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肠小道,竹林深深。
两个小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上。
山道上铺着散碎的石子儿,时不时一个转角,探出半截残损的石阶,深绿的苔藓宛如皮肤的疮痕烙于其上,曲径通幽。
一老妪脚步稳健地走在二人不远不近的前面。
她后背背了一个大筐,有一小儿的头露出半个。
那是个女娃娃的脸,色若白雪,双眼紧闭,眉心一点红。
三人就这么走在荒无人烟的山道上,不点灯烛,只是借着月光行路。
“阿妹,阿妹?”
那年纪尚小的小郎不住地朝筐内轻呼,那女娃只是闭上眼,并不回应,好似睡着了。
他唤到一半,一只手从旁探过,死死捂住他的嘴巴。
他的身侧,轻飘飘的的女子,脸上傅了厚厚的脂粉,直勾勾地看向前方。
“阿姐,为什么你不和我说话?”
男孩稚嫩的呼唤还是惊动了前面的老妪。
那老人脚步轻轻一顿,踩上一片竹叶,脚步一转。
叶子纹丝不动,满头银丝老妪堆满笑的脸已经转过来了,露出发黄的牙齿。
她的脸上,是一层推一层的皱纹细密干涩。
像牛乳放久后表面凝成的膜,被胡乱推开,沟壑纵横。
女子停下脚步,僵在原处。
小郎怯生生地躲在阿姐后面,看着奇怪的老太太。
就在这时,一扛着利斧、五大三粗的樵夫陡然出现。
他从老妪去路的方向大步走来。
老妪见状收起了古怪的神情,笑容和蔼,端得是温醇无害:
“你们俩娃娃,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还跟在我这老婆子后面。”
小郎仔细扒开阿姐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朗声道:
“你筐里的是我们的阿妹,你把阿妹还给我们。”
他童稚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嘹亮,传进樵夫耳朵里,他索性停下赶路的步子,快步走来,大声叱道:
“怎么回事?”
小郎稚声稚气解释道:
“我与阿妹阿姐三人今儿本是同爹娘出来赶集的,阿妹却一个人跑丢了。”
“爹娘叫我们二人下山回村,自己折身去找。我俩下山的半道上,阿姐瞧见一老婆子背着阿妹在路上走,便跟了过来。”
“我本想直接冲上去的,但阿姐不愿意让那老婆婆瞧见我们,所以我们就一路跟着,想找机会把妹妹抢回来。”
那阿姐脸儿白白的,只是直勾勾地看向老婆婆,却是不说话。
樵夫神色一凛,看向那老婆子。
老婆子闻言脸色一变,颤巍巍伸手指向两个小儿:
“你这娃娃,恁得胡说,老婆子背的是自个儿的外孙。”
“再者说,老婆子在这山上住了十多年,就不晓得山下有什么村子。此山本在京城郊外,时常有贵人上山踏青出游,怎会允许庶人住在山下,扰人清静。”
“你胡说!分明就有,快把阿妹还给我们。”
小郎就要扑上去,那老婆子反倒被吓了一跳,面露惊恐,就要逃跑。
樵夫一个大步挡在两人面前,伸手捉住小孩的衣襟:
“这婆子说得对,俺在这儿砍了许久的柴,也不晓得山下有什么村子。”
“就有就有,你和那人牙子是一伙的,要抢我们的阿妹。”
小郎拳打脚踢地挣扎着,嘶吼着要往老婆子的方向蹿,樵夫也一时没了主意,只是暂时制住他。
阿姐忽然紧攥住小郎,她的手心湿乎乎,似是出了许多汗,却冰一样的冷。
她的嘴唇也哆嗦着,好似在忍受什么剧烈的痛楚。
那老婆子见状,吊梢眼一提,冲樵夫大喊道:
“壮士,我老婆子在山中住了十多年,知晓一些旧闻。许多年前,这山里有土匪,会拦杀路人,那些枉死人的魂魄会被缚在这山里。他们会忘了自己身死的事实,在山中游荡。一旦他们想起自己已死,便会化为厉鬼,杀死所有活人。这女娃娃分明就不是人!”
小郎也懵了,六神无主地看向阿姐,却见她忽而转头遮住脸,飞速地将她往路的另一头推,大叫道:“快跑!快跑!快跑!”
