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的荒野塚堆,四周被整片密林笼罩住。
白雾寒气升起,一座座坟茔前,竖着歪歪倒倒的碑,又或是几棺仓促乱葬的红土新坟,连碑都不见,那高拢的红土分外刺眼凄凉,意味刚死不久,尸骨未寒。
若死尸吸取日月精华真能尸变,那这里的死尸比较惨,阴森森透不进半点月光,哪里能吸到月亮精华。
寂静中,突然传来猫头鹰“呜呜咕咕”怪异悚人的放声大笑,惊得乌林鸮也跟着交替拖长嘶啼。
光是这两种鸟叫声,都吓得人直哆嗦,几只野狗在坟后撕咬。
此时,一匹快马疾速进入竹林,穿过坟地,马蹄踏得地上未燃尽的纸钱和灰飘飞散落,仿佛下秒会惊扰吵醒地下亡人,从墓里探出手来。
只见骑马男子肩负行囊,一袭深衣,眉峰似剑正气英姿,孤身如深渊归来的使者。
这一程风尘仆仆连夜赴京,待他勒马至城门,天蒙蒙亮,守城士兵看不太清,隐约见他身着朝服,知是外地官员进京,恐有怠慢,小心发问: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乘马男子递上告声,掷地有力道:
——“大理正章立命,奉旨上任。”
寒食节的京城早市,比平日更要热闹些。
方才五更天,浮岚寺的钟声响起,头陀打着清脆铁板,沿街高声喊“天色晴明,晨起宜行”。
报晓声中,城门大开,城外满载货物的驴驮子纷纷成队入城,所运送物品,近到郊区的麦子,远到江浙布帛,两广珠玉。
货郎们推车挑担,担子上一头挂着纸鸢、柳条和蹴鞠,另一头是介子燕、豆乳,麦糕等吃食。
卖花老者寻摸一处好市口,紧忙将马头篮里的牡丹、梨花、芍药,黄木香一一铺排开,吟唱招揽生意的曲调。
“卖花声,卖花声,识得万紫千红名。与花结习夙有分,宛转说出花平生。低发缓引晨气软,此断彼续春风萦。九街儿女芳睡醒,争先买新开门迎......”
御街各铺子闻钟开市。
油饼店传来擀面,面团翻拍案板的声音,尔后陆续各家点心铺子、药铺、铁器铺皆开门营业。清明将至,出城祭扫的人络绎不绝,纸扎铺将祭祀用品搭摆成楼阁形状,引人驻足,挑选购买。
御街左转巷子的尽头,是应阳书院。书院门外,只见流动摆摊的卖茶女,将汤提点和茶盏慢条斯理架起。
天刚亮,书生钱松朝书院走来。
“今儿总算起得早,趁夫子没来,先喝口茶,免得犯困要挨训。”钱松悠哉自语,掏出五文钱递上。
“小娘子,照例来盏茶。”
“今日寒食,喝凉茶。昨夜以蔷薇,茉莉,柚花浸泡的香花熟水,名为一瓯春。”
“一瓯春......”钱松抿口茶,假模假样细品,冷不丁被不知从哪冲出来的大黑狗撞到,踉跄中茶盏落地,茶水洒得手上腿上尽是。
“你这狗!”钱松欲追。
“公子受惊,几只狗抢食罢了。”
“好男儿不跟狗斗,幸好是盏凉茶,不然岂不烫伤我这玉手。”钱松又补上一串钱赔茶盏,朝书院走去。
庭院内,小厮和书童们正围观三狗打架。
“散了散了,瞧这落一地槐花,也不见扫扫。闲得看狗打架,等会禀告夫子收拾你们。”
“我们仨昨天打架,钱公子还不是看得津津有味。”小厮冬意委屈,拿起扫帚驱赶狗群。
旁边两只一伙的黄狗见势夹尾逃门而出,威猛凶狠的黑狗则垂头不动,呼吸急喘,牢牢咬住肉,喉咙发出护食的低咽声。
“还挺凶呵!刚害我赔了茶折了盏,在小娘子面前失态。冬意,夏滂把院门关上,留人门口守着,夫子来了就说我在关门打狗。”
冬意和夏滂等人对视后,一溜烟合上门躲离。
“全跑啊?书读得少,难怪不仗义。”钱松上前两步,半欠身子,打量黑狗嘴里叼的肉块。
黑狗凶光毕露,仿佛通晓人性似的,见书院此刻只剩钱松一人,它放下嘴里的肉,龇牙露齿,嘴角垂着涎液,和钱松对视数秒,直奔他身上发狠扑咬。钱松向来无缚鸡之力,净一张嘴会说,哪里搏斗过这恶犬,两下便被扑倒在地,黑狗咬住他的衣袖甩头死命撕扯。
“手!我的手......”
书院内传来凄厉骇人的惨叫。
冬意与众人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打开门,钱松乃世族公子,若真出事,他们几条命都不够赔。
门吱声推开,映入眼前的是一支血淋淋的断掌,赫然晾在庭院中央。
钱松披头散发坐在石阶上,脚往后直蹬,瞳孔睁得老大,背抵靠廊柱,惊恐指着断掌:“冬意,速速去请大理正子孤兄来!”
