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十数米,一个幽绿色的光圈罩着两个黑点,在高速移动。那速度远比正常化神修士的缩地速度快了千百倍。
这样的速度下,其中那个被携着移动的人,连开口说话都很难做到。
那顶白色帷帽早不知道蹭到了哪里去,梁天疏以一种几近自毁的架势挣开了之前被陌离封住的灵力,之前便被自爆震得渗血的七窍,此刻更是汹涌的流出鲜血来。
“停,下!”他用尽了全力说出这两个字,并成功让揽着他的那人听见了。
笼罩二人的幽绿光波破土前进的速度在一瞬间慢了下来。
但很快,前进的速度又快了起来,不但没有减慢反而势头更猛了。
“……杨,万…缕。”梁天疏好像叹息着说,眼眶里被血红黏住,便也不去睁开。
他一直没有睁开过眼睛,却精准地叫了一声“劫走”他的人的名字。
“……”
冰蓝色眼珠转动,垂下看向怀里被鲜血染透的人。
只看了不到一秒,他便狠狠闭目,把视线转向前方。
之前入目的鲜红却已经蔓进双眼,怎么也抹不掉一般,生生把一双冰蓝眼珠染成了粉紫色。
全都是因为他……
他怎么能……就那么把他一个人留下了?
明知道江妄在这,却还自以为手段高明,不会被发现。
最后……还要少爷,来给他顶罪……
是他,都是他……
是他把少爷弄成这样的。
他根本和那些人一样该死。
冥紫江大阵就在今夜子时启动,他只要带着少爷躲过两个时辰,然后在大阵启动那一瞬间混入第一波出使北界的宗门弟子中,就可以想办法去北界。
只要到了北界,即使是势大如遥岑宗,也没能力大张旗鼓地追杀他们。
从此,天高海阔,他们再不受辖制。
冥紫江早不起阵晚不起阵,偏偏在这时候起阵,是老天都在帮他们。
只要……
只要他能躲过两个时辰,鬼王追捕下的两个时辰。
可是,真的能吗?
那可是……
杨万缕垂头看了看怀里血糊一般的人,狠狠地咬牙,额角青筋崩了一片出来。
不能也要能!!
这一次,少爷要活,他也要活!
……
幽绿色光圈拼了命一般向北而去,操纵破土术的人却早已是强弩之末。
杨万缕裹身的黑布早已粉碎,只剩下自身本相化成的银色法袍。而他法袍外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手臂、脖颈,还有……脸,全部被狰狞的伤疤覆盖。
那些伤疤暗红色的甚至是暗紫色的,密度很大,在他红肿的皮肤上起伏着,比溃烂还难看一百倍。而他抱着梁天疏的那双手就更不能看,两只手掌心外翻,手指长长短短,有的甚至黏在一起……似烈火灼烧所致。
怪不得要遮起来,这尊容真是……酷似怪物。
此时这个怪物也无心遮掩满身丑陋,只一味缩地,眼见地气息越来越弱,周身银色的灵光若隐若现,就像接触不良的灵光阵,似乎在下一刻就要报废了。
杨万缕开始燃烧命魂了,即便如此,他的动作也一刻未停过。他太清楚了,这是在和北界的至强者赛跑,哪怕是千分之一秒,他也不敢松半口气。
所幸怀里的人一直都没有睁开眼睛,他心里短暂又可笑地多了一分安慰。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不算分神的分神,他没有察觉到前方土层的异常——竟是没有被杨万缕破开,反而垒得致密,坚硬无比,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顶着一般。
那高速飞驰的幽绿光圈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上面,本就若隐若现的灵光彻底灭了,杨万缕来得及做的,也就只是在撞上土墙之前调转身形,把梁天疏死死护在怀里……
如此猛烈的撞击,若换成人类来,怕已经是一滩肉泥了。纵是杨万缕本体再特殊,此刻本就耗得只剩一口气,这样一击,再也不行了。
