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周哲佑沉默一瞬,突然笑了下。“厉害的推断。像你的作风。”
“您忘了心理医生最擅长洞察人心。”蒲博士并不惊讶,“安莹自身配备的私人医院也是业界一流,您既不辞辛苦把夫人转来我这儿,又何必瞒我章之确就是您的原配夫人,严华?印象里这不是你第一次瞒我了,周先生。”
夜色深沉,病房外氛围宁静,偶尔听到里间传来心电仪规律的滴滴声。
“不是故意瞒你,只是没来得及跟你细讲。”男人瞟了眼墙上的钟,“你这会儿空吗?”
蒲博士指了指不远处的露台入口,“愿闻其详。”
·
远处的城市灯火闪烁,与天际线融为一体。周哲佑抖了抖烟蒂,烟雾升起,厚重的夜色落在他肩上。
“三年前她因为那件事住院,心因性失忆。醒来后忘记了我,也忘了阿屿。”
“但我不怪她。我知道,她如果有选择,早就不想做严华。”
“只是从那之后,我便不敢把阿屿带去她身边。可那会儿阿屿正是叛逆的年纪,我不准,就跟我闹,逼我动手。这两年因为她妈妈的事,我们父女俩的关系也慢慢消磨。”
“好在,在安莹的疗养还是有效果的。住了一年后,她的记忆开始间歇性恢复,偶尔能认出我和阿屿了。我欣喜若狂,带着女儿去见她,得到的却是她被诊断出重度躁郁症的消息。”
蒲博士表情终于流露出一丝惊讶:“当年我拿到周屿的病历单,心里就有这个疑问。双相障碍的遗传度高达80%,回国后我一直负责您的身体,确定您没有双相的家族史,我便以为……”
蒲博士朝后面看了眼,男人讪笑:“怀疑阿屿不是我跟原配所出,章之确才是她的生母?”
蒲博士摇了摇头,嘲笑自己的荒诞。
男人并不介意,短暂地陷入回忆。
“章之确这个名字还得说回当年我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安排我与一位章姓小姐相亲,人家不愿意,她收了钱顶替人家才与我相见。”
“我以为我与她对对方都是一见钟情,她却意料之外地失联。直到半年后一次偶遇,她才与我坦白一切。”
男人注视着月色,目光罕见地柔和起来,“其实见面前我就知道,本该与我见面的那位小姐名叫’知雀’,可她那时候又是多么敷衍和自负,在我手心写下的却是那两个字。”
“就是这样的敷衍和自负,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她越是持之以恒地拒绝,我就越是软磨硬泡,死缠烂打……”
越扯越远,医生却没有打断他。周哲佑也是他的患者,这些是男人从未向他吐露的部分。
男人却自嘲一笑,从回忆里抽身:“她忘了我,却没忘记与我的初遇,所以无论她现在有多恨我,我便只当她还爱我。”
医生深深看男人一眼,“我为我一直以来的误会道歉,先生,您是我见过的上位者中最长情的人。”
“上位者也有自私的时候。”男人灭了烟,“人老了,说起来是酸掉牙的故事,干脆不如将错就错,把那个名字藏匿起来,我也不用愧对我的良心。她不愿见我,我便也给自己借口不去看她,放任她当完整的,自由的章之确。”
“这是自私吗?”
“我为了让她完全成为章之确,成为那个还爱着我的人……不惜频繁替换掉她身边的一切,不允许她多余的感情栖息,这样她就永远忘不了我和阿屿。”男人说,“这不是自私吗?”
蒲博士顿了顿,违心道:“挽留挚爱,是人之常情。”
不强求和放手才是人之常情。可医生无法当周哲佑说出口,换了种方式道:“严夫人的状态近来极不稳定,一个月前的发作就能说明问题。我们一开始同安莹制定的康复计划是帮助患者恢复记忆,可您却背着我们的团队引导她完全接纳另一个身份。虽然在您心目中严华和章之确是同一个人,可对患者而言却是迫使她在两个身份间来回动荡,很可能造成分离性身份障碍,导致记忆错乱,永久性失忆。”
医生观察着男人,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一个完全失忆的双相障碍患者,您忍心看她后半生活在一片完全空白的混乱里吗?”