“阿姐!你怎么了?”小郎哭喊着去扯她的袖子,自己却是被她一推,直接倒在了地上。阿姐的袖子被扯开,但见她两个眼窝逐渐变黑,白白的脸上,淌下两道血泪。
“啊!”
不仅是小郎被吓傻了,那婆子和樵夫俱都被吓了一跳。樵夫见身后皆是老弱,心一横,提起斧头朝那厉鬼砍去。那女鬼身形一晃,越过他,只是痛苦地不住遮脸,口中嘶吼着:
“快跑!快!”
跑?往哪里跑?
小郎已是懵了,当他回神,却发现自己正是在跑,不过不是自己跑,而是被背着跑。
筐?他在筐里?
小郎忽而醒神,却发现自己怀中正正抱着一个小儿的头颅,双目紧闭,面白如纸,正是他的阿妹。
而他的身下,坐着的是小姑娘被啃噬过的断肢残臂。
难怪无论他怎么喊,他的阿妹都不会睁开眼看他。
不,不,小郎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要动作,却发现自己被牢牢缚在筐里,只有头颅露在外面。
他的口中被塞了石头一样的东西,所以他无法张口求救。
阿姐,阿姐?对了,他该是没见过阿姐的。阿姐几年前独自去山上采药,被狼叼走吃了,爹娘寻了三日,只找到阿姐的一截手指。
爹娘就是因为太过伤心,才要了阿妹的。
“今晚竟是遇上两个娃娃,老婆子除了吃肉,还能喝一大锅肉汤哩。”
小郎眼睁睁瞧见那原本面貌和蔼的老婆子,生出耳朵和尾巴,脖子上也逐渐长出一圈又硬又粗的黑毛。
他惊恐万分,两眼逐渐淌下泪来,却做不得声,只能紧紧抱着阿妹的头颅,不住地发抖。
这老妪以一种与自己外形极为不相符的轻灵之态在山道上快速行走,那小郎只是坐在后筐里,痴痴看向前方,默默流泪。
不知如此走了多久,却有一道轻柔却婉转动听的女声传来:
“阿婆,请问下山的路,是这边走么?”
一架气势不俗的马车正停在二人路边,有一队侍卫环顾四周。车帘微动,顾氏从里面探出脸来。
月色皎洁,她整个人便好似发着光,眉眼也愈发莹润下来,不似凡间人。
她见那老婆子没有回话,又耐心问询道:
“阿婆,下山的路是这边吗?”
“是……是,贵人,下山顺着这道走便是。”
顾氏正要落帘,眼尾却扫见那小儿脸上的泪痕。
马车缓缓滚动,飞扬的滚尘遮住了孩子绝望的眼。
这妖怪刚松了口气,方抬脚,身后却又传来一声:
“阿婆,夜如此深,你怎独自背了这小儿在山道上行走。”
她转头,就见那烦人的马车又停了下来。仍旧是那个妇人,探出半张脸,眉眼温和地同她说着话。
她两眼澄澈柔和,神情纯挚,似是真的只是关心她这个老婆子为何独自行走。这老妪迟疑半分,还是硬着头皮,挤出两滴泪,演了起来:
“哎呀,俺生了个不肖子,他整日喝酒耍钱,老婆子只能每天出来捡些柴火去集市里卖了换点银子养活这一家老小。”
“这附近有人家?”这一声是女主问询侍卫的。
“此山乃素有贵人出游,故而是不许有人家住在山脚下的,只独独北边有个小村,村里出过大贤人,圣上感念圣贤,特准这村子可以在山下过活。这村中人皆隐居避世,故而知晓的人甚少。”
“可这山上会有人家么?”