他连梁天疏都拉不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飞了出去,然后自己也重重地摔在之前开出的地道上。
杨万缕身上的银袍没有了半点儿光亮,灰扑扑地暗了下来,远远看去好像已经没了生机。
可突然,他扭了几下,竟像个丧尸一样爬了起来……只见他诡异地抽笑了一下,竟然抬起手掏向自己的丹田。
昏暗地道里,他的银色袍子上瞬间燃起了不正常荧光……下一瞬,又骤然黯淡下去。
是杨万缕那只已经伸进丹田的,已经看不出形状的手,被谁一把咬住了手腕。
他缓缓垂眸,心中却有了预兆。
果然,正对上梁天疏那双溢着鲜血的黑眸。
……
尽管眼前一片血红,但梁天疏还是隐约能看见对面那人脸颊脖颈上连片的疤。
他缓缓松了口,直起身子。
眼前画面的底色不知何时,由血红变成了水红。梁天疏下意识想抬起手抱一抱他,却只是一个踉跄向前栽去,他这才意识到,他连左手都没有了……
杨万缕连忙接住他,一手将他按在怀里,一手狠狠插向自己丹田,要继续之前的动作。怀里的人却卯足了劲儿挣扎起来,急到深处竟然用额头撞他的胸口。
……杨万缕一下子就泄了气,他只得暂时放弃燃烧本相以获得灵力的做法,双手扶住了梁天疏。
他看着梁天疏,突然,他哭了出来,
“少爷……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江妄追上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都是我的错……”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两句,江妄比他想象中的更强,哪怕他已经把雪境所有客人的魂魄全都混在一起,又加了无数遮掩术法,江妄却还是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找过来。
两个时辰连一半都未过……
剩下的又该怎么办?他们真的能到北界吗……
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耗尽所有灵力送少爷走罢了,至于能走多远……他也不知道。
而少爷拉住了他,现在他连最后的作用也没有了,因为,来不及了,现在他有多少灵力也来不及了。
厚重的鬼气渗过土壤传了过来,江妄封锁了他们所有的去路,只留一条,上面。而地面上,江妄在等着他们。
“都是我的错……都是……”那满脸伤疤的男人囫囵念叨着,无助地哭了起来,堪称天下第一奇丑。
然后,另一个满脸伤疤的人向前一步,用自己唯一没在滴血的、没有疤痕的光洁额头,贴在了他的嘴上,堵住了他自责自弃的话。
许久,梁天疏抬起头,看着杨万缕,他摇了摇头。
咳出一口血,他勉强把嗓音调到一个能被人听懂的频率,
“你认识,鬼王身后那个格外俊美的修士吗?”他嘶哑地说完,也不期待杨万缕的反应,接着道,
“他就是仙君陌离。看他修为元婴,我便知,他是在历劫……”
所以,我从在熙鹤堂见到他的第一面,便知此案绝对不会含糊收场,便料到了今日结局……
所以,从来不是你的错。
只是你我时运不济罢了。
他看着一脸怔愣的杨万缕,轻轻叹了口气。
他总想劝杨万缕收手,可阳错阴差,他终于见到对方的时候,正是仇人杀尽的时候。
真的这么巧吗?
确实,对方见他就跑。可若他就是想见杨万缕一面,真的见不到吗?
也许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那个心气儿胆量复仇,
便……冷眼纵容。
到底是他自己心有不甘。
……
所以,杨万缕你到底懂不懂?
