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二百三十七年,北境三国结成檀林之盟下侵中原,软弱了十多年的朝廷苦守国门,派出一拨又一拨兵马,几位将军奉旨出征前,都曾登上帝都的望陵台畅饮,酣醉后大嚷,不破敌军誓不还。
京城百姓夹道相送,深宫里的皇帝亦搂着美人感慨落泪,哭到情难自禁时,唯有日夜赋诗纾解忧怀。
朝中重文轻武之风日久,满朝文武俱是风骨昂然,听闻几位将军向三国使者献城之日,也是个顶个的好风仪,不曾给故国丢脸。
皇帝在震怒中斩了叛将们留在京中家眷的首级,处决那日,乌衣巷口余晖如血,哭啼惊雀。
塞外的金戈踏裂了中原绮梦,于凄风苦雨中挣扎一年后,宗室如候鸟般仓皇南迁,先皇留下数十首泣血诗作和这一片破碎山河,薨了。
太子即位,头一桩大事便是琢磨来年改元,朝中肱骨大臣一番争论,定下海晏二字,取江山永固,万世太平之意。
第二桩则是分封了诸位兄弟,奈何三皇子不幸于途中命丧沉船,四皇子不日便沾染恶疾,数月之内,皇帝哀失胞弟,病了,太后悲哭幼子,疯了。
原该宫内服丧,举国禁乐,但皇帝勤政爱民,虽经大恸,然,为天下苍生计,仅七日便下令宫人撤下仪制,百官照常上朝。
年岁较小的五皇子与七皇子倒是平安去到了属地。
举国上下翘首盼着王师北复中原,奈何新帝初临这江南烟柳繁花之地,只喜观歌舞,不肯兴刀兵,名曰韬光养晦,让百姓休养生息。
虽说臣子将士皆不顶用,先帝留下的几位公主却俱是好姿容,挨个儿送去和亲,倒也换来了数载太平。
将军醉樽前,美人守社稷。
后世史书上,天下彻底崩裂,黎民涂炭的海晏四年,便在春日杳杳酥雨中,潜入万千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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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州,软烟碧水之乡。
朝阳初起时,巷口一爿食肆里已坐满了人,夜间下了整宿细雨,风里仍有些料峭寒意,临街药铺的李掌柜呼噜喝完碗中残汤,饱足地一抹嘴,笑向店家道:“何娘子做的这羊肉汤饼真乃一绝,我吃了这十多年,晨起若不来一碗,那是一天都提不上劲头。”
“只是守着这方灶炉混日子罢了,哪当得起如此夸赞。”何氏麻利地往几位食客杯中添上茶水,叹了口气,“就是如今这日子啊,也不知还能安稳到几时。”
在座大多是街坊常客,彼此间也相熟,闻言不免要多谈论几句。
“何娘子不必忧心,四年前许大人出使回鹄时,跟那些夷人作了个什么盟约,定下了二十年内边境互不相扰。”
有人不忿地插上一句嘴,“说是缔约,可谁不清楚是给人送银子去的,再者说即便回鹄休兵了,那还有大寮、呼彦虎视眈眈,朝廷又有多少银子够使的?”
“银子不够,总还有公主,”临窗的褐衫少年嗤笑一声:“用女子去换太平,那些官老爷们也真够不知羞的。”
“三郎,吃你的蒸饼,别惹事。”坐在他身侧的汉子往四下瞥一眼,“家弟年幼,诸位莫搭理他。”
李掌柜笑着拍拍他臂膀,“秦大郎也是太过谨慎了,咱们虞州一向风气开化,又与金陵隔着好几个州府,纵使说上两句闲话也不碍事。”
“离金陵是远,可不是来了位凌南王吗,那位可是正经的皇亲,听说脾性古怪得狠,就连州府老爷的面子都不肯给。”
何氏给秦家兄弟端上两碗果子水,抽空去了趟后院寻女儿。
“月茴?”
“哎,阿娘,我在灶屋。”少女绕出门来,手里捧一盏乌梅浆,“阿娘渴了吧,快喝些。”
何氏笑着接过,掏出几串钱来,“食肆里一时还走不开,你去街上买些糕点,送到隔壁周伯家去,他家明日就要迁回昉城了,街坊邻里这些年,咱们也该尽个礼数。”
“周伯不是刚添了孙子么,怎么这就急着要走?”
“上月街巷里就有传言说呼彦要攻过来了,咱们这虞州城啊,到底不如昉城那样有重兵把守,”说着叹口气:“若不是如今路引实在难办……”
月茴抿抿唇,“呼彦人真会出兵吗?”
