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鱼在前面气得冒烟。
她一直在泊方面前装作高人模样,被他捧得正高兴呢,结果润姬轻飘飘一句话,就将她的伪装戳穿。
鹭鱼正想埋怨润姬,突然感觉到周围气氛一变。
道路两旁的石壁仿佛活了过来,无数只深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冷意如针,死死盯着他们。
“是墓蛾。”
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石壁上攀爬,翅膀发出尖锐的嗡鸣声,仿佛要割裂耳朵的神经。那些翅膀同时振动,蓄势待发。
润姬脸上的闲适与温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警觉。她迅速用左手中指与食指并拢,在眉心一划,眼角的胎记亮起一道微光,紧接着在她的身后,骤然坠下一条白幡。
白幡之上,结块的朱砂突然流淌如血,倾泻而出,汇集到她的头顶。
她屏息,低声一字吐出:“破!”
朱砂应声炸裂,化作千万微小粉粒,精准地刺向每只墓蛾的脊背。这些粉粒像是燃烧的烙印,让墓蛾痛苦地翻滚,动作顿时迟滞下来。
玄鸟得到润姬心里的命令,在她肩头急速变大,展翅飞到上空,然后俯冲而下,一嘴叼住泊方和阿亥。润姬趁势抓住它一侧的尾羽,疾声喝道:“小鱼!”
鹭鱼会意,纵身一跃,抓住了玄鸟另一侧的尾羽。
再往后看,许多墓蛾已经挣脱了朱砂的控制,紧紧追着他们。
泊方和阿亥早已吓晕了过去。
狂风扑面,宛若刀刃割脸,鹭鱼紧紧抓住尾羽,视线模糊不清,大声喊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墓蛾?”
润姬努力张口,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这就是我要带你来的原因,你等会看见就知道了。”
鹭鱼预感不妙。
妘氏陵墓是千年前为妘氏族人安葬而建,那时为了保持陵墓内部不受侵扰,润姬曾以血咒设下结界,将整个陵寝隔绝于现世之外,和鹭鱼在云匣海设立的结界相同。
外界所见,不过是凡间牛灵镇一处不起眼的棂星门。润姬这些年一直守在门口,却从未再踏入过其中一步。
三十多年前,陆沿在跟随刻云老人猎杀北方暴乱的狍鸮时,被狍鸮吞掉了半个身子,命悬一线。她无计可施,只能让润姬带她进入妘氏陵墓,取出当年作为殉葬品的不死药救命。
那次她们刚踏入陵墓,所有殉葬的动物便瞬间老去,化作粉尘,无一幸免。
而今,按理说这片墓地不该再有任何活物。
飞到黑暗的最深处,追上来的墓蛾像是被什么震慑住,不敢再向前。
玄鸟只是一缕魂息,今天已经消耗太多,支撑不住,将几人放下就消失了。
鹭鱼摸索着,将泊方和阿亥放在旁边,拔出一根发簪,擦过还没有愈合的伤口,烈焰从簪头生出。
眼前被照亮,四周只有一根石柱拔地而起,四下空空荡荡。
“之前不也是这样,现在也没有变化呀,”鹭鱼现在满脑子都是疑惑,晃着润姬,“姐姐,别再和我卖关子了。”
“这就是陵寝中央与外面的棂星门连接的柱子。”润姬一边说着,一边掌心浮现一串血色咒文,生出锋利的光束,随着她手的移动,慢慢撕裂空气。
接着,越撕越大的裂缝里显现出鹭鱼阔别多年的熟悉建筑。
——妘氏的祭神庙。
面前高台巍峨,阁楼拔地直逼昊天,飞檐上玄鸟铜像振翅,似正欲纷飞,
这是从前润姬一直生活的地方。
润姬拉着鹭鱼的手,牵着她跨过裂缝走进去,“你看那里。”
她们走两步,就到了高台长阶下,在八根竖向朝天围成一圈的玉石柱子中间,润姬指向天空的位置,鹭鱼顺着方向看过去。
刻盘绕在柱身上的图腾似乎有华辉流转,她满眼所见先是模糊,然后便看见柱身飞出数团浓黑的气团,合辟而成变幻,凝结成丝丝缕缕,自行轨迹,延伸到四面八方。
鹭鱼搜索记忆里祭神庙以前并没有这些东西:“这是什么?”
