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醮仪式到了第七日,也是最隆重的一场。清晨的露水还凝在三清殿前的石阶上,香烛的烟气便已袅袅升起,与山间的薄雾缠在一起,漫过朱红的廊柱。我穿着干净的道袍,站在观中弟子的队列里,胸口的伤还有些微的牵扯感,却已不妨碍挺直脊背。
法坛设在殿前的空地上,九层台阶铺着明黄色的毡布,最上层摆着香炉、烛台与三清圣像,铜器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宋道长就站在圣像前,一身大红的法衣衬得他须发更白,衣摆上绣着的八卦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他手持朝简,口中诵念着超度亡魂的经文,声音不高,却穿透了缭绕的烟气,每一个字都落得沉稳清晰。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昏迷前那只冰冷的手、阴曹地府的灰白,再对比此刻法坛上的庄严——红色法衣在风里微微扬起,像一团跳动的火焰,驱散了所有阴森的记忆。
他是我的师傅,是在静室里握着我冰冷的手、声音发颤的人,也是此刻站在法坛上,为万千亡魂引路的道长。
胸腔里涌起一股热流,带着点酸胀,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说的自豪。原来真正的修行,从不是孤勇的对抗,而是这样带着温度的守护。
“身子好些了?”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在我肩上,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道。我转过头,撞进大师伯的目光里。
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道袍,袖口磨得有些发亮,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香灰,却丝毫不减那份沉静。他的眼睛很深,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历经了不知多少风雨,看过了多少生死,此刻映着法坛的烛火,依旧亮得惊人。
我点点头,喉咙里有些发紧,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一切言语都多余。那些天的焦灼、恐惧,还有爷爷消散前的决绝,仿佛都藏在这目光里,被他一眼看穿,又轻轻抚平。
大师伯没再多问,只是对着我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嘴角牵起的弧度像山间平缓的溪流,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道袍渗进来,稳稳地落在我的肩上,也落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爷爷愿意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护我周全,为什么宋道长守在床前不肯合眼——这道观里的每一缕香火,每一次诵经,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藏着这样无声的联结。它比任何法术都更坚固,比任何符咒都更温暖。
法坛上的经文声还在继续,宋道长正带领着众弟子行三跪九叩礼,衣袂翻动的声音整齐划一。我回望着大师伯,也跟着笑了起来。阳光穿过薄雾,落在我们相视而笑的脸上,带着香火的暖意,还有劫后余生的踏实。
这一次,无需多言。
中元斋醮的最后一缕香灰落定在香炉里时,山间的雾气也散得差不多了。各道观的人收拾行装时,三清殿前的石板路上落了层薄薄的香灰,被早起的小道士们用竹扫帚轻轻扫开,扬起的细尘在晨光里打着旋。
大师伯背着双手站在石阶顶端,藏青色道袍的下摆被山风掀起一角。他望着我们几个晚辈一一作别,目光在我和宋道长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末了只说:“路上当心。”
他送我们一直到山下的岔路口,青石铺就的路在这里拐了个弯,能望见远处公路上零星驶过的车。“回去吧,”宋道长停下脚步,朝他拱了拱手,“观里诸事有劳大师兄。”大师伯摆摆手,没再多言,只是看着我们转身走远,直到身影被路边的竹林挡住,那道目光才慢慢收了回去。
沿着公路往收费站走时,宋道长的步子忽然慢了些。远远望见那红白相间的栏杆,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嘴里低声咕哝:“上次就是这地方……”
我自然记得。来的时候也是在这儿,穿着道袍的宋道长被工作人员拦下来,非得让买门票,他急得直拍胸脯说“我是凌霄总观的”,最后还是同行的周师叔找了熟人才解了围。
