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鞭伤以外，那公子身上还有受过其他刑罚的痕迹，看样子他曾经遭受过一段时间的刑讯逼供。
“这些……都是谁干的？”叶水压抑住心中的惊讶和愤怒，问副将道。
“朝廷。”副将愤懑道，“前不久，朝廷在江湖上找着了二公主，知道吧？”
“知道。”叶水道。
副将道：“我们家世子被安排去中州接公主回京，谁曾想那公主竟然死了。皇帝气得不行，要杀世子。皇后娘娘劝了很久才保住他的命，改成抽一顿鞭子，贬谪到南城。奶奶的，谁不知道南城遍地土匪，贬官就是流放！这下好了，我看世子是真活不到今晚了。”
听了这话，叶水眼前一黑。
因为她就是那个在朝堂与江湖上确认已死的二公主北宫叶。
——也正是此前江湖扬名的武曲四宿之一“夜枭”。
不久前她去遗珠城比武，打遍了擂台，却没有找到几个能打的对手。她一路打到城中央，若是打败了盟主，便可成为新的天下第一。
叶水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打到这个成绩。
她参与比武不过是凑热闹——她是个武痴，恨不得随身抱个木桩子，做梦都要砍上两剑。行走江湖这几年，她只要碰见了比武赛事，便会如看见肉包子的小狗一般被诱捕过去。上到剑州试锋，下到比武招亲，这样的活动她不知道参加了多少场。
此次比武大会是全江湖最重大的赛事，二十年一次，是武林重新排座次的机会，全天下的武林人，无论是业已成名的元老还是锋芒毕露的新秀，都二十年磨一剑，跃跃欲试。
叶水虽然名声响亮，但她清楚自己学剑不过十年，要想打败已在江湖中成名的老前辈们自是不易。她本想着只要打进前二百就算不错。她只想见见当时赫赫有名的那些掌门大侠，今后在江湖里也有吹牛的谈资。
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自己竟会打到武林盟主面前。
她正要去拜会盟主之时，无意间听见武林盟主和其大弟子对话。
这是盟主愤怒的声音：“比武大会的帖子不是送出去了吗？怎么没有人来？！那个最近很出名的九玄宗‘黑沙怒虎’呢？”
这是大弟子焦急的声音：“盟主，那‘黑沙怒虎’皈依了神姬灵教，自废内力，诚心奉神……”
“那前几天绮安楼写了本刀谱的‘西原三刀’呢？”
“那三兄弟也都皈依了神姬灵教，自废内力，诚心奉神……”
“那雷音岛‘南江巨鳄’呢？”
“自废内力，诚心奉神……”
“那海音寺‘武城老僧’呢？他不是一心向佛，不信外教么？”
“盟主，那老僧拒绝信神姬灵教，就……被疯狂的信徒们抓去，废了内力，被当成奉神的祭品了。”
那“神姬灵教”叶水有所耳闻，是某处兴起的不知名神明，他们似乎有一条教义是——信徒不得习武。如果曾习过武，必须立刻自废武功。
叶水实在想不通，那神姬灵教到底是多么神通广大，竟能让那么多终身习武的江湖高手舍掉毕生所学，只为取悦那虚无缥缈的神明。
她细细想着，盟主先前提到的这几个人都是武林八大门派中最近非常知名的人物，是“武曲四宿”最有力的竞争人选。可现在看来，别说“四宿”，连一个能打过自己的人都没有了。
大弟子痛心道：“盟主您也知道……这神姬灵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整个武林被他们祸害得不轻。八大门派诸位掌门和弟子都信了教，即使有不信的，也被废了武艺逐出师门。现在江湖中武学排名……少说前一百的人，都被他们蛊惑，或是遭了他们毒手了。”
盟主的声音包含着明显的怒火：“那这比武大会打到现在，尚有何人有资格候选魁首？”
大弟子瞥了一眼门外，思索道：“仅剩一人了。此人名号‘夜枭’，年仅十七，无门无派。”
叶水听见她们提到了自己，喜不自胜。她压了压自己上扬的嘴角，将剑反复擦了擦，拿在手里，挺胸抬头，等待盟主的召见。
可盟主却狠狠甩出来一句话：
“十七岁的小孩？牙长齐了么？我们遗珠城是什么不入流的地方么？‘武曲四宿’是什么不入流的称号么？怎么什么阿猫阿狗、无名小卒都敢来碰瓷！我们武林是烂到了什么程度，才敢让一个无门无派的小孩挑战盟主？说起来简直让天下人笑掉大牙！让她赶紧滚回去！”
盟主的声音很大，她知道叶水站在门外能听见，她是故意说给叶水听的。
叶水愤恨至极，血气方刚，把剑一扔。她很想说出一些诸如“金鳞岂是池中物”“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豪迈之语，无奈才力不足。
她只能再把剑捡起来，提着剑指着盟主，怒道：“你们给我等着！我早晚有一天能开宗立派，当上掌门！到那天你们可别后悔！”
遗珠城诸位还都记得她的豪言壮语，可是没想到不到一个月后，江湖中便传出言论，说这“夜枭”居然死了。
没人知道盟主对此事是什么态度，也没人关心她的具体死因。大家只知道“夜枭”少年成名的禀赋、大放厥词的轻狂和扑朔迷离的死因一起，都成为了江湖诸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其实叶水头脑一热放下那些狠话以后，回来也冷静了一下。眼下自己虽遭受了盟主的当面奚落，但也碰见了千载难逢的机遇。
武林正统遭到神姬灵教毒手，高手陨落，这乱世之中正是她这江湖新秀有机会大放异彩之时。
如果那些高手真的都武艺尽失，那么她此时便是确确实实的天下第一。从前的江湖秩序已经被打破，那些倚老卖老的江湖老古董们黯然退场。如果叶水此时招收弟子、开宗立派，岂不不久便可直接称霸天下、一统武林？
