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令仪想通一件事。
她上辈子没来看献俘礼,一定是看了黄历,知道不宜出门。
四哥还是一脸木然,蔡令仪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毫无反应。蔡令仪就让阿池坐在自己身边,正好将车窗空出来,方便偷听。
她将耳朵贴在窗帘边,外面说话的声音很清晰,能听到长兄蔡墉的声音,那个常都尉尚带稚气的声音也容易分辨。
而那个什么裴侯,听长兄与他讲话的口吻,他们应该是同辈人。
这人应该还年轻,但声音枯哑难以入耳。声音都这么难听,尊容必定也是一言难尽。
“就算是赵王,也不能越权管事。景城侯刚刚返京,不如立刻入宫去见陛下,你有不满,自可尽禀。”
这阴阳怪气的,蔡令仪都能听出来大哥的不满,好像说景城侯只会找陛下告状。
那位裴侯毫不在意,等蔡墉说完,就听他低声道:“我已随赵王入宫,陛下有明旨,令吴王、赵王会同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对此案严查严审。蔡世子不知情不足为奇,金吾卫的差事,倒也无需觐见陛下。”
蔡令仪倒抽口凉气,这位裴侯真是个角色,她不用看都知道长兄会气成什么样。
她这位长兄自视颇高,最厌恶别人将“世子”这个身份,看的比他本人还重。实际上,以蔡令仪对蔡墉的了解,恐怕父亲的功勋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果然,蔡墉咬紧牙关,虽然他心性高傲,但也知对方不会拿这事诈自己。怪不得这小子带人从北边来,原来已经陛见过了。
此刻不宜发脾气,蔡墉忍下这口气,语气不善的问:“那你打算怎么办?把舍弟、舍妹拖出来审问?还是要把他们连带家人,都送到大理寺!”
“世子言重了,便是为这桩大案抓人,也不至于抓到蔡侯府上。不过是让常都尉,不,让我亲自问几句话,蔡世子不妨就在这看着,如何?”
蔡墉下意识摸到佩刀,攥紧刀鞘,皮鞘冰凉的触感让人冷静,他面无表情的点头:“可。”
安坐车内的蔡令仪,琢磨起这位景城侯裴某的身份,若提起裴氏,堪称大族的只有洛邑裴。
但洛邑裴氏虽为大族,在本朝却声势不显,她怎么不记得,京城还有这么一位裴氏子弟?
何况,要论仕途,自家长兄已然称得上少年得意。
蔡令仪记得清楚,她家兄长十四岁为奉宸卫,十七岁随军剿匪,二十岁任监门卫郎将,如今二十六岁,是正四品中郎将。
这个履历,这个升迁速度,在勋戚子弟里,无论文武,应该算很快的。
可对面的那个裴侯,应该不比大哥年长,品级也不会比他低很多,这样的人物很少见。
车厢突然被敲了几下,阿池被吓得发抖,蔡令仪安抚的握住她的手,随即听见嘶哑的声音问:“敢问二位,是何时来的这酒楼?”
“是辰时三刻。”蔡令仪答道。
问话的声音停了一瞬,才继续道:“敢问娘子,在这楼中可见过奇怪的人,或是听到奇怪的声音吗?”
“只在辰时末刻,大军入城的时候,听店里伙计说,他们屋顶出了毛病,要去修。后来,就是大军过朱雀大街往承天门时,听见那两声巨响。哦,巨响之后,听见有人喊‘人死了’。这位君侯如果想抓人,最好动作快些。”
“多谢娘子言无不尽,不过还有一问,要请教娘子,您同令兄,为何急急离开。出了这样事,令兄似有疾,留在此处叫大夫,不是更为妥当?”
“裴季明,你什么居心!”蔡墉怒喝道。他再次下马,打算阻止景城侯继续发问。
景城侯没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马车外,等里面的人回话。
不等蔡墉过来,就听里面小娘子声音颤抖的说:“我害怕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就想赶快带兄长回家。君侯,这样做也算违反律法吗?我不知道呀。”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似有哽咽,好像害怕的要哭了。
小娘子遇到这种事,六神无主,只想赶紧回家,这是人之常情,也说得通。
景城侯没有继续问,他在车外微微欠身,略表歉意:“娘子没有违反律法,在下循例问话,冒犯之处,还望海涵。”于是允许蔡府车马通过。
蔡令仪掀开车帘,只见到那位裴侯身着绯袍的背影,与他腰间的金鱼袋。
·
眼看京城各处的兵士越来越多,蔡墉担心横生枝节,决定亲自护送弟妹回家。
因为已有明旨,朱雀大街附近的坊市已经被封,按照原路回家不可能了。
幸亏有蔡墉在,他在金吾卫几年,对京城大小坊市道路,称得上了然于心。他带着这队人向北行至承天门外,让他们家的车马夹在四散归家的低阶官员队伍里,这样就能顺利绕回南曲坊。
蔡令仪掀开帘子向外看,承天门献俘礼应该结束,兵士反而越来越多,都在驱赶承天门前的闲杂人等。
突然,承天门口的人群四散开来,她远远望去,有一个人跪在城门口,向宫城遥拜,而后长跪不起。
承天门附近的官员、将士,都刻意绕开那个人,仿佛那是令人避之不及的瘟疫。
蔡令仪疑惑的望向长兄,蔡墉的脸色极难看。看着他那模样,蔡令仪再好奇,也没有将“这人是谁”问出口。
二哥……五郎……
蔡堣喃喃自语,靠在车厢上,还是一副失神的模样。蔡令仪凑过去,只听见他不停的念叨“二哥”“五郎”,是在说二哥和五哥?