正南方向的柱子就是连接外界直通棂星门的柱子。
润姬走近那根柱子,展示给鹭鱼看,靠近的半边身子就变得透明:“突然有天出现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只要碰到棂星门柱,魂息就会被吞噬,现在连靠近都会变成这样。而墓道中也生出很多墓蛾之类阴邪的生物。”
鹭鱼跟着她步伐,也靠近正南那根石柱。
突然入口处的裂缝急剧缩小,鹭鱼手里和头上的那两根簪子,被黑气吐出的黑丝缠绕捆住,大力往黑气中心拽过去。
润姬赶忙扑过来,抱紧鹭鱼,稳住她的身子,“小鱼注意头顶的黑色丝线!”
鹭鱼眼疾手快地握紧手里那个簪子,扔向裂缝外面躺着的泊方怀中,她念着术咒,顿时在泊方周围形成一个绿色的光圈,护住了泊方和阿亥。
顷刻之间,裂缝消失了。
已经看不到那两个昏睡人的身影。
而另一根木簪,已经在半空被还原成木心本身莹白的原形,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它被黑气吞进去。
难以数计的丝线疯狂甩动起来,黑气一震,压在头顶,砸得鹭鱼和润姬头昏眼花。
等鹭鱼清醒过来,耳边已经是嘈杂人声。
遮天蔽日的黑气和丝线不见了,鼎沸处是祭殿的偏殿,门口人来人往。
偏殿上空忽然聚生绚丽祥云,一只七色羽翼的鸟飞转其间,鸣声响亮清丽,化成一束光竖身冲进里面的产房,刹那间一支支彩色的冠毛悠悠晃晃地飘落。
门口一个男童被女官牵着,他仰着脖子从半空接过一支。
身穿华丽的祭袍的中年人迈着扑癫的步子,匆匆走过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羽毛,仰天大笑:“天佑我朝,是玄女!是玄女!”
鹭鱼试着走过去,发现除了头,其他浑身动弹不得,她认出那中年人是妘氏倒数第二任大祭司,扭头,润姬已经不见了。
男童怯生生地躲在女官身后,只听产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宫人抱着孩子出来。
大司命一把接过襁褓里的婴儿,走到男童身前,蹲下身,颤抖地拿着男童的手指抚摸着婴儿的眼角,双眼含泪对他说,“天生玄女,能为妘旸江山续命二百年,律儿,二百年,这可是二百年啊!”
妘律,妘氏的最后一任大祭司,旸朝如今的二王子,也是润姬和她的二哥。
女童的视线直直像鹭鱼投过来,对鹭鱼露出她惯常爱露出的笑容,轻轻地做了一个“小鱼”字的口型。
她眼角熟悉有个鹭鱼熟悉的胎记,是润姬。
鹭鱼恍然大悟。
润姬回到了初生时的身体里!
她们回到了千年前!
此时,妘氏统治的旸朝距离灭亡,还有二十三年。
偏殿,无人在意的另一处产房,还有一个女子痛苦地哀嚎着,一刻钟后室内安静下来,产婆拍拍接生出的女婴,毫无动静,面上呈现出一团死气,产婆慌忙加大拍打的力度。
鹭鱼僵直着身子,猛地吃痛,五感被拧成一团,狠狠地被无形的力量抛掷到偏殿。
与此同时,房间里传出一声嘹亮的啼哭,产婆松了一口气,对着刚刚缓过气的女人说到:“娘娘,是一位王姬。”
鹭鱼睁开眼,兜头而来的是女人温暖的怀抱,这是她的母亲映央。
她也重新回到了出生时的身体里。
是因为那团黑气和被吞没的木心吗?鹭鱼不知道。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眼下,她的意识还没有和躯体完全融合,鹭鱼想要费劲地想去蹭蹭母亲的脸颊,还未摸到她柔软的气息,只觉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
刚刚出生的妹妹眼角有一个胎记,是赤色的羽毛形状,妘律的手指碰上去的时候被烫了一下,他瞪大眼睛好奇地再摸那胎记,已经是寻常的体温。
大祭司说,神女裳泽食玄鸟蛋受孕,生下了他们妘氏的始祖乙禾,相传乙禾通体是赤色琉璃骨,且每隔几百年便会出现一个拥有的赤色琉璃骨的妘氏后人,是为玄女。
这就是传说中的玄女吗?
