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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七章:只此青绿色、三远定乾坤

芒种: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

过了长江改乘水路,不日即可到江州九江,距离彭蠡湖越来越近了。上次来是因为陈仓石鼓,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怯,距离故乡越近,希孟的话就越少,那个在白龙泽边长大的孩子离乡太久了。

从小都是离家方知天地宽,知命还是庄柯的时候,恨不能报考个离家远远的地方,这样就可以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此刻船行驶在水面正入赣江过洪州,烟波浩渺、水天相连的彭蠡湖美得不像话:湖面上点点白帆飘动,湖岸庐山紫烟燎绕,船家的船歌声响在湖面悠远清扬,汉阳峰上一排白鸟掠过天空……高山平湖两相对照,加了客货船、摆渡或者打渔的小舟还有移动的搬罾船。

张择端走出小船,站在船头不住的张望:真是好风景啊!小船行至山脚下,众人抬头望去,山峦叠嶂,雄峰如聚,一座大山像一个巨人一样,横亘在面前,此刻与人、舟的体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知命由衷的感叹山之高大,这大概就是李白笔下:“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的具象化。

“真美啊!人如同在画中游。”知命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言不尽意。当腹内空空墨水少的时候,语言在表达思想情感的时候局限性就立竿见影。这要是韩江雪在的话,估计也会说一句:“奶奶个腿的,真好看。”

“如此风景可用长卷绘制,当如何啊?”中国画但凡长卷,视点都是不固定的,所见之处皆是风景,皆可入画。后人称为“散点透视”。也是中国画里非常伟大的发明。

知命点点头,“我记得郭熙夫子从前有著说言明: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画作应营造出一种仿佛可以让观者置身其中的空间感,使人感觉可以在画中游历行走。”

“孺子可教也。”张择端点点头,颇是赞许。

YES!!!!!耶耶耶耶!知命在和所有夫子相处中,因张择端获得特许可以不在图画院“打卡”,所以知命也只和张择端不够亲近,但也最为仰慕;现在获得偶像的认可,此刻心里就像锅里烧开的水一样,各种冒泡。

几人来到庐山边落脚,没有惊动衙门馆驿等处,虽是奉旨出来,但所过之处若打交道则免不了面上功夫、推杯换盏等,好不麻烦,所以干脆就谁都不惊动;打点好了一切,算是短暂定宿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来到这里已经快半个月了,看似每天就是规律的上山下山的生活节奏,知命已经把初到这里一切都新鲜有趣的感觉磨没了。当一件热爱的事情变成工作的时候,往往就意味着可能要开始乏味了。与她逐渐消磨掉的激情相对比的是夫子们时刻保持的热忱和勤勉,令她有些汗颜和敬佩。想要通过画面留住初见山时那种震撼人心的感受,而且还要能保证观众也会感同身受,着实不易。白日里知命陪着李唐、张择端、希孟、萧照他们一起上山起稿,夜晚几人各回房间继续用功。李唐夫子已经把《万壑松风图》大致体式都琢磨出来了,希孟这边还是没有动静。

“希孟,你打算怎么画?从哪儿入手?”

“李唐夫子画的是竖轴,受张夫子启发,我想用横轴长卷来画。”

“你这个想法好呀!那怎么画呢?”

希孟将白日里一张张草稿铺了,满满一地。然后又挑出一些重新分配了新的位置摆放好,形成一个长卷的样子。

“你在干嘛?”

希孟想了想,正要开口,郭夫子拎着食盒走了进来。“看来我来的是时候,老夫也听听。”知命与希孟一同起身行礼。夫子看希孟的眼神越来越亲热,“禀夫子,南朝齐梁谢赫所著《六法论》中提及‘经营位置’,学生想用此法经营每一处风景在长卷中的位置!”

夫子点点头:“只明白‘理’的人,可能是理论家,既明白‘理’又有大量实践经验的人,才有可能成为画家;想法往往不是结果,只是一个开始,我们的任务是在不停的推敲过程中,在一稿又一稿的变化位置中,找到那个更合理、更能精准表达意境的画面。‘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画画也是同样的道理,去画,去感受,先去走路,走着走着,就看到了方向。”

“你可真聪明,抛却现实生活中的写实,有意识的提取画面可用元素和精彩部分来重新整合画面,是个高手。用我们老家的话来说就是‘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知命喃喃自语道。

“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很妙的一句话。”希孟重复着。

知命指着画中山水疑惑道:“这是什么角度?现实中只有站在比山峰更高的位置,才能看到山顶,山是有一个视点,既看到山顶还能看到树木的根,所有山有山的视点,树有树的视点。”

“夫子,学生冒昧。我们来的那一天,立于山脚下仰望山巅是为高远,高远强调山之高度;再往里走,层峦叠嶂的山,一眼望不到尽头,疯长的茂密树林,隐秘的房屋农舍掩映其中,山林里似乎还藏着很多秘密等待我们去发现,这是深远;终于爬上山顶,一眼望去,远山如黛,开阔明亮,隔着一水,远处群山和地平线连成一片,渐渐消失在雾霭烟云中,这是平远,强调山的广度。”

知命瞬间秒懂:视点不固定的散点透视 三远法。不愧是美术史上用掉好几页的人,要不怎么说同样是吃粮食,人家就是天才呢!知命兴奋的接过希孟的话:“山有三远:从山脚仰视山顶,称之为高远;从山前窥视山后,称之为深远;从近山而眺望远山,称之为平远。高远的颜色清澈明朗,深远的颜色浓重隐晦,平远的颜色有明朗有隐晦,高远的气势突兀,深远的意味重叠,平原的视角朗阔。”回头看夫子,才惊觉自己唐突了,“夫子见谅,这是您的著说,我一时忘形。”

“诶,不打紧,看来,你们俩个最近收获颇丰啊!”

