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场设置了一个高的方形祭台,上面四个角站着身穿代表四季颜色衣服的神官。
随着大司命往祭坛上走,他口中已经从祷词变成了一种众人听不懂的语言,缓缓沉沉的音节里地放出威压,压得场上所有的人头都抬不起来,全身动弹不得。
只有妘仓和润姬还能再亦步亦趋跟着大祭司,二人继续往上走。
大祭司举起巨大的卜骨,凿薄内侧,兆干兆枝展现其上,他看了一眼形成的卜字,克制住自己唏声,扬火灼卜骨,裂纹沿着干枝快速地拓开,边沿的卜骨直接碎成好多段。
鹭鱼,此时应该还唤为妘鱼,妘鱼低着头,见一截碎骨头“啪嗒”掉在她的脚边。
在一旁的骨仆慌忙正欲弯腰去捡,眨眼间,昊日染上浓浓的墨色,宽阔黑云卷下,似乎有哀号吹着幡杖,霎时天昏地暗。
场上的威压更甚,直接将祭坛下的宗族大臣们压得跪趴在地。
妘鱼的膝盖被砸得生疼,接着就听到,大祭司解读着手里只剩一小段的卜骨显现的卜词,颤颤巍巍开口:“其王,纵声色,罔民疾,弃德弃义。苛赋之下无以生;酷吏之中难有活。”
他欲止又言:“……故天命兆显,将亡,将亡。”双手捧着的卜骨裂出天诏,以磅礴之势压得他站不起身。
妘仓听到此处,不怒反笑,笑声在偌大的祭场中回荡。
他笑得肩颤抖,随即弯下腰,玩笑般拍了拍大司命的肩头,语气轻佻而张狂:“恐吓寡人?百姓如草芥,本该为王室而生,为王室而死。何谓天命,吾是天命!”
妘仓仰天,大袖一挥,衣角在肃杀疾烈的风中翻飞,荡到润姬的脸上,他扭头看这个因是玄女身份而被供奉在祭神庙的女儿。
润姬不受威压所控,却也无动于衷,面色上是怪异的恬静,对父王投过来的眼神更是毫无回应。
妘仓扯着沉湎酒色的粘稠的嗓音,抓润姬质问大司命:“不是说她为我大旸续命三百年吗?”
他本来是看不起什么祭司神官的,但是还是有些被这个神棍所说的天命吓到,但是转念一想,声音洋溢起来,高亢地面对台下众人:“对啊,我有玄女啊!”
妘仓猛然伸手,一把将润姬从身后拽到祭台中央,力道之大险些让她站不稳。
他的语气带着命令,手指着天象,咄咄逼喊:“润姬,你来!你来驱散这怪异的天象,让这些跪在下面的人看看,天命在谁手上!”
润姬稳住身形,抚平自己被扯得发皱的吉服,颔首,语气恭敬而平静:“臣女谨遵王命。”
仔细看就能发现,她低垂的眉眼并没有什么波澜,甚至连目光都懒得施舍给自己的父王,更别说想去管这群匍匐在地的人的生死。
但,她视线环视一圈,先是找到妘律,再去看妘鱼。
还是有要在意的人的。
然后润姬轻轻地启唇默念出法诀,左手张开五指,拇指与中指捻在一起,手心对着远方,做鸟首状。
随着她的动作,祭坛四角的神官被什么力量控制住,不由自主地齐声吟诵起来。
依稀鸟鸣止住了空中的哀嚎,从远古而来,裹挟着惊天动地的力量,搅动出层层沓沓的浪声。
妘鱼在下面仔细听,真是浪声。而祭神庙就在云匣海不远处,有浪声也不奇怪。
实际上,妘鱼不记得这次祭祀发生了什么了,因为在正常的时间线里,那时候她还只是个不能记事的傻子。
突然她感觉自己能动了,好像有水滴裹着温暖的热意洒在她身上滋润了她干涩的身体。
妘鱼舒口气,活动活动自己肩膀,仰头往上看,从云匣海的方向,长出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笼罩住整个祭场的上空。从倾天如盖的树冠里,洒出漫天红色光尘。
巨大的玄鸟盘桓在枝干间,扬起头颅,四周墨色浓云像是被巨手搅动,在旋转中渐渐褪去。
众人找回了自己身体的自由,都保持跪着的姿势,见异象消失,振臂高呼:“吾王佑我大旸,玄女佑我大旸。”
“吾王佑我大旸,玄女佑我大旸。”
一声又一声。
妘鱼被这呼声,在脑海里吵出个激灵,电光火石间,她从千年前所存不多的模糊记忆里想起:对了,玄络梧不是绿色的,是红色的。
重明鹭是通天晓地、智慧非凡的神兽,吃了它的肉能够治疗愚疾。
妘氏覆灭后的很多年后,润姬意外得到了重明鹭的肉,喂给妘鱼吃,妘鱼才从痴傻变成了正常人,所以从她真正有意识开始,她看到的玄络梧就是绿色的。
也是因为那时候妘氏早就灭亡了,润姬才给她重新起了鹭鱼这个名字。
而润姬不可能不知道玄络梧本来是红色的,却在牛灵镇说起玄络梧时只说是十几年前才枯萎,她明知道玄络梧早就有问题。
妘鱼使劲回忆她被润姬拉进裂缝的场景,当时润姬是笑着的,极其隐晦,但是她的确是笑着的。
即使吃了重明鹭的肉,妘鱼的记性还是时好时坏,脑子不太灵光,现在才迟迟地醒悟过来,是润姬把她带回来的。
妘鱼更疑惑了,润姬到底要做什么?而那堆黑线和黑气是什么?木心又在哪里?