他看着对面的人,溢满血泪的漆黑眼眸堆满了千万句都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是命数的错,
是梁天疏的错。
却永远都不会是你的错啊……
“此间事本就与你无关,一会儿我上去应付鬼王,你离开便……是…”梁天疏沙哑的话还未说尽,便失去了意识。
杨万缕收回了点在他后颈的手,揽着他脖子轻轻地把他放倒在地上。然后,他到底是剖出了内丹。
那颗人类心脏大小的银色光珠被他引燃,置于梁天疏身旁,又布下阵法,使内丹燃烧产生的灵力接入梁天疏灵脉。
之前要剖内丹是为了获取灵力逃命,现在……只是为了不浪费罢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少爷。
他是少爷过去里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人,如今,也要死了。
少爷的过去洗干净了,可少爷却再也没有办法重新来过了。
“对不起。”
他没法儿活下来,陪着少爷天高海阔了。
……
夕阳早已沉下,却还留着丝缕暗红的边线,任他们肆意在天际晕染开来。天压得很低很低,那些勉强算得上鲜艳的色彩又从天上渗进了江水里。
也许是要起阵了的缘故,今日的冥紫江安静得很,江水小幅度地翻腾着,偶尔几道紫色雷电劈入水中,也只是啪嗒炸出一点水花。与往日的电闪雷鸣相比,真是难得的安静。
江畔各宗门弟子整装待发,没有靠江很近,远远地被自家带队长辈护着,等着大阵开启。
虽说渡江北上是件严肃的事件,但那些年轻弟子要出远门难免激动,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他们的长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着不去批评。
只有一红衣金饰的男子,站在那群初出茅庐的稚嫩面孔里,有些显得格格不入。
几个大门派的女弟子悄悄观察姬瀛丘许久,却并不主动上前打招呼,只是聚在那里小声交谈什么。突然,其中一名女弟子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同伴没控制住音量惊呼了一声。
那突然出声的女弟子掩耳盗铃般双手捂住了嘴巴,露出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涨得通红。
本来面朝江水的红衣男子闻声回头好奇地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一道闪电劈入江水,一朵水花滚至江边,推起一股潮湿的风,卷起姬瀛丘一缕深红色的头发。
金饰轻响,融进了水声中,他看了看那一堆你推我我推你的女弟子,轻笑了一声。
然后他就很善解人意地转回了身。
姬瀛丘唇边笑容消散,他垂下那双勾人的凤眼,眼里是冥紫江翻涌的江水。
她来了,他感受到了,那鬼气距江不过几千米。
不过,呵,想也知道,
不会是来送他的……
也罢,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儿。她若真来送他了,他可是要拼尽全力给她找那把刀了。现在这样,她不寄希望,他也就顺便找找,拿不来……就算了。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的土地突然狠狠地震荡了一下。
那些宗门弟子满脸的不解,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他们的长辈倒是有几位皱起了眉头,伸出神识探了过去,最后却无一不是一脸菜色地收回神识。
我的老天啊,怎么撞上那个鬼王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纷纷还是把灵力注入冥紫江阵法中,开始给阵法“催熟”。
不管那江妄是来干嘛的,身后有个鬼王这件事,实在是让他们坐立不安,他们没有哪一刻这么想快点儿渡江……
那边,江妄随手怼回去几个试探的神识,看着面前刚刚破土出来,好像被烧得糊成一片的男人……
江妄表示:又一次被丑到了。
遥岑宗到底能不能颁布个法令,太丑的人出来闹事,加刑!!必须加刑!这对她的眼睛很不好!
江妄暂时没理对面那个对她怒目相向的男人,赶紧招呼那边刚扎完帐篷在铺床的陌离,
“公子啊,你先停一停!”
喊完,她这才一脸微笑地对杨万缕道,
“诶呦你也别见怪,这不是没想到你这么快上来嘛,我还以为你俩至少得在下面待个几天呢……”
她好像很不好意思一般,“我也没说往下面扔点儿什么吧,没逼着你这么快上来,你说说你这……怪实诚的……”
“江仙姬,故人重逢,你一定要这般苦苦相逼吗?!”杨万缕愤而打断江妄的话,只觉得她虚伪可恶至极。
他满心死志破开土出来,却遥遥看见了冥紫江翻腾不休的绛紫江水……
那些时而划过江面的雷电噼噼啪啪,听在杨万缕耳中像是嚣张的嘲笑。
明明,就差这几步,就差这几步!!
那双极浅的冰蓝眼珠迅速爬满了细密的鲜红血丝,他恨不能活撕了这个多事的江妄!