周哲佑捂住面颊:“我只是没有信心,那件事后她还愿意接受严华的身份。”
“周先生,作为挚友,您值得相交,可作为我的患者,您却不值得相信。”医生却露出个了然的笑,“是‘严’夫人越来越频繁的割腕好,还是‘章’夫人的身份可以避免周氏受舆论影响来得好,您再自己衡量下吧。”
男人动作凝住,适才脸上的痛苦刹那间无影无踪。
“这是今天手术结束后,从夫人换下来的衣服里翻出来的。”医生将东西递给男人,“在衬衫口袋的内侧,有针脚缝合的痕迹。”
近来女人的记忆越发混乱,精神也日益衰退,被安莹收走的那张胶卷无疑是导火索。
相片记录的,是他们无法倒流的生命里仅存的值得缅怀的幸福。他当然见过,并且一直派人搜寻遗失的另一半。
本该是完整的一截。
本该锁在书房的柜子里,几乎从不示人。
除了……
“你早就发现章之确是严华了,胶卷是你着人塞进安莹的,是你计划了这一切!”
男人暴怒,一把掐住医生的脖子:“你们监视我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动我的家人,先是严华,现在连章之确也要从我身边夺走,下一个是不是轮到我女儿了?!”
一个躁郁症,一个神经学领域罕见疾病,被男人掐住的一瞬间,蒲博士的第一反应竟是可怜那个仅见过几次面的少女。
“明明都和弗恩肖的人见过面了,竟还是没有效果吗。”蒲博士叹气,不与他计较,淡定从口袋里摸出镇静剂针管,注射入男人颈间。
高大的身影卸力,轰然倒塌下去。
男人视线中的最后一幕,是白大褂的衣角在夜风里翻飞,割裂夜色。
“周先生,严华夫人如果醒来,”头顶有空灵的声音传来,像真正的救世主降临:“您是要您的神,还是要您的家庭?”
·
手指放上指纹键,电磁声机械地响起。
瑜归亦关上门,蹬了鞋光脚踩上地板,不出意外是热的。
楼下依旧只有她平常看书的地方留了灯。瑜归亦把书放在岛台上,打开冰箱。
智能面板亮起,提示几天前做的甜品还有24h过期,瑜归亦接了杯水,顺手把它扔进垃圾桶。
阶梯间的感应地灯亮起又熄灭,如同无声的叹息。
洗了澡出来,瑜归亦倚着浴室台吹头发。
这周五是平安夜,连带着学校这周开始都变得有氛围起来,很多社团在陆续开展圣诞活动,校门口的文具店甚至也能看见商家拉出来摆摊的圣诞饰品。
“这副鹿角适合你,傻乎乎的。”
“那这个红鼻头给你戴。”
瑜归亦关掉吹风,晃了晃脑袋,把往年有关圣诞节的记忆甩出去。
她周五的计划是向鄢雨琦践行竞赛考那天的承诺,邀请她来家里搞个烧烤派对,同时在二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邀请周屿,毕竟再不催着她俩和好,一年都快过去了。
瑜归亦不是一个喜欢在僵局里待太久的人,这跟解数学题不一样,与之纠缠的每分每秒都可能产生新的破解契机,而对于不擅长的领域,她更倾向快刀斩乱麻,即便过程不见得太美丽。
比如此刻,她闭上眼就可以预见到二人在她家相见时的臭脸色,瑜归亦只能心里祈祷到时候有她爸妈热场子,不会吃出个鸿门宴的氛围……
意识昏沉间,身旁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动静,紧接着背部贴上来一阵暖,她被人从后揽住。
梦境像片迷蒙的海,瑜归亦不明所以地浮出水面,湿漉漉的温热笼罩在脖颈周围。
“……周屿?”
身后的人埋在她肩膀堆积的头发里,语气又闷又淡,“你一周没在学校跟我说话了。”
瑜归亦逐渐清醒过来,但重新懵掉了:她睡前刚想好对策,没想到才闭眼周屿就给她整这出。
那晚的争吵还盘旋在耳边,以周屿的性子,一旦对她心软,她一定会仗着自己的好态度再次为所欲为。
屡教不改。瑜归亦只能无可奈何。
但她不愿再无可奈何。她这次敢骂同性恋,下次就敢骂晋江屏蔽词,下下次就该骑在网管头上撒野了。
瑜归亦故意冷着嗓音:“你来找我,就为了给我的罪名状加上这一条?”
