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如往常。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大海的波浪在夜色中追逐，粼粼波光隐约在水面散步。
往常的一队灯火比巡查晚了一些，那是逍遥王李琼带着他的侍卫们组建的夜巡队，每当渔家灯火熄尽，这些人便会提着灯笼走上半夜。也没有其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寻找传说中的鲛人。
逍遥王李琼，字长皎，业已及冠，从小醉心于鲛人的传说，不问世事，常有“俗世之人污浊，宁与鲛人交好结亲”等言。先帝曾试图烧书明其智，李琼竟宁愿与书共焚，此后，先帝便不怎么管他了。人们虽不敢提，但心中也都觉得这位得了疯病。
李琼痴迷于鲛人族的传说，常常私下重金收取鲛人遗物和信息。若听说谁对鲛人有了解的，不论那人在那儿，也定要找来交流一番。鲛人的传说也因此火热过一段时间，直到有好几个造假的被下狱定罪，这顿热闹也慢慢冷却，过去了。
某日李琼得到沿海有疑似鲛人出没的消息，此后常常私服沿海出行。及冠后立刻迁居灵海，后在灵珠镇买了个宅子，定居于此。皇帝是他兄长，知他自幼疯癫，派了些侍卫保护，由他去了。
十余年前，灵珠镇有出海的渔人失踪，寻找无果，所有人都以为他遇难身亡。但几日前有人在海边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渔人，将其救了回来来。可惜，这人侥幸得了命，却偏偏失去了失踪这些年的记忆。
有古货商途径灵海，于茶楼听闻此事，以为和鲛人族有关，大谈特谈。李琼得到消息，急忙派人留客，亲自去城中交流，结果却用珍宝古董换来一通胡言乱语，最后怒而惩治，败兴而归。
“喜食生肉，吃人，生性残暴……”李琼冷哼了一声，说，“世风日下，竟敢如此污蔑……鲛人，不如剁了，给人家送口粮。”
李海桥和廉舟曾是李琼的文武先生，后跟随李琼出宫建府，至今已有十余年。王爷夜间出行，二人也常伴身侧。
李海桥无声叹了口气，微微躬身，说：“公子不必气恼，鲛人早已消失数百年了，如今只余下一些真假难辨的传说，以讹传讹也是常有的事。公子身份贵重，天资过人，博览群书，才对鲛人一族有更加深刻的见解。其他人大概是恐惧着强大的鲛人，才以讹传讹，信以为真。”
廉舟虽从不以鲛人为真，但也顺着他说：“在下只听说过鲛人牙尖爪利，一身是宝，想来温顺无能的早被抓了，您说可是？”
李琼没听他们的话，只是一个劲地自言自语，说为了见那个老家伙，老套话来回滚了那么久，一耽搁，今日出来都晚了。
李海桥和廉舟对视一眼，心说又犯了。
李琼平时百事不闻，唯有跟鲛人相关的事物格外挂心。今日刚罚了那个说胡话的商人，众人也不想触霉头，默默提着灯走。
走到一半时，李琼突然停下了脚步，众人不知为何，跟着定在原地，唯有灯笼里的烛火还在摇曳，默默照着路上的苔痕杂草。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下令：“所有人，不得向前。”不容违抗，但声音很轻，只够周围的人听清楚，像是害怕惊动什么。说完，他夺过一盏灯笼，匆匆向海边跑去。
夜色沉重，石阶隐现，几个侍卫怕他出事，连忙跟上。李琼停下脚步，回头，冷冷盯着他们，灯火微闪，夜风拂袖，他的眼睛上有一层吓人的明亮，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剧烈燃烧着。所有人都不动了。
那大概是鲛人……不，那的确是鲛人。她是突然冲到海上的，像是背什么东西甩了上来，面部朝下，长长的墨绿的头发像一片海草，与滑出宽袖的皓白臂腕一起，随着波浪伸展漂摇，健硕修长的鱼尾拖在后面，像一条将死的大鱼。最后，那失去意识的鲛人被海浪送到海滩上，晕出一片深色的痕迹。海草一样的头发像一个坚定的守卫，缠笼着她的大部分身体，一切都朦胧着。
海月之下，只能依稀看见她身着的暗纹白衣，在月光下晕着淡淡的莹光，长长的下裳还漂在波澜上，露出的浅色鱼尾也在海水中微微晃动，像海水中的另一弯弦月。
月亮浮到了海面上，试探着摇动了几下。
“咳咳……”
鲛人睁开了双眼，眸如深海，里面跑着一个带着光点的小小的奔跑的影子。她眨了眨眼睛，收敛尖牙，红唇念叨着什么，双手抠进沙中，鱼尾用力一甩，激起一片白色浪花，在浪花和柔光的掩护下化作两条劲瘦的腿，藏入了浅色的飘逸裙摆。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来，从腰间解下葫芦，几下扯大，从里面倒了一捧粉末，然后将葫芦捏小系回去，长袖一扬，将大半的粉末撒入大海和沙滩。