“这……”侍卫一时愣住了。
女子拧起眉,既然如此,这山便是大户圈起来的私产了,怎会有人家被允许住在山上,至多有些偷猎偷伐的人进来,夜里再下山便是了。
“阿婆,我再问一次,这筐里的可是你的亲人,你可真是住在这山上。”
“你这女娃娃,恁得给自己惹什么祸事。老婆子劝你一句,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你这娃娃天生富贵,何必淌这趟浑水。”
顾氏瞧见那小郎满脸的泪痕,不知为何,竟是没有半分退避的意思,“阿婆,将这孩子交给我,我就当今夜没有见过你。”
“可是老婆子我,晚上就要饿肚子了”,老妪阴惨惨地笑着,张开嘴巴,露出染着鲜血的牙齿。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刻,这妖怪一个飞身跳到已是跑出几步远的车夫身上,朝他脖子就是一口,鲜血如水泵里压出的水般喷涌而出,车夫惨叫一声便断了气。
侍卫瞬间炸锅,吓得四处奔逃。
顾氏踉跄着从马车里跑出,就见那妖怪正一个飞身欺上来,正大张着口,露出几颗带血的尖牙。
她不知如何来的力气,抽出身侧谁丢下的长剑,径直扎进了老婆子的那张血盆大口。
妖怪痛叫一声,她趁机将她背上的筐扯下来,朝身后一丢。
筐一离背,小郎便觉浑身一轻,他张口将口中的黑石吐出,手脚并用地爬出筐外。
小儿**双足,怀里紧紧抱了阿妹的头,下意识地往外跑了几步。
忽而,他像是想起什么,两眼一红,回身捡起地上那块石头,冲向妖怪和顾氏的方向。
顾氏见这孩子跑了回来,顾不得许多,只是大喝一声:“快跑!”
“可……”
妖怪从痛劲儿中缓过神来,两眼充血,眼看见孩子脱困,竟是不顾顾氏,蹬腿就要冲过去。
顾氏见状,双手死死抱住她的两腿,将一人一妖从马车上一起扯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小郎哭了,石头砸出去,却拋不到妖怪跟前。
顾氏顾不得满嘴血污,只是朝他又喊一声:“快跑!”
小郎看了眼浑身血污的顾氏,看了眼挣扎着要起身的妖怪,又看了眼怀中的阿妹,咬了咬牙,转身用尽所有力气,朝樵夫和阿姐的方向跑去。
妖怪想去追,两腿却被抱住。
它恼火至极,眼看本为盘中餐的小儿已是跑不见踪影。
它是个衰朽的老妖,若是那小儿找到樵夫和那女鬼那边,就是再借它两个胆子,它也是不敢再去。
“你这娃娃,坏我好事,今夜婆子就勉为其难,吃一顿老肉。”
顾氏只觉颈子一痛、紧接着一松,喉咙似乎已被撕开,有冷风从她的喉口倒灌入口鼻胸腔。
她费力地抽动鼻翼,却无法摆脱窒息的痛楚。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斜眼瞧向道路的尽头。
小郎的身影瞧不见了,天边泛起黑青色的冷光,初阳的影子隐隐可见,群山浅黛色的、起伏不定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一两只飞鸟破空而上、直冲云霄。
这个时辰,侯府应当是会已经有了人声:
灶房会起火做饭、院子里的奴仆会从最东角的那颗桑树地下开始洒扫、小丫头会开始泡茶备热毛巾、几个女眷会坐在窗前揽境梳妆,她也会这个时辰起来,静静瞧一瞧府里的人来人往,然后伺候侯爷起床。
松下双臂,软软倒在地上,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消失。
左不过,是死罢了。自娘早死后,她于这世上,从来便没什么留恋。
眼前闪过侯爷坚毅的侧脸,她无动于衷。
画面继续向前转,是顾真在后院修习法术时,她躲在廊柱后面偷偷瞧着的样子。
她的眼儿亮了一亮。
“殊,你并无修道资质,好好背这女戒方是正道。”
“你天性愚钝,琴棋书画不是你该学的,多练练女红,方是正道。”
“女子还是要择一好夫婿,你瞧那顾真,纵然是天璇卫司卫又如何,如今二十余岁,还待字闺中。听着有人给她相看,她瞧得上的人,早已有了正妻,她不甘为妾。愿意娶她的,她又如何瞧得上,天璇卫那些多人中龙凤,她如何甘心自己嫁给凡人。”
“没想到最后反而是殊最有出息,夫君成了侯,她也成了侯夫人。我们顾家头个侯夫人,都是我何若莲的功劳,你娶了我,你们顾家祖坟该冒青烟了。”
那光亮陡然湮灭,顾氏眼中的神采便彻底沉寂下去。
心口一空,她看见那妖手里捏了一颗鲜血淋漓的肉块,大口大口吞咽着。
那物,大约是她的心罢。
下一瞬,眼前一黑,她的意识沉沦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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