周屿环着她的手臂一僵,但仍大着胆子没松手,却也没要再说话的意思。
突如其来的示好态度坚决,但目的明显。瑜归亦懒得拆穿,闭上眼睛跟她耗。
直到两个人的身子都因为维持同一个姿势微微发麻。
“……”瑜归亦咬住牙,她不睡可以,但能不能先松开她?
似是感受到怀中人的不耐,周屿不情不愿地开口:“我没有。”
瑜归亦顿了两秒来消化这个将近十分钟的反射弧。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她又不情不愿地咕哝:“你知道。”
“我不知道。”
肩窝上的下巴委屈地往前探了下,试探着扣住她,“……和好。”
“你先去和鄢雨琦和好,我们就和好。”
身后的怀抱果然骤然收紧,又立马松开,像只被火燎到尾巴呲起牙的猫,被迫在主人面前乖顺,“就不能不提她。”
“对,不能。”
“你……”周屿深吸一口气坐起来,“你喜欢鄢雨琦?”
瑜归亦揉了揉发麻的半边身子,“你对喜欢的定义真的很肤浅。”
可周屿却像真的快要遏制不住的浮躁了,“你就只回答我是不是。”
“你行监坐守,我怎么敢变成同性恋?”
“……”周屿听懂了她的意思,“……好。”
她一把掀开被子。
瑜归亦揪住床单。
就在她以为她要下床离开时,那人躺了回来,像只啪啪圈重新缠上来。
“不正面回答,我就当你不喜欢。”
……她低估了她的脸皮。
周屿向来高傲,让步至此还是让瑜归亦忍不住心软,再次默许重新贴过来的拥抱。“我发现你很难接受其他人。”
“是他们都没你好。”
瑜归亦叹息,“我只是比他们和你早认识而已。”
“跟早不早认识没关系……”周屿熟练又依恋地依偎在瑜归亦颈窝里,语气陷下去,就再也出不来,“就是都没你好。”
瑜归亦故意抬了下肩:“姬繁星呢?我也去阻止你交朋友好不好?”
那人听到这话,反而恶劣起来:“好啊。”
瑜归亦束手无策:“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好人,你也要给别人机会去走近你呀,守着我算怎么回事,你是什么品种的小狗啊?”
那只小书包像是困了,趴在她肩上,连语调都不走心了起来:“你的小狗。”
周屿嘴硬,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分。瑜归亦的苦口婆心只好潦草收尾,“那明天去给雨琦道歉。”
道歉?她需要道歉的罪名可数不清。周屿睁开眼,冷冷扯唇。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喜欢鄢雨琦,周五之后都没关系了。她不介意骗自己一天两天,提前预支快乐。
她们还要一起过圣诞节的不是吗?又是一年,瑜归亦的身边一定仍会只有她。
仍会只有她,独自占有她的在意,她的关心,她的目光,她的贴近。
属于瑜归亦的一切她都拥有过,正拥有着,受不了和任何人分享。
是病吗?可能吧。她早已习惯她的一举一动在心脏上留下的揪痛,是以她不愿深想。
她都来不及抓紧在她身边的每分每秒,又怎么舍得花时间去深想……
周屿抬了抬下巴,用鼻尖蹭了下她发丝下的耳垂。
瞧她醒着,瑜归亦嗔怒地拍她一下:“明天,道歉。听到没?”
可周屿却什么也听不到了,怔怔注视着刚刚自己碰过的地方。
她耳后有一圈细小的绒毛,像小狐狸的聪明毛,包裹着那朵几近可爱的弹软,浅尝辄止,反而叫人心烦意乱。
喉间轻滚,唇瓣已经不自知地微张,做好某种采撷的准备……
“听到没啊?”
“……”周屿蓦地回神,心惊地咬住嘴唇,慌乱化作一道压抑的轻喘,粉末般的滞闷扑洒在瑜归亦颈间。
稍纵即逝。只余势无可挡的惯性在胸腔中跳动,带起身上一阵难以言状的燥热,压不下也挠不得。
摆摆,她的摆摆啊,她好想再这样叫她……为什么她还不明白,恒久的全心全意,整个世界只有她才能给,不论以何种形式……
周屿克制地闭上眼睛。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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