看着二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想要说自己胡说的也不可能会信。他忸怩着神色,只会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见,全盘托出了。
此话一出,魏玉淳和赵昭灵立马去了忠勇侯府,把这事情告诉了傅赐鸢。
闻言,他马上就回了牢狱,提审周尔骞和那几个商贾公子,然魏贵妃在宫殿里,听伺候的宫女称傅赐鸢拘传了周武,当即觉察到了动静,派手底下的人一探,很快就得到了口风。
魏贵妃为验证消息真实性,特意命人去查了案发那日出入京城的名单,结果一查,伯爵府的梁衡当真是带着侍从出了京城秋猎。
得此消息,魏贵妃当即将消息告诉了皇贵妃。
“你说伯爵府梁家小儿那日出了京城,还目击了整个案发现场?”皇贵妃面露喜色,问道:“这么重要的证据,这小子怎么不早点告发?”
“听闻那日猎场回来后,梁衡就称病了,”魏贵妃伸出手,按耐下皇贵妃的激动,道:“梁衡一向胆小,从未杀过人,也从未见过死状惨烈的尸体,肯定是被吓得没了神,才没揭露出来。如今这案子过去大半月,户部尚书已被判斩刑,他说出来自也没什么怕了!”
“真是天助本宫,这下周尔骞就死罪难逃了!”皇贵妃听得有直接目击证人,阴云沉沉的脸上,顿时变得清亮。
“太后那边也尚只认为猎林里的人就那么多,没去审查的更细,所以导致没查到梁衡也出城去秋猎了,这才让我们及时抓住了这个漏洞!”
皇贵妃喝了杯热茶,语气得意,道:“梁衡既然将这事说了出来,太后自然不好在想法子对付他,更何况那还有几个商贾世家公子做伪证,太后要是敢放什么狠话,本宫绝对要拿这些人,叫她讨不了好。看来太后这次,终于要保不住周家了。”
“臣妾也是认为如此,那几个商贾公子,要是审讯再咬出什么来,说不定太后也得卷进去。”出于太后是敌对阵营的人物,魏贵妃说话自也本能不会多友好,道:“太后她老人家知何所为,所何不为,此事周尔骞已死罪难逃,就算太后再想保周家小儿,也不会因小失大冒然出手。”
皇贵妃看了她一眼,赞同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不过这案子就算审结下来,工部尚书大人权职也没动半点啊,那这工部依旧还得太后所用,何来抄没周家一说?”
“欸姐姐,可是忘了那些作伪证之人,这个案子虽无法将太后牵涉进来,但那些人敢做伪证,必然是工部尚书救儿心切,遂收买了几个商贾公子,这事周尚书决计推脱不掉。”
魏贵妃将案情分析清晰,说话也是爽直,对太后性情也甚有了解。
再说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太后想要去封梁衡的嘴也晚了,傅赐鸢也犯不着为一个不相干的犯人,去欺瞒皇帝。
“果然还是你有办法。”皇贵妃由衷赞叹,面如春风展颜一笑。
当周武被拘传到刑牢,得知梁衡目击了自己的儿子杀人,周武就知道了难脱死罪,不可能再有转机了,只能强制认下收买几个世家公子作伪证的事情。
皇贵妃刚折了户部,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必然是时刻紧盯着傅赐鸢审案的结果,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给扑灭。
言官听得周武身为工部尚书,竟敢教唆人做伪证,连连弹劾参奏了好几本,如此关头,太后自然也不敢出来维护辩言。
没过几天傅赐鸢审结此案结果也出来了,周尔骞以命抵命,判以斩首,周武则因作伪证,处以流刑,家产抄没。
案子判下来后,周武还未待施刑,听得自己儿子斩首,当日在家一口气闷心口,医官来看人已经气绝了。
周武死后工部尚书一职随之空缺,傅赐鸢也没推举人,留着这个空位任皇贵妃和太后,庆王几人争抢,只有局面乱起来,届时甄氏出冷宫便也能顺利许多。
太后那边对工部尚书空位盯得十分紧,几番在圣前推举自己的人,奈何皇上都没选定。
而皇贵妃那边,眼见户部尚书一职,是傅赐鸢所审案件提点上来的,不仅如此,在这工部空缺职位中,还安插不进自己人手,不禁感到一阵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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