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老郎中收了手,静坐片刻,才回头看向陈闲,欲言又止。
陈闲叹了口气:“您说就是了。”
“他这是高坠伤了脏腑,肝胆俱损,左肋断裂,气息入胸而不能散……右肩、锁骨、脚踝碎了,还有腿……”老头掀起衣物解说伤情,因为他腿上有伤,陈闲给他换过衣服后就没给他穿外面的裤子,撩开道袍后直接就是一双光裸的腿,右大腿外侧有一道很长的撕裂伤,陈闲给他包扎过,现在那片纱布已经被染得血红,老郎中摇头叹息,“你看,这口子处理得不错,但血止不住。”
指头一转又点向那人额角,“你瞧这淤血……怕是颅脑也……”
陈闲道:“缝合呢?”
老郎中没听明白:“什么?”
陈闲指着大腿上的伤口:“血止不住,就把伤口缝合起来啊。”
见老头还是一脸疑惑,陈闲手舞足蹈地解释:“就是用针和线,把伤口缝起来。”
陈闲越说越心凉,心道不会吧?难道这年头还没有缝合技术?
下一刻,他不妙的预感被证实了,老郎中双目圆瞪,连连摆手:“这我可不会,老朽只是个卖药的……”顿了顿,又说,“况且我已讲过,这小郎君颅脑已损、肺腑俱伤,哪怕血止住了,也是不一定救得过来。”
他观察着陈闲的表情,见人还是低着头死死盯着伤患,不像是放弃的样子,又试探着道:“老朽曾听归乡的战兵说起,战场上有一种止血方式,是用烙铁烧灼伤口,也能止血。”
陈闲也已经想到这种办法了,现代社会网络发达,信息爆炸,各种可能一辈子用不到的技能也粗浅学了一箩筐。
烧灼法,看起来是目前比较可行的方法。用烧红的烙铁烫伤口,使血管焦痂化而止血,听上去很残酷,其实是科学的。
就是疤留得会比较大。
陈闲问道:“现在危及他生命的,就是这道伤口是吗?”
老郎中有些犹豫,讲话就像车轱辘:“按理说来,骨折的地方是不伤及性命,但他还伤到了内脏……目前来看,要保命,首要的是止血……不过颅脑的这一下才是最棘手的,老朽也说不好……”
陈闲在现代活了近三十年,为自己为家人也进过不少次医院,知道哪怕在那个医学技术昌明的时代,医生大多数也是起到一个分析利弊、给出方案的作用,决定还是要患者或者家属来下,风险自担。
这老郎中话里话外就是劝他放弃的意思,抢救的意义不大,他并非听不懂。
“总之先止血。”陈闲道,“您可有针线?”
“又是有……”老头盯着他看片刻,为难道,“老朽真不会……”
“我来。”陈闲道。
老头更惊讶了,最后一拍大腿:“成,你等着,我去拿。”
隔壁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混着自己的心跳声,很嘈杂。陈闲低头看向那人的脸,调整自己的呼吸,渐渐地,心跳声显著慢下来,四周也变得安静。
老郎中拿来针线,陈闲却推着他去了厨房,将针线、一把刀、一双筷子、两个碗都在老妇人刚烧好的沸水中烫过,又要了烈酒清洗双手,督促老郎中也洗了手,他需要帮助。
在此期间,他依然在心中不停地鼓励自己:你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你理解细菌、感染、消毒的概念。虽然不是医学生,但对人体结构的认知超越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人,而且你看过医疗剧、刷到过很多跟手术相关的消息,知道基本的常识和步骤。你是土木狗,你的动手能力非常强。大腿里没有重要器官,这道伤口也不是喷射式出血,所以应该没有伤到大动脉,只是缝合皮肉,你能做到。
他们回到病床前。
陈闲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却发现指尖在发抖,但没有时间犹豫。
他用高粱酒冲洗过那道伤口,忍着心头不适凑过去观察,用刀和筷子清理伤口内的碎石草屑,再次检查、用酒冲洗。
确认没有异物残留,他开始缝合。
伤口已微微发白,还在流血,没有之前多,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可能意味着这人已经严重失血到无血可流。他撇开杂念,要用上不小的力气才能将翻卷开的皮缘捏合在一起,对齐。让老郎中帮忙按住,下针。
“噗——”
针扎入人体是真的有声音的,而且,那种触感……怎么说呢……跟扎穿其他任何材质的感觉都不一样……
他感觉胸腹有流质翻涌,又在心里哄自己:没事,就当是穿牛皮,这人重度昏迷、动也不动,这跟牛皮确实也没啥区别……
停顿片刻,他继续穿针、引线,重复数次。打结。
成功了。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手脚发麻,全身是汗。
老郎中倒是不怵伤口,弯腰盯着看了一会儿,啧啧称奇,问他:“小友也是医者?”
陈闲还在大喘气:“不是……只是略有耳闻。”
一直在旁边递水的老妇人道:“我是第一次见在人身上缝针的。”
老郎中还在说:“这个法子好,瞧着比火烫的好。”
手术结束,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房间里凝滞的氛围散去,一直缩在角落里的丫丫走上前来,站在床边垫脚看伤员的脸,问陈闲:“手镯师兄,月亮哥哥好了吗?”
