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佑梦见了八年前那场由爆炸引起的大火。
熊熊烈火绵延数十里,烧断了人们的退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变成了无处可逃的火球。所有人都在挣扎挛疼,宛如人间炼狱,惨绝人寰。忽然,一场不敢奢望的大雨倾盆而下,带走了火焰和痛苦,留下了黑烟和幸运。
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他梦见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天空憋闷了许久,滴滴小雨变成倾盆大雨,又恢复成淅淅沥沥的细雨。
郑佑看着窗外,一时有些恍惚。
初江看了眼他,又瞧了眼窗外,将书卷合上放到一旁:“你醒了。”
见他撇头望了过来又垂下眼睛,她道:“你睡了很久,大概三四天。如果不是药还喂得下去,我们都以为你快不行了。高封望那一脚怀着杀心,还好你命大。”
她环顾安车的内部,解释着:“医师说你需要好好休息,但你也看到了,好多人在外边虎视眈眈,时间不允许我们停留太久。本想给你另安排一辆马车,我却想着没哪一辆比这辆更好,坐在里面如履平地。这几天你应该睡了一个好觉,是不是?”
郑佑眼睑一垂算是认同,然后手肘一动,试着撑榻起身。
见他动作困难,初江起身上去搭了把手,却被躲开,面色一僵,收回手。
坐在一旁的陶次河看见郑佑坐正身体时还捂着胸膛,突然开口:“你胸口还疼?”
高封望的那一脚就揣在郑佑的胸膛上。
她似乎并不在乎答案,还未等对方做出回应,头又撇向窗外,眉间带了点郁色。
初江也有心事,她向窗外探了眼,安车后面跟着三名红衣云鹰卫,是高封望留下的,始终跟他们保持着几丈距离。
她回身,将书卷拿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敲击,踌躇很久才缓缓开口:“其实高封望说的也并不全是假话,他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你......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把你交给另一个人。高封望眼里只有执行圣令,不论过程手段只要达成即可。只有你不是他们的目标,他不会为难你。但那个人则亦正亦邪,有些方面比高封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我想如果顺着他,应该不会有......”
抬眼,看见他靠着车壁,正好四眼相对,初江忽然觉得方才故意包装成理性分析的话瞬间成了笑话,默默地停住了嘴。
怎么说呢,他的那双眼睛和在夜市贩卖的假人偶的如出一辙,在黑夜火光的照耀下平静得可怖。
她不禁想,这是对下一刻没了期望,还是对事事泰然。
-
又是几天几夜,白天马不停蹄地赶路,只有午夜逢见驿站才下马修整,同时还有人轮班值守,不敢有一点松懈。
经过这些日的调养,除了右手始终使不上力,郑佑身上的其他皮肉伤已经开始结痂愈合。
圆日高挂头顶,以为又是不停不歇的一天,安车却偏离官道,驶向一座山坡。
“她去祭奠故人。”
陶次河先行下车,初江没有跟上,而坐在安车前室和郑佑解释。
”你要不下来走走?”
她看着坐在墙角的郑佑。
自从醒后,他再也没有躺下过。不管是白天晚上,就直挺挺地坐着,甚至不肯多挨一下车身。
果然,他摇了摇头。
她向来不是爱强求别人的人,回头去看陶次河。
陶次河穿梭在连山成片的鲜花中,山坡尖上,几座无字石碑突兀地立在那儿。
“那里藏的是我们的亲戚。两年前被云鹰卫灭族,领队的人正是高封望。其实我们的祖父有能力救......”
初江特意提及这件事,知道郑佑不会说话,但还是想要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你说可不可惜?就这么活生生的几条性命。”
她看着郑佑,期望能从那双没被细布遮住的眼睛里看出别样的情绪,却毫无收获。
四目相对,郑佑太过平静,她败下阵来,失望地扭回头。
越过漫山遍野的花去寻找看着,陶次河已经登顶,不知何时身旁站着另一个人,是个穿着宝蓝色直缀的年轻人。他似乎与陶次河认识,和她攀谈几句后,才将怀中早有准备的瓜果放在石碑前。
又过了一会儿,初江看见陶次河原路返回,还示意她过去。
她远远地点头表示明白,问了郑佑要不要下车走走,被拒绝后才由着人搀扶下车。
“是谢六。”
初江走到陶次河跟前,听见她说了这么一句。
她抬眼望去,山坡上果然是谢应祯。他穿着宝蓝色的直缀、戴着四方巾,一身文雅儒士的打扮,却难掩风流侠气。本好好地站在山尖尖上笑盈盈地朝她挥手,似是等不及她走上去,心切地三步并作两步向下走。
初江有些惊讶,提着长裙也向前走。道路上花叶繁茂,时不时缠脚,她万分小心,还是打了个趔趄。
谢应祯来得及时,几步上前扶助她,笑着打趣:“想我的心就这么急切?”