“我是哥哥,”他又戳戳女婴肉嘟嘟的脸蛋强调:”是亲哥哥,我们拥有同一个母亲。”
她睁开了眼睛,懵懂地看着妘律,咧出一个滑稽的笑。
女婴甫一出生就被大司命接进了祭神庙,赐名润姬。
家室不显的王上侧妾映央,在同一天也产下了一个女孩,王上给她起名为鱼,妘鱼。
大王子妘归的母族是南部拥有六十八处封邑的姜氏,母亲贵为王后,从小就被立为王储。
几个孩子从小还会玩做一团,随着长大妘律在骑射上展现出傲人的天赋,妘归就不爱与他呆在一处了。
妘归成日将成王之道挂在嘴边,说成王需通古今、知国策、晓才略,整日捧着各种典籍,妘律知道其实他也不爱看,只是不想和自己过多接触罢了。
而最小的妹妹妘鱼,从小动作就比同龄人慢半拍,随着长大才发现是一个痴痴呆呆的孩子,被母亲映央一直养在自己的偏苑。
祭神庙是整个旸朝王宫里最神秘的地方,太阳在午时最高点,总是炽烈地腾空在祭神庙的正上方。
过去妘律除了祖宗祭祀典仪,其他时间是不允许进去的,但是自从润姬出生,作为胞兄,大司命几乎是默许了他进祭神庙陪着润姬。
而元婆婆做为妘律的教养婆婆,也接手了照顾润姬的事务。
大司命不准用母乳哺育润姬,润姬从小喝的是神殿后面净阳草田的露水,吃的是专门饲养的牛牲。
在祭神庙里的时间过得很快,侍命神官们每日朝阳起时,到大殿台阶前抟气、掐诀以算天神喻旨。星宿列天时,在神庙中施蓍草、观星宿来揣测人间福祸。
时间一晃,润姬和妘鱼已经是十二岁的小姑娘。
以十二年为一个周期,每隔十二年,旸朝的大王要率领百官,在祭神庙里举行大典,酬神问天,请示国运。
从不让无关人等进入的祭神庙,在酬祭期间的三天里,也会对外开放。
巫师带着遮面走在最前,舞着玄鸟竹筝,上悬宝铃含风,响出天外。
“天辉欲曙,旸光昭昭,明德承天、四御八荒……”吟诵的祷词,凝聚成荡的浪,在整个大典里盘桓迂回。
宗族老臣比列其后。
妘仓作为旸朝的王,穿着大旸规制最高的吉服,项冠上玛瑙珠翠垂地,衣章滚金边绣兽纹,走在人群最中间,沐光辉辉。
与妘仓庄严装扮不同的是,他的仪态却显得随意散漫,手中的透雕艺龙纹玉钺被他随意挥动几下后,突然转身塞到了他身后的润姬手中,他大笑着说道:“润姬,你是玄女血脉,这玉钺落在你手里,倒是比父王更合适!”
玉钺,沟通天神的神器,只有旸朝的王才能使用,本该是至高权威的象征,在他手里就像随性的玩具。
队伍一时寂静,所有人屏息凝神,大祭司的诵经声都短暂停顿。
润姬的两旁是王后姜含和王储妘归,润姬被父王突然的举动惊得僵在原地,慌乱中紧紧抱住那象征天权的玉钺,下意识地看向王储妘归。
妘归的目光阴鸷而冷厉,尽管他迅速低下头,但润姬还是看到他眼底的嫉恨如毒蛇一般。
她局促地把玉钺抱在怀里。
礼官皱着眉,正欲开口,却被丞相丰元义一个犀利的眼神制止住。他强行咽下即将出口的话,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后怕地摸摸自己的脖颈。
大王一个不高兴,可是要杀头的!前几日还因为有几个大夫劝谏王上不要大修宫室,被砍了头。
队伍后方,润姬的母妃牧宛紧张地攥紧了衣袖,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润姬,几乎将袖边的锦线扯断。
“律儿,”牧宛眼中满是焦虑,低声去喊身边的妘律,“你父王到底想干什么?润姬才十二岁,这玉钺落在她手中,岂不是引火烧身?王后与大王子皆是阴狠善妒,根本容不得润姬。”
妘律的目光沉了下来,片刻后小声的安抚:“没事,妹妹平日在神庙里呆着,妘归进不来,做不了什么。”
与此同时,队伍末尾处,刚刚踏入祭神庙的宫女感觉到手被送开。
“王姬?”宫女一愣,诧异地看着妘鱼。
一直痴傻懵懂的小王姬妘鱼,突然停下一下。
只见妘鱼蹒跚的步子卡了个顿,动作突然流畅起来。她向来需要贴身宫女搀扶,但此刻竟自然地甩开了宫女的手,步伐稳健,看着前方,目光清亮如水。
队伍中央的润姬也同时,一改惴惴不安的神色,扭头看向后面,与妘鱼的视线撞上。
一瞬间,她们都停住了脚步,彼此凝视。
润姬缓缓勾起嘴角,眸光中燃起一簇崭新的火焰,无声地对妘鱼说道:“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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