“两个臭鱼烂人，等我回去……可恶……”
她捂着腹部，感受到了鲜血的涌动，咬牙切齿对海面磨了半句，远远看见有人要来，赶忙转过身，一瘸一拐消失在了前方的灌木丛中。
那确实是鲛人！鲛人！
李琼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他亲眼看见一个鲛人从海边站起来。
可是，这里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李琼提着灯笼，在空无一物的海滩来回走动，甚至想试试看能不能掀了这碍事的沙滩。
半晌无果，四下亦无他物。
回到海里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那些人只是一次出海捕鱼就可以得到你们的垂怜？
为什么，你看看我啊？为什么看不到我呢？我每天晚上，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啊？
为什么？
为什么……
带走我啊……
半晌，李琼平复好激动的心情，打算入海找找。正要踏进去，后方的灌木丛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提灯往上走，试探着拨开灌木。
几粒微小的粉末发着莹光，悄悄沾到了他的身上。
灯笼掉到地上，轻轻灭了。
真是安静啊。
李琼缓缓抬起了脚。
有一道柔和的光芒在前面亮了起来。
他聆听着远方传来的幽幽回响，脚步越来越重，越来越快，最后忘我地跑了起来。
天上的月亮在天上，海上的月亮在海上，他的月亮在前方。
月亮啊，来到我的身边。
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呼吸似乎都离他远去。
月亮亦在抛他而去。
他跑得太久了，终于跑不动了。
月亮停下来了。
她穿着浅色的羽衣，端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歪着头，一双幽深的眼睛越过朦胧的光辉，牢牢锁着他。
他便甘心不动了。
她从宽阔的仙袖中伸出柔荑，将垂落的瀑布青丝挽到粉润的耳后，展露了出尘明艳之仙容。她轻轻皱着黛色的弯眉，红唇轻启，说：“你是谁？”
“我……”
“你是坏人吗？”
李琼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几步，忽觉唐突，又立刻退了回去，低着头答：“不是，只是在下听到这里有点声音……在下李琼李长皎，是夜间巡逻而来此地……惊扰了仙、姑娘，还请怪罪……”
她微微挑了下眉，说：“是吗？”
天籁啊……
她又说：“既然不是坏人，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李琼悄悄进了几步，说：“自然可以，敢问仙、姑娘如何称呼？”
她轻笑一声，说：“公子随便称呼就好，可否上前来？”
李琼快速瞥了她几眼，深吸一口气，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却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稍向上瞥，就看到她腹部一大块鲜红，还有一小股血从她的手指间渗出来，滴落在浅色的长裙上。
李琼急忙跪下，从荷包中掏出药瓶和干净的手帕：“您、您……您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是吗？”她的气息及时弱了下去，说，“这便是想要您帮的忙了。咳咳……”
“恕在下冒犯，只能先这样，我带您……”李琼刚把药覆好，一道玉白就从他眼前掠过，隐入了裙摆。他的耳朵立刻就红了，嘴上还在强装镇定：“您、您的鞋呢？请恕冒犯！”
她正望着天上的星星，说：“呃，丢、海里丢、冲走了，刚刚不小心掉到海里去了……”
“刚刚？夜间风凉，幸好没打湿衣服，”李琼松了口气，将长靴脱下，给她换上，“请恕在下冒犯，还请先穿上在下的靴子，以免着凉。”
她看了李琼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说：“啊，好、好的，感谢？”
