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走后,家里的天好像塌了两次。
第一次是哥哥真的没了。
妈妈哭晕过去好几次,骂骂咧咧,说白养了,说丢人,但更多的是哭她那笔指望不上的债。
爸爸闷头抽烟,然后红着眼冲我吼,说要不是为了你这个累赘,你哥也不至于……话没说完,他自己也哽住了。
第二次,是穿着制服的人上门。
他们问了很多关于一个叫“奚主任”的人,关于一个“地方”。
妈妈一开始还撒泼,后来就只剩发抖。
爸爸被带走那天,没回头。
再后来,妈也走了,跟了一个外乡的木匠,走之前塞给我一沓皱巴巴的钱,说:“小通,妈没办法了。”
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了。
还有墙上那张褪色的全家福,照片上哥哥搂着我,笑得很浅,但眼睛是亮的。
那时候,他的耳朵还能听见我叫他。
世界变得很安静。
一种沉重的、嗡嗡作响的安静。
邻居指指点点,同学窃窃私语,我都知道。
但我脑子里好像有个开关,把这些声音都调低了。
我只记得哥哥最后那段时间看我的眼神,很深,很累,里面有种我那时不懂的东西。
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托付。
我得活下去。
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于归哥来过一次,给了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哥哥留下的。
我没全要,抽了几张当生活费,剩下的推还给他。
“我能行。”我说。
话出口有点慢,但很清晰。
他看着我,眼睛很红,最后点了点头,没再坚持。
他留了电话,说有事一定找他。
那张纸条我收好了,但没打过。
哥哥不在了,我和他之间那条最亮的线,就断了。
那些曾经来家里耀武扬威的人再也没出现过。
电视里说那个“地方”被端掉了,很多人被抓了。
我盯着新闻画面里那些穿着囚服、低着头的人,试图找出让哥哥害怕的根源。
但他们看起来那么普通,甚至有点懦弱。
原来恶魔脱下袍子,也只是凡人。
这没让我觉得好受,反而更空了。
仇没地报了,恨也没地方搁了。
哥哥受过的罪,像一声闷雷,炸响在过去,除了把我们家的屋顶掀翻,没留下别的痕迹。
我把自己埋进书里,数学,物理,化学……
那些公式和符号不会说话,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它们公平地对待每一个试图理解它们的人。
我做题,一遍一遍地做。
铅笔磨秃了一支又一支。
困了就用冷水冲脸,想起哥哥以前给我讲题时耐心的样子。
他声音很好听,轻轻的。
高考填志愿,我盯着地图看了很久。
手指划过很多地方,最后停在一个名字上。
广西。
于归哥以前提过,他们去过那里。
照片上,哥哥靠在竹筏边,背景的山水朦朦胧胧。
那大概是他最后一段……稍微像样点的日子。
我报了广西大学,化学专业。
不是因为多喜欢,是因为它需要极致的精确和纯净。
反应条件差一点,产物就完全不同。
我想找到一个方程式,能解释发生在我们家、在哥哥身上的一切,能把那些浑浊的、痛苦的过去,提炼成一种干净透明的、可以理解的东西。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我去看了爸爸。
他老了太多,隔着玻璃窗,笨拙地问我钱够不够。
我点点头。探视时间快到了,他忽然很急地、用拳头锤了一下玻璃,嘴型在说:“对不起,跟你哥说……”
我摇了摇头,打断他。
现在说,太晚了。
哥哥听不到了。
我起身离开,没有回头。
大学在南方,很绿,空气总是湿漉漉的。
和哥哥照片里的景色很像。
我很少和人说话,大部分时间待在图书馆或实验室。
白色的实验服穿在身上,有一种隔离世界的安全感。
假期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去漓江边坐坐,不说话,就是看着江水。
想象哥哥当年坐在这里时,心里在想什么。
会不会有那么一刻,山水真的抚平过他心里的褶皱。
我知道我不会成为多了不起的人。
我可能一辈子都解不开那个关于痛苦和伤害的方程式。
但我会活下去。
沉默地、干净地、争气地活下去。
这是我唯一能交给哥哥的,一份迟到的、无声的答卷。
——沈通
写于大学的第一年
哥哥逝世的第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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