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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惊破一瓯春(3)

章立命疾步穿过主廊,鼓乐歌笙四起,散座席上觥筹呼唤,歌姬招徕宾客,笑声不绝。他自北梯直上七楼,步伐坚稳,人声慢慢消散,行至五楼,安静得只听见脚踩梯板发出的吱哑声。

这栋老楼木梯年久失修,散发腐朽之气,哪里有走人的痕迹,他抬剑拂开一层层蜘蛛网,如同闯入另一个世界,像是走在地宫墓道。

楼梯尽处,阁子小窗透进半点月光,照着七楼。一道黑色阴沉木通顶高门紧闭,门上没有任何锁孔痕迹,无法从外部打开,只能从内开。与其说是门,更像一扇封严隔绝的黑墙,好似里面的人被封印其中,不见天日,永无出门之时。

他轻轻敲叩,无人应答。

叩门声被漆黑如墨的空间吞噬,只听见他的呼吸。

俄而。

门缓缓有如被风吹过,无声无息地向外推开。他走进,门瞬间关闭,像是要连同他锁进这无底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薄纱拂绕脸庞,一阵浓郁异香袭来,敏锐性让他即刻止步,屏住气息。

“香里无毒。”女子冷清冰凉的声音,没有半点情绪和人气。

一盏细弱的白烛亮了。

室内陈设在烛火中稍稍明晰,一间空旷的笔墨书画厅,根本不像能住人之地。偌大的竹案之后,一位头戴宽檐帷帽,白纱障面的女子,她静静端坐着,双手交叠垂于身前,仪姿纹丝不动,像已坐了很多年,又像是等来人等了好久。

“八年了,你是第一个夜闯七楼的人。”

她虽声音微小,却冷若冰霜。

“久闻髑髅娘子善绘画,今夜登门,请你画一幅画。”

“那你应白天来。”

“白天携重金自南侧上楼吗?你白日画骨夜间镇楼,身兼数职实乃辛劳。”

“不送。”她下逐客令。

“画我。”他坐到她面前。

“你没有亡气,我画不了你。”

“你是画不了呢,还是不敢画呢?”他自袖中取出掌骨画,摊开啪地拍案上。

她毫不惊动。

“有何问题?”

“蘸人血作画?”

“是。”

“谁的血?”

“我的血。”她冷幽幽道:“我用自己血作画,违反哪条律法?”

“你画的这幅骨,人已死。”

“我画的每幅骨,人都死了。”

“凭这幅画我即可缉拿你审问。”

“你在说笑吗,我为了画画去杀人吗?”

“你脱不了嫌疑。”

“且等你找到证据再来,现在,怎么来的,怎么滚走。”她立起身,提壶为边几上摆放的一株水晶兰浇水。

“人不是你杀,说清掌骨画来龙去脉,免受牢狱刑问之苦。”

“哦,你又怎知不是我杀?”

“你没有凶手剁尸的力气,但你知情。知情瞒报不属罪,若串通罪犯行凶,当按共犯治罪。没有确凿证据,官府也可抓人问审,符合办案流程。”他挑明其中厉害。

“我好多年没走过夜晚的御街了,不知七月时,汴河之畔还有群群飞散的流萤吗?”

她放下水壶,向他走来,主动递过一双纤纤削薄的手。

“既宁可入狱,如你愿吧。”

“不过我提醒你,一来你未必有本事带走我。二来带走我的后果恐怕你承担不起。”

“我就想看,这栋樊楼离了你会变成怎样。”只有把水搅浑,作乱的人才能现出原形。

他用绳索绑住她的手,触碰到她手腕时,感觉寒凉无比,她手背皮肤白皙,可见凸起的青色血脉。他无缘无故地心里发紧,眼神飘向她的面纱。

她到底是谁,他想掀开面纱一探究竟,只是怔住数秒,还是罢了。他见绳索太紧,把绳扣略往回松松。

他带她,一步一步走下楼。

她踏出木门那刻,整栋樊楼开始晃动,黑雾升起,七楼幽暗深处仿佛伸出无数个触须妄想拉他进地底,怪异的嘶叫声响起。

他拔剑回头,鹰视狼顾。

动静悄然停息。

章立命本以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执行公务——带嫌犯问话,万般没想到受如此阻力。亮明身份后,最先挡在他面前的,是樊楼老板吴丰华。

“大人,刚才整栋楼都在晃,妖气冲天。姽儿至死夜间不得离开七楼,诡樊楼八年前就立下的规矩。大人初来乍到,不知者不怪。”吴丰华口气不小。

“事关命案,阻拦查案你担得起吗?”章立命气势逼人,站在最后一道台阶之上,将她挡在身后。

“她不光是贱籍,还是奴籍!她在我这樊楼,吃喝供着,白天她作甚一概不管,任由她画骨营生,只是一条,夜间封楼镇煞。这是她的卖身文书,当年若不是我看她命硬,赎她封楼镇煞,她早就被卖去醉云院做娼妓。今晚她踏出樊楼,七楼压制的妖煞一旦逃脱作恶,祸及百姓,大人担得起吗?”吴丰华呈示文书后,抱拳作揖。