李琼脱下斗篷，告罪一声披到她身上，说：“姑娘，您且稍等，我找人来送您到府上疗伤。对了，您可有什么去处？”
“没有，”她璨然一笑，说，“那几个都死绝了。”
李琼动容，为她系好锦带，又掏出锦帕为她擦拭手上的血渍，说：“请节哀。”
“有劳。”她微微低下了头。
李琼说：“在下曾读过一首诗，甚为喜爱，名叫《锦瑟》，姑娘不愿意透露姓名，在下便称呼锦瑟，如何？”
她又歪了下头，说：“锦瑟？随你。”
李琼微微一笑，说：“锦瑟。”
她说：“随你。”
“哦。嗯，李琼李长皎。”
李琼憋住了笑，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唇，说，“长皎就好。”
“长皎。”
李琼应：“是。”
“锦瑟。”
她应：“是。”
李琼放心了，说：“你在这里等我来，好不好？你有伤在身，我不敢妄动。”
锦瑟像是才想起腹部的伤口，捂到棉纱上，说：“好。”
李琼得到应许，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又转回来，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交到锦瑟手上，才离开。
隔着足衣踩在土地上的感觉有些奇怪，李琼只想快快找人来。这么想着，竟然很快就走出了树林。他淡定地捡起地上的灯笼，点上，照亮了地上的杂草砂砾。
他朝着远处的灯火疾行一段路，自觉差不多，大喊一声：“过来吧！”
“是！”那处灯火应声动了一下，晃荡着着朝他疾跑而来。
“公子！”
……
“老爷，老爷……那人来了。”
李琼被人轻声叫醒，迷茫中不知今昔何年。
他想，锦瑟还有伤呢。
“老爷，您迷糊了，夫人七……”身边的人不敢再说了。
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李琼彻底清醒了，轻斥道：“胡说什么，夫人只是暂时离开了，我会找她回来。”
“是。”手下不敢再刺激他了。
七年前，王爷连夜带了一名女子回府，称其为锦瑟，从此不再沿海夜巡，日夜颠倒。
不过寥寥几月，就私自娶其为妻，皇帝太后得知后震怒，最后只勉强认下了这个侧室。然而安稳不过数日，一夜之间，王妃离奇失踪，王爷急病不起。王府找了好几天，一点痕迹都找不到。王爷病愈后，竟然下令放弃追查王妃的下落，也不许旁人提及王妃失踪。
王爷坚信自己能找回失踪的王妃，却不去找人，只让下属留意进入沿海村镇的陌生人。发现了就亲自去看，还要彻底查清底细。
七年来，王妃没找到，倒抓了几个犯人下狱，入手了几件传说中的鲛人遗物。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清楚王爷的疯病又重了，还多了时常躲在房中不出来的毛病。
“您看，就是她。”手下快速指了楼下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挽着常见的发髻，穿着普通的布衣，腰间挎着一个竹编小篮。她似有所感，抬起头，是一张娇艳俏丽的脸，一双秋水美目直直朝李琼等人望过来。
李琼盯着女子幽深的双目，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微微颔首，关上了窗。
女子歪了下头，似乎有些疑惑，但她立刻就被前面的热闹吸引住了，将窗户的人抛掷脑后。
昏暗的隔间里，李琼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看着有些瘆人。
他慢声说：“她你们不用去管，本王亲自查。”
“是。”
“锦瑟……”李琼露出了甜蜜的笑容，想说什么，眼中的悲伤先溢了出来，就不再开口了。
一楼，说书先生正说到精彩之处：“渔人穿过树林，只见那洁白月光之下，正是一位下凡而来的仙子。那位仙子亭亭而立，衣袂翩翩，周身光华璀璨，头带明珠白玉冠……”
属下们在心里摇了摇头。
咩啊。
先开新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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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琼月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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