蔡令仪摸不着头脑,这两位哥哥,去世足有十年了。她对这两位完全没印象,大约因为他们是少年夭折,家里也不常提起。
一路无话,只有蔡令仪满腔好奇无处发问,直到她们这队人回到南曲坊附近,再一次被拦住了。
还是鹰扬卫的人,说陛下明旨,各坊不准进出。
这些村汉,蔡墉恨不能一刀劈过去,不过是一群府兵,得了圣旨,不知怎么招摇才好。
坐在车里的蔡令仪,都能听到长兄喘气的声音越来越粗,她真担心蔡墉现在就发作这些士卒,闹出大事。
“请府里出个人辨认一下罢。”
女孩子清朗的声音传出马车,“各处都在回坊,还能把人都拦在街上?万一出事,你们要担责的。”
鹰扬卫的军士虽然不知道眼前是谁家马车,但只看马车装饰,看家丁的模样,也知道这群人不好惹。最后领头的人叫出了东平侯府的管家,辨认一番,确定是府上小主人,这才允许马车通过。
蔡令仪不知道的是,她的马车回府,长兄离开的时候,刻意挥鞭打马,鞭子抽在了一个鹰扬卫军士的脸上。
·
刚刚进府,就见府里的胖管家颠颠地迎过来,双下巴抖出了波浪。
“十娘,哎哟小主人,你们可回来了。”胖管家急急禀告:“二娘与郎婿来了!”
二姐和二姐夫,现在就到了?蔡令仪愣住了。怎么今天到处都是新鲜事,不是说不该来,而是这个时间,他俩该进宫赴宴。
胖管家擦着汗等十娘的示下。
他也没法子,主人夫妇不在家,世子夫妇也不在,三郎还没回来,六郎不在京。三娘倒是在家,可正坐月子。四郎这副样子,四娘去世一年多了。
十娘既然回府,管家必须得把这事禀告小主人,总得有人招呼二娘夫妇。
“你去为四哥寻个好大夫,送他回院子,叫他的人好生照料。我去见二姐和姐夫。”蔡令仪跳下马车,吩咐的明明白白,胖管家赶紧应承下来,招呼人将蔡堣送走。
蔡令仪带着阿池前往里仁堂,家中亲友来访,都是请去这里。
说来好笑,上辈子的蔡十娘,前半生是顶顶悠闲的富贵闲人,天塌了也不用她操心;
后半生飘零岭南,那时候全家胼手胝足,只为求生,其他事不值得操心。
现在重活一世,她没法躲懒了,心里过不去那个门槛。
不过,能见到二姐,总是桩让人高兴的事。
蔡令仪的两位姐姐,长姐与她一母同胞,如今是东宫太子妃。二姐是姨娘所出,蔡令仪却与二姐更亲热。
无他,太子妃年长蔡令仪十一岁,她还不满四岁时,长姐就嫁给了当时的皇长孙。
二姐大她六岁,是真正看着蔡令仪长大,带她扑蝶投壶放风筝的姐姐。二姐出嫁的时候,蔡令仪狠哭一场。不过姐夫人不错,后来她就心平气和了。
何况上辈子全家流放,二姐与姐夫还派人远赴岭南,到处托人照拂家人。蔡令仪从岭南返回苏州的前一年,听说二姐夫沉疴缠身,不知以后会如何。
而那位储妃,也就是后来的鲁国太妃,却一直保持沉默。
蔡令仪一直不明白,长姐究竟是连续丧父、丧夫后的无能为力,还是袖手旁观,又或者,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里仁堂的牌匾就在眼前,蔡令仪甚至瞧见了姐姐焦急的身影,她忽然有些欣慰,无论前路如何艰难,家人总还是靠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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