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如愚端着盘子健步如飞回府,一进厅,径直摆放桌案,从验尸工具箱里取酒糟、醋、藤连纸等,把布袋中的断掌倒入盘中。
“洗罨前,务必仔细干检数遍,精确专深,不可有误。”章立命握着断掌,丈量详解。
“切面整齐,边缘匀称,锋刃利器造成,皮肉不卷凸,系死后砍落,犬齿撕咬处无出血点。凶犯砍尸后,置于冰窖冷冻,故剧烈撕咬仍手部完整。断掌表面泥土污垢是狗抢食打斗时沾染。”
游如愚提笔记录,咬牙切齿:“这手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竟遭歹人残忍杀害。要是被我查出这狗彘不如的东西,非把他剁碎。”
章立命将指甲缝隙里的金箔碎屑一点点夹出,放在纸包上,悉心查验,再三确认。
“盛水冲洗。”他面容平静,用藤连纸包住洗净后的断掌,以酒糟和醋拥敷,覆罨,等半个时辰。
“冷冻过的尸首,洗罨后,热力使尸僵缓解,表皮膨胀,皮下伤痕更为明显,利于检验。”游如愚自行补充。
章立命点点头:“你确有仵作天分。”
“大人,我必须澄明,仵作是我考医官失败的折中之选,受雇官府,为保谋生。可仵作不属于公人之列,医官我会继续考,直至端上朝廷的铁饭碗。反倒大人对尸块如此司空见惯,莫非先前在长垣县做县丞,偷学仵作本领?”
“收过许多尸。”章立命语气毫无变化。
阵阵阴风穿堂而过,厅内悬挂的风铃作响。
“大人一本正经说笑好悚人。”游如愚凑前观察道:“死者生前必定爱美,还染过红指甲。”
“她应比你年长十余岁,已婚嫁,育有八岁左右孩子。”
“仅凭一只断掌,如此结论......麻衣相法吗,大人会看手相?”
此时门外传来范白卿清澈问声:“大人,听吏人说有命案发生?”
“正在勘验——”游如愚拉长声调,转而压低声“幸好洗验过了,不然他瞧见又要晕血告假,胆量还不如那书院钱公子。”
“范参军,稍后随我出行一趟。”章立命转身步入屏风之后坐下。
“马已备好,随时可出发。”范白卿小心走进来,壮胆往前凑。
“别又晕了,京城小白花。”游如愚取笑。
“谢过谢过,官赐小仵作。”范白卿押韵地呛回去。
“我父亲是御医,我迟早考上医官。”
“御医?稍不留神掉脑袋那种?大人你听听,她身在曹营心在汉,每天至少要说三遍考医官。”范白卿告状。
“你乃丞相之子,却只当个司法参军,如此对比,我子承父业几率可比你大。”
“若不是你救官家,讨得仵作差事,恐怕此时正在兽医院当马大夫。”
“小白花,你......”游如愚气得瞪眼。
章立命顾自陷入沉思之中,他一贯寡言,府衙里细枝末节鲜少过问,亦不爱管束教条底下人,游如愚和范白卿斗嘴已成日常公务中任由发挥的趣事。
“大人,半个时辰到了。”游如愚揭开藤连纸,断掌猝不及防地曝露范白卿眼帘。
范白卿眼皮眨都不眨,身姿笔挺站立,直勾勾望住断掌,假装丝毫不惧。迟缓片刻,后退到对侧,刚一低头又见茶案那盘鸡爪,终于胃中翻江倒海,连连作呕。
章立命起身查验洗罨后的断掌,心中判断愈加笃定。
薛捕头火急火燎进来禀报:“大人,查到了。御街西市金银铺李娘子和儿子失踪半月,不曾报官!”
“竟真生育过。”游如愚嘀咕,心生钦佩。
“继续说。”章立命听到失踪的还有孩子,眉头紧锁。
“金银铺掌柜是入赘李家,叫蔡敦。他家儿子先失踪,后李娘子外出找寻未果。我在周边店铺打听一番,得到小道消息,也可能是谣言。李娘子这失踪的儿子,并非蔡敦亲生,早在蔡敦入赘前,李娘子已怀有身孕。会不会是蔡敦见孩子越大越不像自己,于是先杀非亲生的儿子,继而又杀李娘子?”薛捕头分析。
“蔡敦见你,有何反应?”
“他倒情真意切很担心他娘子,只是对孩子的失踪要冷淡些。说半月前他娘子和往常一样外出寻子,至今未归,身上并未携带金银细软,劫杀的可能性不大。”
“金银铺有冰窖吗?”
“没有。我还找借口悄摸溜进后院他家厨房和柴房,没有血迹,刀具也没有砍剁尸首痕迹。就算蔡敦作案,金银铺和他家不是杀人现场。”
“范参军,跟我去金银铺。”章立命摘下手套,双手别在背后,大步离去。
一间紧挨棺材店的金银铺,店面不大,进出客人稀少。
章立命打眼扫视,店内圆头圆脑的掌柜蔡敦正在拨弄算盘,瞧章立命身上的官服,忙不迭跑来迎接。
蔡敦细眯小眼,哈腰欠身献殷勤:“大人,有什么需求尽管说。”
“少套近乎,大人有话问你,如实作答。”范白卿持剑推开蔡敦,示意其保持距离。
“蔡敦,你娘子和儿子至今下落不明,你倒有心思开店经营。”
“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娘子气性大动辄回娘家,估计找到儿子后去哪个亲戚家散散心了,我正想着怎么把她哄回来。”蔡敦说着方觉不对劲,眼珠提溜直转:“大人,难不成我娘子出事了?一个时辰前捕头来问过,大人又亲自来盘问......”