“我没见过世上有妖煞,只有比煞更恶的人。我今晚定要带她出这间诡樊楼,我看谁人敢拦。”章立命抽剑,寒光如电。

“大人,小的这间樊楼做不做生意无妨,得看樊楼周围的街坊邻居答不答应,这马上就清明节了,热热闹闹过节,人心惶惶可不好哇。”

樊楼内外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各个人面色惊恐,你推我搡驱赶比划,仿佛章立命身后的髑髅娘子是那凶神恶煞附身,蠢蠢欲试想要撕了她却又怂恿只待有人领头。

章立命威慑扫视,一手横持长剑,一手握住绑她的绳索。

“她是妖女,画骨画魂不画活人,去年我儿苦寻不到,实在走投无路,趁着正午太阳大,去七楼找她,她画我儿溺毙水塘,结果真在塘里飘着......我可怜的儿子。”枕冠铺店主王黑皮哭诉。

“我那远房妹妹的女儿,被劫杀在荒郊野岭,也是她画出来,找到时尸首烂得亲娘都认不得。”桕烛铺的胡五姑掩面抹泪。

“她入七楼当年,还是个小女伢,现在都这么大了,不会真是和那凶煞封久了,成了女妖。”

“绝不能放她晚上出樊楼,否则就等于放出妖煞!”有人高喊。

一位头攒满花的老人家跻身而出,和劝。

“大人,让我这老婆子讲个往事给你听吧。十一年前这樊楼的七楼,住着位小娘子,苦寻她那曾进京赶考的官人,最后活活等死在里面,从此这楼每晚就不得安神,找了不少道士和尚,都在七楼神秘失踪。后来请了浮岚寺高僧,他说他也只能镇压三年,不能除灭,三年后需再找一位身负亡气的命硬之人继续镇压,这髑髅小娘子姽儿,就是吴老板千辛万苦找的人选。有些邪事不得不信。她今晚走了,这七楼可就要闹了。大人,京城百姓人心惶惶,今晚怕是睡不成觉了。”

吴丰华话茬一接。

“当初我答应高僧在他死后,将他带回浮岚寺,并捐资修缮庙宇。高僧不吃不喝在七楼门口打坐念经六天六夜,最终圆寂,之后的确安宁三年。然而三年时间一到,那妖煞又开始闹得没完没了,我只好苦寻打听,从牙纪手里买来姽儿。自打她住进七楼镇楼,这才相安无事过了八年。”

“既然如此,你对她非但没有感恩之心,反任由妖言惑众。这八年为保你高枕无忧,仅凭一纸奴籍和所谓命硬,将她孤身封于七楼,她若有父母岂会答应,你们若有女儿又岂会答应。现官府办案传她问询,她必须配合离开。我作为朝廷命官邪不压正,自今晚我住七楼,直待她回来。若真有妖煞作怪,我必除之。若有人作怪,我更要将他依法惩办。”

章立命决不妥协。

此番话,众人哑口无言。

范白卿领着薛捕头两班衙役赶来,人潮向两边自动散开。

“范参军,带她回府司西狱。”

章立命说完,将绳索递交到范白卿手里,叮嘱:“护好她。”

他返身向楼梯深处走去,为官两年余载,他极少违背民心民意做事,今晚他再三忍耐按压住内心的无名之火。

他摆手让薛捕头过来,凑近道。

“把最近半个月进出七楼求画的人,找出来。”

“是,大人。”

薛捕头口头答应,不放心想跟随他。

“别跟上来。”

他独自回到七楼,阴沉木门仍敞开。他合上门,点燃那盏烛火,水晶兰的叶片冒着水珠。

她唯一的活物陪伴。

他难以想象一个女子幽居这层楼,连扇窗户都未有,无数暗夜,她是靠烛下画画和书法支撑度过。

既幽禁在诡樊楼,又怎能画出死者的骨,她不是凶手,哪有凶手杀人前先作画给死者,显然引火烧身,况且她还帮百姓寻找意外横死的亲人。

她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作案动机。

可他更不信什么占卜怪力之说,究竟暗藏什么玄机他尚不能破解。

他坐在长椅上,望着蜡烛出神。

霍然间,他听到一声凄厉尖锐的女声,接着泣声连连,似有莫大哀痛和冤鸣。

“谁在装神作怪!”他拔剑出鞘极快,剑光映上烛火。

泣哭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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