她笑着:“你怎么在这里?”
“自然是来寻你啊。”谢应祯负手站立,笑着:“说是六月底七月初回来,人没见着,音信也没个。怎么不让人担心?”
“我有寄平安信,没收到?”她问。
谢应祯仰颚摇头:“平安信是报给娘娘的,我可没收到你写的。”
她懂这话的意思,故意逗他:“嗯,然后你就以此为借口跑了出来。”
“哪有的事。”谢应帧冤枉道:“如果真是为了跑出去潇洒,何必特地在这等着你们。”
“谁知道呢。”她笑哼了声。
少女抿着嘴笑,脸蛋白腻动人,谢应祯声音不自觉放柔,带着宠溺:“你不信我,总该信明月先生的话吧。”
他转身向后高喊了声‘先生’,坡尖尖的一处花丛晃动,一名女子从中间撑起身,扭头看过来。她约莫四十岁,算不上貌美,眉眼舒展惬意,发髻微散,有着一瞬间让人着迷、亲近的味道。
初江眼睛一亮,谢应祯果然如此地一笑,伸出手借力,初江踌躇一瞬才将手搭上去,待上了坡又很快抽回手。
待到明月居士面前,一边喊着先生,一边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水田衣上。
明月居士见她望着,随意地禅了禅下身的草屑:“闲来帮着附近的农户做了点事。”
谢应祯凑近:“瞧,我们在这里真停留了好几天。”
又向明月居士促狭:“她不信我。”
“她不信你,说明你平时就给她这么不靠谱的印象。”明月居士假意训他,随即看向初江,声音温和:“友人病故,我让他想办法带我出来祭奠。”
“先生节哀。”初江垂下眼睛。
明月居士摆手:“没什么可伤心的。忘年交的耄耋老人,寿终正寝。”
初江不以为然:“‘君埋泉下泥销骨’,先生不动半点情,怎么会跑这么远?”
“你说的没错,但不全是因为友人离去。”明月居士说得平淡:“到了我这个年纪,每失去一个亲故,就少了一份和这个世界的羁绊。人活着最怕的,就是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
“先生,你还有我。”初江挪进一步,脸上是少见的依恋。
明月居士笑呵呵,伸手轻拍她的小脸:”好好,你可要一直陪在我身边。“
谢应祯笑眯眯地看着二人。
他叫明月居士为老师,却不是真正的弟子,只是跟着初江一道方便称呼。
明月居士出生医学世家,祖祖辈辈都是御医,年少以医女的身份征召入宫。侍奉五年后到任离宫,在外因才学而被士林尊称一声明月居士。没过多久,又因为一身惊才被征召入宫为妃。
不过那时先帝垂垂老矣,不久就驾崩了,留下了包括明月居士在内的年轻宫妃们。一直到当今陛下登基第三年,一名翰林学士在奏章引用了一句明月居士的诗,才让大家不经好奇她人在何处。
经过多番查询,朝臣们知道明月居士深居后宫,顿时觉得明珠蒙尘,一边惋惜一边愤慨,相邀上书恳请陛下放明月居士出宫。
单独放某位宫妃出宫,此前没有过这样的先例。陛下向来遵循祖制,并未应允。而另一边,士林遭到拒绝后觉得这事不再是明月居士的个人问题,已经上升到了文人在国家中的地位问题,于是不断上书呈情。
两方一来二去,固执不已,到了后来甚至变得有点小风波的味道在里面。直到太子上了奏本,才算结束。
那奏本上说,明月居士的遭遇令人惋惜也是一种提醒,后宫女子生存环境堪忧,为了她们余生的幸福,也为了节省后宫开支,应该广开皇恩,给予无子的前代宫妃自愿离去的选择。
这番话既安抚了士林,又彰显了皇恩,士林如意了,陛下顺心了。圣旨一下,前代宫妃走了上百人,只是引起这件事的源头明月居士却未走。
据她自己说,那些儒士文人自以为是,以为她在宫中生活多么悲惨十年,却不想相比外面被其他人自诩自由充盈的世界来说,宫内的藏书阁更让她留恋。
明月居士住在深宫,把藏书阁当做是她的家。因着姑姑时常传唤,初江进宫次数也很多,一旦进宫,必去的地方也是藏书阁。一来二去,二人顺其自然地就成了老师和学生的关系。
这些年里,初江得了明月居士半个真传,但只是在读书学识上,医术上面还是差得很远很远。
初江问:“老师,有没有办法可以减少人的痛感?”
“有倒是有。”明月居士道。
谢应祯敏锐地抓到事情的重点:“替谁问的?”
“有个人,我有愧于他,想要尽力弥补。”
她穿过大片的野雏菊望过去,明月居士和谢应帧跟随她的目光。
本应该躺在车厢的青年出现在了前室,眼睛正向山坡这边看来,嘴唇微动,似是在和身边的陶次河攀谈。
初江恍然,他是会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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