何氏低头喝下浆汁,“这年月,谣言是日日有,谁知道真假呢,先顾好眼前吧,”说着又催女儿,“早些去,若遇到东门严记新蒸的栗子糕和酥蝶饼就多买些,咱们也尝个鲜。”
虞州临着涉水河,城内又有数条河道分流,仲春时节,空气中浮起一层雾淼淼的水汽,乌青色房檐仍在淅淅沥沥往下坠雨,石板道上幽湿一片。
月茴提着衫裙下摆,小心避开大大小小的水洼,先买了串芽糖解馋,再去胭脂铺里挑两样新出的花钿,一路悠哉走到严记,赶巧遇上糕饼出炉。
伙计挨个揭开蒸笼盖,甜糯糯的糕饼气息四下飘散开,惹得在街边茶座歇脚闲话的几位娘子都围了上来。
月茴一手拎着首饰盒,一手护着戈家蜜枣儿,晃悠悠被挤到后头,待轮到她,便只剩下最后一份栗子糕。
月茴想了想,又挑上两份酥蝶饼、一样豆沙方糕、一样蜂糖糕,满满当当抱了一怀。正欲走时,突然蹿出来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探身问伙计,“栗子糕还有么?”
伙计摇摇头,“您来得不巧了,今日做的少了些,最后一份刚被这位姑娘买走。”
少年扭头看向月茴,清秀的脸上瞬时堆起一个笑,“小娘子,你这糕饼可能转卖?”问完又补上一句,“我再添二十文。”
月茴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认生,见到生人如此献殷勤颇不适应,兼之她又格外喜爱果子蜜饯这类点心,闻言退了两步,小声咕囔:“不卖。”
“哎,别急着走啊。”那少年又凑近些,一副笑嘻嘻的讨好神色,“府上有位主子最爱吃这家的栗子糕,隔个三五日不吃,便要使性子闹得满府不安生,小娘子就当行个方便?”
“既如此,那我分你些。”月茴将怀里大小包袱放到一边,解开栗子糕袋上的捆绳,倒出一半来,拿油纸装好递过去。
“多谢,多谢。”
一路七拐八绕回到家中,刚在外屋放下包裹,何氏掀帘走了进来,伸手朝里间点了点,“隔壁赵家姐妹刚来寻你,瞧着不大高兴的样子,你进去陪着说说话。”
月茴赶紧挑了包蜂糖糕过去,果见姐妹俩满脸忿忿,笑劝道:“两位姐姐做什么生气呢,我新买了糕饼,快来尝尝。”
赵黄儿与赵叶儿俱都红了眼眶。
赵黄儿掏出帕子抹泪,带着哭声向她抱怨,“我们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仗着年纪小,成天在外头胡闹,前两日他失手磕坏了东市鸣景轩的一样玉盏,人家讨债讨上门来,说那是宫里流出的宝贝,好值三十两。”
月茴倒吸一口气,这年月,三十两银子足够五口之家两三年的吃穿。
赵叶儿哭得喉咙都发哽,“他要只是顽皮便罢了,可这畜生实在可恨,人家来追债,家里一时筹不出银子,爹气得要抽他,他跪在地上撒泼,说自己已同鸣景轩的钱掌柜说好了,既然赔不出,不如就把两个姐姐挑一个送出去抵给他。”
“这个孬种!”月茴简直想冲过去扇他。
赵黄儿悲到极处,冷笑一声,“你说可不可恨,祖父听到后竟同那些人说,家里头再商议商议,两日后必定给个说法。”
何氏在门口听了个七成,此时急急冲进来,“给什么说法?你家老太爷莫不是疯了,真敢动那个心思?”
赵黄儿声音发颤,“娘当时在里屋听到了,直奔出去冲着爹嚷,要卖她的女儿,除非自己死了,又拿起剪子对讨债的说,两日后家里必能筹出银子,要筹不出,自己便去抵命。”
说着再忍不住,大声哭出来,“后来那些人走了,娘让我和妹妹这两日先躲出门,她来同爹商量怎么筹钱。”
何氏哎呦一声:“你娘那么细弱的人,怎么狠得过老太爷,”想想还是不安,“你们姐妹俩就先在这儿安心住下,我这就砸上门去帮你娘。”
赵叶儿又发急,又有些胆怯:“何姨,我怕事情闹大了,祖父又要打骂我们。”
赵黄儿满脸决然,“咱们宁可被打死,也不能被送去抵债。”说着撸起袖子,“何姨,多谢你肯出头,我同你一起回去,我不怕丢人,事情闹大了,要是祖父还执意卖了我们,我哪怕出家去也绝不遂了他们意。”
何氏回身扯住她,“你们先别露面,姑娘家还未出嫁,名声最要紧,放心吧,有外人在,他也不敢胡来。”
赵家门前早围了几户看热闹的人,时当晌午,众人大多在家中歇觉,听到这边有动静便都聚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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