新任大理正章立命,字子孤,他原本存在于京城坊间传闻里。
据传他二十岁那年,科举殿试第二名,官家见他惊才风逸,将表妹许配与他,他竟断然拒绝婚约,驳了官家颜面,此举葬送大好前程,自此任两年长垣县县丞后,才被调回京城。
他昔日在京城的好友范白卿听闻他将回京任职,立刻自降职位,向朝廷讨了大理寺司法参军职务,只等跟随他上任后,一同办公断案。
这范白卿,乃丞相范铎妾室所生之子,自小体弱胃浅,有晕血症,前一桩命案刚破,他便躺床上抱着痰盂连吐不起,丫鬟端上来的肉味都闻不得。
老仵作告老还乡前特来看望,见范白卿脸色惨白,日渐消瘦。
“溶漾公子,你这体质,恕老生直言,再继续在大理寺待下去,恐怕命不久矣。”
“走走,金老伯,且赶紧养老告归去,难不成还想验我的尸。等我子孤回来,我就能少吃些苦了。”范白卿直摆手,念叨子孤。
而身在城南郊院的游如愚,正翘腿侧坐在椅上,手抓新出炉的羊排啃,满脸沾油,京城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她这样的姑娘家。
“愚儿,愚儿,外面传你上榜了,上榜了!”祖父拄着拐杖,步伐比平日矫健,白胡子翘上天,高兴不得了。
“真的吗?我上榜啦?!”游如愚眼直冒光,羊排往盘里一撂,鞋顾不上跟地朝门外奔去,她等这一刻太久,脑海里是自己像父亲那样坐在杏林牌匾之下,搭指把脉望闻问切......
直到她站在榜单面前,仔仔细细看,才发觉医官又落榜,仵作一职上榜,接替老仵作。她撇着嘴,塌肩甩手走回家。
祖父怪会安慰人,拍拍她后背:“医官和仵作以医家为基互为相通,不管活人还是死人,京城百姓靠你了。”
她又不傻,二者区别可大。且不说活人死人,医官是官职,属朝廷官吏,老了可致仕领养老俸金,仵作不过是差役,等年纪大干不动,一点银两遣散回乡。
不过她年逾十八,总在家赋闲也不行。先谋差事养活自己,否则得走另一条更艰难的路——婚配。
章立命上任首日。
府衙里他正襟危坐,翻阅范白卿和游如愚的述职文书,二人前来报道,起初一左一右恭敬站立。
好景不长。
“大人,我家世代为医,志在悬壶济世,张仲景、孙思邈是我最仰慕的医家名仕,自幼父亲教导我......”
“停。长篇大论介绍家训,听得人头晕。你想多了,就验个尸体。”范白卿忍不住打断。
“溶漾公子头晕吗,要不我帮你把把脉?”游如愚狡黠笑,作搭指状。
章立命对聒噪的两人熟视无睹。
断案三人组,自此正式产生。
章立命处理公务闲暇之余,受老师李屏写信力邀,去应阳书院授课,一来二去他对书院小厮眼熟。
清早,冬意惊惶报案,将起连环杀人案拉开序幕。
书院门外观者如堵,七嘴八舌。
“谁家养的畜生,活生生把人手给咬掉。”
“也不知哪家的可怜孩子,这下落了残疾。”
“得把狗捉到打死,不然咱哪敢开门营生,窜进店里万一再伤了客人!”
钱松惊魂未定,避在小厮们身后,他左手死死攒住右手手腕,那恍惚神态像是即便紧紧握着也不确定手还在不在。
章立命纵身下马。
两名衙役推开人丛,嘈杂鼎沸的环境瞬间安静,众人目光循着章立命的步伐向前探头,威严令人不可逼近。
孙夫子忐忑迎上来,钱松一见章立命,如同救星:“子孤兄,救我!疯狗吃人,贤弟我险些葬身犬腹啊!”
章立命向夫子行礼,命令衙役问询小厮事发经过,捕捉恶狗,又吩咐身后的游如愚:“先替钱公子查验伤情。”
“子孤兄,她是不是那个年年考女医官都没考上的新来仵作?”
“是。”章立命盯住地上断掌。
“我不要她验。”钱松连连摆手,落荒欲逃。
“瞧这狐奔鼠窜,四肢俱全的模样,大人,我看不必验了。反正若是染上瘪咬病,神仙也救不了。”游如愚对钱松翻白眼。
“医者仁心,单凭你对待伤者毫无怜悯之情,考得上医官才怪。”钱松嘴不饶人,退到章立命身后。
章立命接过游如愚的验尸工具箱,戴上手套,捡起断掌审视,触感冰寒渗人,五指纤细,分明女子之手,指甲缝里有金箔粉屑。
他将断掌装进布袋,不作多言,起身快马返回府衙。
“游如愚,去殓房取断掌洗罨。”
“大人,忙一上午,我刚吃两口菜,你容我填饱肚子再干活,可好?”
“需尽快查明死者身份。”
“死者?不是狗咬掉的嘛?难不成是人砍的?”游如愚三连问,正啃着那道名菜——“相爷鸡爪”,色泽酱红,滑嫩入口即化。
“让你吃这道菜,还不明白吗?”章立命匪夷所思。
游如愚望着碟盘里吐的鸡爪碎骨,恍然大悟,起身往外跑,险些撞上匆匆前来的薛捕头。
“大人,伤人恶犬已被活捉,目前尚无伤者来报。”
“狗是否恐水怕光?”
“倒没有,我们用铁链套牢栓在杂物房外,估摸这狗抢食疲累了,太阳底下大口喝水,兽医马大夫排除瘪狗病。”
“薛捕头,先别给狗喂食。让冯捕快带一班人以书院为中心,方圆三公里半径范围严密搜索,重点查家中有冰窖的住户。你去找半个月内失踪女子,从事金器金箔生意为主。”章立命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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