这会儿快到栏杆前,宋道长忽然挺直了腰板,下巴微微扬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经过收费窗口时,他果然没忍住,朝着里面正在低头写着什么的工作人员“哼”了一声,那声气音不轻不重,带着点小孩子似的别扭。
工作人员闻声抬头,看见是两个穿着道袍的人,显然也想起了上次的事。他手里的笔顿了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无奈又好笑的表情,朝宋道长瞥了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去继续写东西,只是嘴角好像悄悄撇了撇。
“师傅,走了。”我憋着笑拽了拽宋道长的袖子。
他这才收回目光,步子迈得更大了,嘴里还嘟囔:“世俗规矩,真麻烦。”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倒像是镀了层金,先前那点别扭气,早被山风吹得没影了。
回到太和观时,山门后的老桃树落了满地碎金似的叶。宋道长推开观门的瞬间,檐角铜铃叮铃作响,惊起几只栖息在阶前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晒在石台上的草药,带起一阵苦香。
晚课结束后,宋道长把我叫进了他的静室。窗台上的月光草又抽出了新叶,案几上摊开的黄纸泛着温润的光,朱砂砚台里的墨锭还沾着半干的红痕。
他从樟木箱里翻出一本线装的旧书,封皮上“符箓要诀”四个字已经磨得有些模糊。
“镜灵一事,可见你根基还是浅了。”他蘸了点清水研开朱砂,笔尖在黄纸上悬着,却先不落下,“寻常小鬼尚可应付,遇上这等能扰人心神的邪物,光靠清心诀远远不够。”
我敛声屏气地听着,看他指尖捏着狼毫,先在纸上勾出一道弯弯的弧线,像新月落在水面。“这是镇鬼符的起笔,”他声音放得缓,“符胆要藏在北斗第七星的位置,墨要浓,力要透,心里得想着‘镇’字,不能有半分犹豫。”
朱砂在纸上晕开,渐渐连成一个繁复的图案,笔画间藏着我看不懂的玄机。他画得极慢,每一笔都像在掂量轻重,额角渗出细汗也顾不上擦。
等最后一笔收尾时,黄纸上的符竟隐隐泛起层浅淡的红光,转瞬又隐了去。
“拿过去练练。”他把狼毫递给我,“先描五百张,等手腕稳了再说。”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案头便堆满了黄纸。起初描得歪歪扭扭,朱砂总在转折处洇开,像流眼泪的脸。宋道长从不骂我,只在我揉掉第十张废符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气要沉在丹田,笔随心动,不是手在画,是心在画。”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笔杆传过来,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竟让我慌乱的手腕稳了不少。
画符的间隙,他便教我念咒。镇鬼咒要念得沉稳,每个字都像砸在石板上,得让邪祟听见三分惧意;避邪咒则要轻,像风拂过水面,悄无声息地在周身织起屏障。教到杀鬼咒时,他忽然停了声,盯着窗外的月光看了半晌。
“这咒威力太大,”他转回头时,眼里的光比案上的油灯还亮,“鬼虽为阴物,亦有灵识。不到性命攸关,断不可用。你记着,我们修道是护生,不是杀生,损了阴德,修行之路便难再寸进。”
我把他的话刻在心里,跟着他一句句念。那咒语很短,却字字带着凛冽的寒气,念到最后一个字时,竟觉得窗棂都晃了晃,檐角铜铃发出一声极轻的颤音。
夜深时,静室的灯总亮到很晚。我趴在案上练习画符,宋道长便坐在对面翻那本旧书,偶尔抬头看我一眼,见我描错了笔画,便用戒尺轻轻敲敲我的手背。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黄纸上投下格子状的影,把他鬓角的白发染得像落了层霜。
有天晨起,我终于画出一张像样的护身符,符胆处的红光比他画的那道还要亮些。宋道长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漾开的水波:“不错,总算有点样子了。”他把符折成小小的三角,塞进我道袍的衣襟里,“贴身带着,往后再遇邪祟,也能多几分底气。”
山风穿过观门,吹得案上的黄纸簌簌作响。我摸着衣襟里温热的符,忽然明白,他教我的哪里只是符箓咒语,分明是把护我周全的心思,一笔一画都藏进了朱砂里。
金光咒: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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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朱砂藏心笔绘师徒情,墨痕蕴道符传道法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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