她做出假死这个决定，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其一，“夜枭”已经和盟主公开叫板，以这个身份在江湖招收弟子便是公开与盟主作对，阻力很大，不如换个身份行之。叶水行走江湖有很多个不同的身份，可以随时假死切换，并不费力。
其二，眼下武林中有名有姓的高手都受到了那个神姬灵教的诱骗或暗害，而“夜枭”此次锋芒毕露，敌在暗我在明，怕是一时半会儿难逃毒手。
其三，叶水知道自己的生母先皇后曾做过江湖密探，死前留下过一些遗产。叶水已经查明，那些遗产中藏着与武林绝学有关的东西，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剑术大进，独步天下。
没过几天，她便验证了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从遗珠城回来的路上，叶水不断遭遇打劫和刺杀。她一一把这些人打败，但也不堪其扰，睡觉也睡不踏实。终于回了南城后，有个朋友见了她，递给她一张□□上的悬赏令。
“阿叶，现在你也是有身价的人了。神姬灵教出一千两银子悬赏‘夜枭’，生死不论。”那朋友笑道。
叶水喜出望外道：“这神姬灵教比官府有钱多了！官府才悬赏几百，不知道打发哪个要饭的呢。”
“说正事。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你应该有印象，先皇后的遗物中那根金条上刻满了密文。有可靠消息说，那密文上所刻答案正是你想要的绝学。”那朋友道。
叶水听闻“绝学”，眼前一亮。
“并且，金条中有一个暗匣可以打开，里面装了些叫‘若木’的药材，服下可以使人神智灵明。那些狂热信奉神姬的人，吃下此药后便可神智冷静，恢复常态。”
叶水感觉无聊，随口道：“这帮人爱信什么信什么，自己为了奉神废了内力，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朋友看出了她的心思，便继续道：“若是习武之人吃了，便能武学一日千里。几十年前的武曲之魁刘掌门就是凭借类似的力量开宗立派，缔造一代武学神话。”
叶水一听“开宗立派”，顿时两眼放光。虽然她年纪尚轻，混江湖的时间不长，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武林人能拒绝当掌门的诱惑。
不过，叶水暗暗回忆了一番，那个金条是她母后留下的遗物。她没见过金条上的密文，只知道此物如今被妥善安置在宫中，和她母亲的其他遗物放在一起。
“现在许多江湖新秀都对那根金条虎视眈眈。在所有人都丧失内力之时，谁若能拿到此物，谁便可成为新武林的主宰者。一时之间又该有不少腥风血雨。”那朋友缓缓道，“所有人都对它馋涎欲滴，但是他们绝大多数人——连皇宫都进不去。”
“那东西在宫里？大不了我回皇宫取了它。”叶水思忖片刻，下定决心道，“作为女儿，想回家看一眼母亲的遗物总算合理吧？”
那朋友提醒道：“想回去容易，可你是那场宫变的最后一个见证者——想出来就难了，你想好。”
叶水咬了咬嘴唇，她清楚自己无路可走。
“无妨，大不了再假死一次，我最不缺的就是身份——”叶水抚了抚手中的剑，微笑道，“某年某月某日，二公主北宫叶突然被人找到带回宫中，看见了母亲的遗物后，悲伤过度而死，享年十七岁，如何？”
可是这天衣无缝的计划却遭到了那前来护送的世子玄琚的怀疑。
当时叶水被安置在行宫，玄琚被安排来保护她的安全。但是叶水意外发现，那原本被藏在皇宫的金条此刻竟然被玄琚明晃晃地带在身上。
叶水想要抢走那根金条，但投鼠忌器。她自始至终都表现得相当收敛。她恪守所谓宫中的规矩，以谨遵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训为名，一直藏在屏风后没有看玄琚一眼。
但不知为何，那玄琚世子对她总是带着敌意，对她处处提防，让她的调查举步维艰。
叶水清楚，如果对方起了提防之心，自己单枪匹马孤军奋战，能在如此严密的布防下拿到金条无异于天方夜谭。况且行宫和宫中相比，其布防已经算是松散。若是真的回到宫中，想再有脱身之机更是难于登天。
为了不打草惊蛇，叶水只能暗中操纵，在金条中布下一只追踪用的子母虫。而后她便点燃行宫，找具尸体金蝉脱壳，假死脱身。
从前的身份被抛弃掉了，她便找了另一个身份，以学徒的名义进了达昌镖局，一切从头做起。
她此番求上镖头的车，就是因为她要继续调查的东西很有可能正在镖局护送的那辆马车上。
可她没有想到，携带金条的人仍然是那个让她举步维艰的玄琚世子。
当时在行宫的时候，玄琚仍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让叶水恐惧难眠。即使在传言玄琚被打入死牢的时候，叶水也想着他好歹是王亲贵胄，会死得体面些。
但是叶水没有想到，当时那个温文尔雅的世子此时竟会变成眼前这样，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而且这一切的缘由似乎还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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