却还要听她在这里阴阳怪气……
可惜他无用,连现在维持人形都是勉强,就算拼尽全力一击过去,也不过是给江妄挠挠痒痒。
“我何时逼过你啊。”对面白衣翻飞的女子轻叹一声,“是你自己在逼自己。”
堂堂雪境法相的树灵,本该是雪神座下第一护法。他非人,非妖,不是世间所有凡俗物种,与众神一样,是天道规则的实体化表现。
可就是这样的身份,他却为了一己之私打破平衡屠戮无辜。根本,是罪无可恕。
就算江妄不拦他,他最终也逃不过被规则反噬的结局,又哪里能真的逍遥自在?还要累得雪神归元一起受罚。
江妄虽不清楚具体,但她知道,归元本就是被规则惩罚才困守雪境,若真被这蠢树连带,还不知道要怎样……
这桩因果生在南界,就一定要在南界了了。
……
啪嗒,一滴极冰凉的水自空中滴落,点在杨万缕头顶。
杨万缕似有所感,抬头向空中望去,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好回看向对面的江妄。
那女鬼墨发半披,与轻纱白裙搅在江风里,飘然恍若神女,可她那一身阴冷鬼气,却浓重得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她明明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唇角含笑,眉目温善,杨万缕却觉得好像有无尽的悲意与疯狂压在她身上。
突然间,他从很久很久之前的回忆里翻出来了些许画面。
那是一个总是穿着黑锦劲装的女子,她的肩侧总是高悬着一把银月弯刀。她总是双眸弯弯地笑着,总是喜欢在风雪吹不到的地方痛饮烈酒。
杨万缕从未见过她穿别的颜色的衣裳,永远都是黑色,在那个白得过分的场景里,总是那样的醒目。
可也不只是因为黑衣的缘故的。
“因为那个人的灵魂绚烂热烈,足以透过皮囊穿过风雪被人瞧见,胜过世间万种色彩。”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归元神尊说这句话时的温柔神情。
……
此刻江妄那张脸,与往昔没有丝毫的分别,还是那样清丽无双。她还是喜欢双眸弯弯地说着玩笑话……
杨万缕却惊觉恍如隔世。
不过也是。
他们雪境中相识的那段日子,好像确实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久远到真的过了好几辈子一样。
那时,他尚且不算生了灵智,更无法化作人形,只是一颗银色巨树。
而江妄则是寒星门主,万人尊崇的江北仙姬。
如今相见,他已是满身烧伤与杀孽的杨万缕,而江妄更是肉身死去,成了南界鬼王。
……
她说是他在逼自己,他听懂了。
规则束缚无时不扰得他命魂不宁。这些年,每添一笔人命因果,他都万般痛苦加身,生不如死。
是他违背天道规则,一直逼着自己对抗本性去疯狂嗜血。
是他……对不起归元神尊。
连片的卷云粘在晦暗的天幕上,紫色雷电翻滚其中,发出震荡魂灵的爆破声。啪嗒,啪嗒,啪嗒,又是几滴冰凉的水珠滴落。
下雨了……
杨万缕那一身本是银灰色的法袍已不见半点光泽,远看去好像和那片灰黑的天融为一体。
他可能快不行了。
也许根本用不着江妄做些什么,就能看这凶手自食恶果了。
而那几乎只剩一息的人,却像是受到什么指引一般伸出一只已经被烧得糊在一起的“手”,试图触碰空中缓慢滴落的雨。
冰凉的水珠打在他红紫色的畸形指尖,杨万缕竟觉得有一阵清凉舒缓的水流顺着他的指尖,缓缓地渗入他的灵脉之中。那股清凉一点点流遍他的四肢百骸,浸润着他灼痛的丹田,最后盘踞灵台久久不息。
一瞬清醒,他只觉好似全身残破枝叶已经重生再长,实实在在脱胎换骨了一番。
江妄眼看着对面奇丑无比的男人,他满身红紫色的皮肤崩开,那些难以修复的狰狞伤疤接连隆起然后脱落,畸形的指骨嘎吱嘎吱重新归位。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杨万缕满身伤痕洗去,已长出新鲜的白净皮肉来。
的确是下雨了,许是冥紫江起阵带来的气候变化。
但落在杨万缕身上那几滴很凉很凉的,如冰似雪的水珠,却不是凡雨。
江妄抬起头看向天际,阴云依旧,冷雨无声,啪,一道碗口粗的紫色光电闪过,江妄眼睛几乎被闪瞎了。
归元,你真是……
为这逆子操碎了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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