在她们共同相处过的漫长时光里,润姬始终温柔而善良。即便后来,润姬对她说,自己是被妘氏族人砸破脑袋才惨死的,她的语气中也从未带过怨怼,还愿意一直守在牛灵镇的陵寝,守护着妘氏旧日的荣光。
如果不是陵寝的棂星门柱,润姬不会被困在同一个地方千年,而她说了八百次要把那根破柱子砸了,都被润姬制止住了。
她过去总说润姬简直是愚忠愚孝,比自己这个呆子还笨,绕不过弯。
但是妘鱼从发生的事里抽丝剥茧后,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妘鱼满脑子问号,忍不住抓耳挠腮,等不及地想要去找润姬。
祭坛上,大旸的王妘仓眯起眼睛,看着天地渐渐恢复清明,狂风散去,云气翻开,露出晴光。仿佛刚才的风起云涌不过一场错觉。
他缓缓转过头,扫过众人,他们依旧匍匐在地,跪拜的目光却再也分不清是敬他,还是敬那位被尊为玄女的小女孩。
不过是个连祭神庙都出不了的小东西。妘仓嗤笑了一声,自觉不必多想,便施施然走上前,亲手扶起润姬。
“起来吧,”他声音懒散,掺着几分笑意,像是在哄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玄女功劳不小,这天象都怕了你。”
润姬低垂着头,任由他拉起自己的手,吉服的长袖垂落,掩住了蜷起来的指尖。她不动声色地从妘仓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腕,轻声答道:“臣女不敢居功,这一切皆赖父王以帝威昭示,震慑天诏,令天象归顺。”
妘仓闻言哈哈大笑,显得十分受用。他扶着润姬的肩膀,又转头高声对跪地的群臣说:“你们看见了吗?寡人的女儿说,天命如何,还不是全在寡人手中。”
祭坛下,没有人敢抬头,只是重复着一句句齐声:“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妘仓顿觉失了趣。
南部姜氏献上十几个美人,他忽念及此,抖了抖袖子,摆摆手,不耐烦地吩咐道:“好了,祭典到此为止,寡人还有要事。”
说罢,他转身带着几名侍官,快步离开祭场,直奔美人馆而去。
一路上,他想起那些香腮云鬓,婀娜身姿,甚至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终于等到祭祀仪式过去,不等妘鱼去找,润姬的贴身女官拦住映央和妘鱼的马车,说大王姬邀妘鱼去神殿一叙。
殿内,元婆婆照例在准备晚上的吃食,将润姬的食物与其他人分开摆放后就退下了。
润姬看着妘律盘里的肉脯饼咽了咽口水,问:“哥哥,你那是什么肉做的?”
妘律举着吃了一半的饼,仔细嚼了嚼嘴巴里剩下的,尝了几口说:“是禽肉好像,吃着像有灰鸭和斑鸠,还有什么你要去问元婆婆了。”
“我不想问婆婆,你给我尝尝,就一口,我吃了就知道了。”润姬骨碌着眼睛说道。
妘律见状,迅速拍开她伸向盘子的手,语气带着些许严厉:“不能吃,大司命知道了,你又要被关进禁闭室了。:”
“我不说,你不说,大家就都不知道了,”润姬摇着他的袖子,求道:“哥哥,哥哥,求求你了。”
妘律迟疑片刻,看着她眼中的恳求,心软了下来,最终妥协道:“就一口,吃多了大司命能发现。”
她正撒着娇,妘鱼就大踏步地跑进来,看着她挺着娇憨的脸,妘律的手在她嘴边喂她吃东西。
妘鱼一看没怎么打过交道的二哥也在,急忙刹住满口的质问,恭敬地向二人施礼,“拜见王兄、王姐。”
妘律纳罕地想,这个向来连话都说不清的妹妹今日瞧着怎会如此伶俐。
润姬仿佛见怪不怪,提手招呼,意有所指地说:“快来吃饭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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