“现在知道急了,你早怎么不报官!”范白卿呵斥。
“小人不敢。”蔡敦吓得瘫软。
“李娘子失踪前去过哪里,见过何人有何异常?”章立命冷声问。
“她早出晚归出城找儿子,我也不知她跑过哪些地方。苦寻不到儿子,她还去找髑髅娘子买了幅画,那天回来就疯疯癫癫说胡话,当晚跑出门再没见着人。”蔡敦夹着哭腔。
“画在哪?速速取来。”范白卿冒火。
蔡敦顺梯子爬到金铺柜顶,摸索出一幅画轴,呈上来。
“我娘子藏在上面,不准我打开,京城众所皆知这髑髅娘子是画骨之人,煞气重,我哪敢看。”
章立命接过画,为免打草惊蛇,不作多问。
回到府衙。
“这蔡敦言辞闪烁,必定有所隐瞒。”范白卿一口气喝掉半壶茶。
章立命面色狐疑,将画卷缓缓展开,只见红底画布画白骨,画上是人的一支完整右手掌骨,八块腕骨,五根掌骨,十四根指骨,共二十七块。
画布渗透淡淡血腥味。
范白卿余光瞟向掌骨画,顿时脚底发软,刚喝下的茶在胃里涌动,禁不住想吐。
章立命迅速合上画。
范白卿转身奔向屏风后避着。
“瞧瞧,京城小白花溶漾公子又要吐了。也就大人处处体恤你,换作我非逼着你看画。”游如愚俏笑走向画前,瞳孔逐渐放大,笑容消失。
“她竟能将人骨画得如此逼真,这得剖验多少具尸体啊,她莫不是仵作转行?”
章立命将画平铺在桌案,他端详掌骨画,熟悉的纤细指节,他脑海里勾勒出一支手。
“画上掌骨和书院断掌,是同一死者的右手。”章立命断言。
平日胆大的游如愚此刻也感到恐怖。
“若依大人推断,那也太可怕了。李娘子去找髑髅娘子,本是为寻找儿子,结果髑髅娘子给李娘子画了一幅李娘子的掌骨画,之后李娘子死了?”游如愚绕口令般梳理。
“现有证据尚不能确定死者是李娘子。”
“大人意思是,还需寻找更多尸块和线索。”
“京城传言多年,诡樊楼被封禁的那层高阁,住着这位善画骨的髑髅娘子,此事真假参半,你二人对髑髅娘子了解多少?”章立命眼神始终盯着掌骨画。
“我有所耳闻,未见其真貌,只听说美得非人类,灯下冷艳近似于妖。”范白卿背转身,声音发颤。
“范参军只闻其美艳,话说这髑髅娘子夜晚幽禁于七楼,白天则以龟壳占卜替人寻踪,京城凡走失人口,只要找她问踪,活能见人死能见尸。”游如愚边说边轻拍范白卿肩,吓他一抖。
“我不信邪。戌时已过,去诡樊楼。”章立命卷起殷红的掌骨画,藏入袖中。
京城夜市千灯照映,车马拥挤,店肆叫卖声不绝,勾栏瓦舍,红袖纷纷。
一架架太平车擦马而过,走向汴河堤岸。成群士子聚集吟诗,或与妙龄佳人打情骂俏,扇底眉目传情。
“恶犬被捉,御街恢复太平。百姓素来对不是发生在自身的伤亡顶多看看热闹,过后即忘。”范白卿感慨。
章立命远眺诡樊楼。
诡樊楼是著名高层酒楼之一,建于二十二年前。除第七层被紧锁封闭之外,与其他樊楼的热闹喧嚣并无区别,前来住店的人渐渐遗忘多年前的事。
整栋诡樊楼灯火通明,独独七楼那层不见灯火,连烛火都不见,漆黑一片,密布诡谲之气。
章立命所骑的这匹青鬃马,在诡樊楼欢门前自觉停下,他抬头望向那幽暗的七楼。诡樊楼南北两侧楼梯,南侧除七楼上锁可正常通达顶楼,北侧则不再被住客使用,流言说是亡者所用之梯,活人不能擅用。
“子孤的马,果真通晓主人心之所想,不像我这匹倔马,即刻叫它停,它偏要多前进几步。”范白卿谈笑折返,私下无旁人时,他们直呼彼此的字。
“老马识途,看来溶漾不常来诡樊楼。”
“子孤对诡樊楼往事有所不知,本地达官贵人不会来此地,嫌其晦气,只有那些外地来汴京的商贾游者们住这。”
“既然如此,你楼下小酌,我去七楼访访这位髑髅小娘子。”
“我不忌讳怪力乱神之说,陪子孤同往。”
“她以血作画。”
范白卿一听,脸色发青:“人......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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