陈闲安慰道:“暂时好了。”
丫丫还不理解“暂时”的意思,只听懂一半:“那就好。”
“还未见得。”老郎中却小声说,“得看造化。”
老中医到底是有经验,就在他这句话说完后不到十分钟,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当时陈闲正在厨房烧下一锅水,就听见老妇人的惊叫,他跑回里屋,只见床上那人的身体不断抽动,老郎中正艰难地按着人,见他过来,连忙招呼他去按住下面。
陈闲跑过去抱住那人膝盖,心说好险,还好没在他动手术的时候抽起来,然而庆幸不过两秒,他就看见数股黑血同时从那人七窍溢出,像无数条细小的毒蛇爬过惨白的皮肤,老郎中急急掰开那人的牙关,顿时涌出一大口黑血。
陈闲心知不好,不敢开腔,只能期冀地盯着老郎中。
老头子无奈摇头,看了看大雨如注的窗外:“能撑到此时已不容易……恐怕捱不到三更天。”
此时恰巧有一道惊雷划过,将室内映得一刹惨白。
雨下得更大了。
吐完那一口血后,怀中的身体彻底沉寂,没有了一丝动静。老郎中指指地上的水盆,盖棺定论道:“你看看给他擦洗一下,叫他安心上路吧。”
守在门口的老妇拉了老头一把:“那怎么成!他万一死这儿了,咱们不得摊上官司!”
老郎中胡子翘起,看了陈闲一眼,又看了榻上人一眼,把老妇往外搡:“成了成了,你个老婆子不要多嘴,人好歹还剩一口气,外面又下着雨,叫人上哪儿去?”
“郎中,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他还这么年轻。”
陈闲还想挣扎一下,在老郎中即将出去时挡了一下他的肩膀,感觉老头子瘦削的肩膀在他手下一抖。
场面一片安静,又过了好一会儿,老妇犹豫道:“不然拿那只参……”
老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立马闭嘴了。
陈闲立马打蛇随棍上:“什么参?”
老郎中眼睛滴溜溜转了半天,最后脖子一缩道:“额……原是如此,家父传下来一只人参,是他三十年前在落霞山所得……咳,倒不是老朽舍不得,只是那东西滋补尚好,却也不是神药,对这小郎君的伤……效用不大……”
“您试一试吧!”陈闲道,“我照价付钱给您!”
老妇道:“那可不便宜呀……”
“无妨。”陈闲直接掏出一块银子塞进她手中,又跟老郎中说,“求您尽力一试,无论结果如何,我也断不会找麻烦。”
老郎中又看了妻子一眼,长叹一口气:“那便如此吧……”
姚郎中攥着老婆子的手腕将人搡进灶房,转身把门闩上,低声骂道:“你个老太婆简直是昏头了!他腰上有剑,你瞧没瞧见?”
姚刘氏后腰撞上米缸,登时有些上火,但看丈夫的表情又熄了,嘟囔道:“那不更得给他治……”
“糊涂!”姚郎中满脸通红,继续数落,“那你想过没有,那人多半是救不活,明日拉了埋了他也就走了。可若他见了老参起了歹心,杀人夺宝何解?若用了老参,还是救不活,又何解?你还敢叫他付钱?我看你是疯了!”
“我哪想得到那么多……”姚刘氏看着手里的银子,急得要哭,“讲都讲了,你现在骂我顶什么用……”
姚郎中挥挥手:“成了成了,少说两句,快熬吧!快熬吧!”
姚刘氏安静片刻,倔道:“我看不像,那小子是个好人。”
“好人?好人那女娃脸上有巴掌印?算我求你,安安生生地把这尊大佛送走,一个字也不要多说……”
他们哪里知道,这段对话,全被里屋的陈闲听见了。
正因如此他发现自己的听力也很好,有些异于常人,或许还是修仙的功劳?
不过听见了也没有什么,人之常情,他装没听见就罢了。
此刻他正在用热水擦洗那人身上新添的血渍,丫丫靠在他腿边,也拿了小手帕想帮忙,但一看到衣服撩开后的伤口就被吓哭了,陈闲把她扯到身后,不让她看。
屋里的光比车上亮许多,看得也更清楚。随着血衣褪下,这具支离破碎的躯体一览无余,瘦得像罩着一张皮的水晶骨架,骨头的形状在皮肤下起伏,受伤的地方就很明显,塌陷的左肋如同玉扇折断,右肩也是同样惨状。
饶是如此残破,依然能看出这具身体非常年轻,甚至还未成熟,青春与生机在残存的皮囊上固执勃发,使得整具躯体像件布满裂痕的薄胎瓷器,裂纹张扬狰狞,却似乎有艳丽的花草会从这些裂缝中生长出来,将碎未碎、春意盎然。
死亡在这具身躯上显出一种诡异的温柔,刹那之间惊心动魄。
陈闲擦干净他的嘴角面孔和尚且完好的皮肤,他的双眼没法完全合上,露着一线软白,刚刚呕血痉挛的反应已经消失,只是无声无息地躺着,没有动静。
后来老妇人端来一碗参汤,但尝试几次都喂不进去,她叹息着取来套干净白衣:“我儿子的,先换上吧。”
陈闲给人换上,坐在床边守着。
窗外的雨还在下,越来越大,劈劈啪啪像豆子落在屋檐上。
丫丫和小黑蜷缩在角落的矮凳上睡了,陈闲睡不着,出神的看着那人的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猛然惊觉,那张脸好美丽、好安静,像第一眼看到时那样、近乎艺术品的静谧,所有痛苦都远去了,没有呼吸。
他意识到,他死了。
自己做了能做的一切,但没能留下这个人。
在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陈闲与死亡打的交道屈指可数。唯一亲身经历的死亡是祖奶奶的死,当时他上初中二年级,在县城住校,周末回家时才听妈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祖奶奶周三走的,明天烧。
第二天他去了火葬场,隔着玻璃最后一次看祖奶奶,灵床上的老太太像被揉皱的报纸一样缩成小小的一团,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哦,这就是死。
时隔多年,甚至隔着一个荒谬的世界,他再次感受到了。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近在咫尺消逝的感觉,还是叫他如鲠在喉。
这就是死亡,如此巨大庄严,如此安静。
一款很会鼓励自己的狗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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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雨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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