历史上山水大家众多,前有荆浩关仝,后有石涛髡残,中间还有元四家等,数不胜数。北宋范宽用高远完成《溪山行旅图》,元代王蒙用深远完成《青卞隐居图》,元代倪瓒用平远完成《渔庄秋霁图》,能同时在一幅画中出现三远者寥寥。可惜希孟看不到王蒙和倪瓒的画。

“那你打算用哪种方式?平远?高远?”

十八岁的少年微微一笑:“我都要。我要将这世间美景都画进来,管他鄱阳湖、洞庭湖、庐山;我希望我的画大宋江山之图卷,画中既有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奔放,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豪爽,孟浩然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的威武。哪怕我此生只这一幅流传百世,那也足够了。”

“那设色呢?”

“郭夫子您写的《山水训》中说:‘真山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是借用雾气的不同特点来描写四季山峦景色。所以肯定是青绿设色,按照姐姐之前说的,白描勾线,赭色打底,青绿之色层层染制敷之。”

“那皴法呢?”(皴法是中国画里的一种技法,用来表现山石、峰峦或者树木表皮的脉络肌理,通过毛笔或顺锋、逆锋运行等表现山石的阴暗面,所以会有立体的感觉。)

“白日里,我看李唐夫子正在画的《万壑松风图》,他用的斧劈皴,那画上的岩石就像被斧头劈开一样,棱角锐利,典型的北方大山大水,讲究大开大合,北方山石的那种硬朗凝重,笔墨痕迹是文人墨客最得意也最在乎的,和三远法一样。我不想拘泥于一种或者几种皴法,我心里大约有了想法,就是皴法可以有很多数量和种类,看更适用于哪种最佳?比如远处山峦山头上有很多看不清的树木,可以用小折带皴和雨点皴,而山坡山脚往往都是裸露的山体,山势纵横的线条就可以用披麻皴,如果是山崖岩石像被利器砍斫那就用小斧劈皴,山野路径用皴线排叠。”

听希孟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模样,那一刻,庄柯从少年的脸上看到了十八岁少年才有的坚韧与骄傲,眼睛里闪耀的是孤独之后的灿烂,是黑夜后的破晓。对于王希孟而言,人生根本没有减法。

希孟言毕,夫子抚掌微笑,尽显欣慰;;知命只剩钦佩:“我愿为你举灯研墨,助你功成。”

几天后,希孟依然是那个拼尽全力往前跑的状态。

这天希孟正准备外出,被知命拦了下来:“天天都是拼命三郎,能不能休一天?”

“谁是拼命三郎?”

算了,信息差太大。

“内个,今天有客人要来,我帮你跟夫子打过招呼了,你今天休息一天。”

“什么事值得特意休息上一日,我刚松口气,准备下一步的稿子呢!”

“你看看外面,是谁来了?”

“小姨!碧苔姑姑、飞絮姑姑……”希孟飞奔过去,开心中有些不解。

知命前些天收到碧苔姑姑的信,说他们一行人会回乡祭祖。知命这些天一直忍着没告诉希孟,一来是要给他个惊喜,二来也是不希望他这几天因为此事分心。

“希孟,你长大了,有些事得让你知道。十年前,你父母蒙冤入狱致咱们骨肉分离,小姨力薄,后面虽寻到了你,却也让你饱受了是非。我一直觉得愧对你父母。”

“小姨,别这样说,当年你过得艰难,我知道的。你本来与宇宁师傅老死不相往来,为了寻我,你又豁出面子去求他,我也知道……”

“好孩子,过去的事不说了。这么多年过去,小姨原本守在深山不问世事,不知人间几何?宇宁师傅将你父母翻案昭雪的事告诉了我,虽说物是人非,但总归是等到云开月明,我们回来就是要将父母牌位迁回来安葬,虽说二人尸骨可能只剩一抔黄土,但那官府的文书昭告天下是为证谏,宇宁师傅想了办法找人重新誊录的一份,届时在坟前烧给你父母,也足以告慰二人魂灵。”

“我和碧苔、飞絮商量了一下,就将草庐里的希孟父母牌位迁了出来,当初他们草草下葬,连个像样的坟茔都没有,这次我带了牌位回来就是想带你一起到老家,将你父母再重新风风光光的安葬进祖坟。”

希孟两行清泪滚滚而下,重重跪在地上磕头,小姨和一旁的碧苔、飞絮也赶忙将孩子扶了起来。一家人又哭又笑,感慨万千。

“还有一事,知命来信说你受陛下重任,来庐山作画,我和你二位姑姑没有别的本事,花了点时间给你织了两匹蚕丝绢试笔,你用这桑蚕丝来做画布,方才不辜负你的辛苦和天份。”

一旁的碧苔去车里取出那两匹蚕丝绢递了过来,希孟摸着那柔软光洁的画布,眼泪又止不住下来。一般画家不敢用、也用不起这么贵重的材料,原料尚可,贵的是技巧和纺织手艺。就连宫里最好的纺织娘在保证完全不出错的前提下,一匹上好的宫绢也需要5人连续不停地纺织月余方得一匹。这两匹也不知小姨、飞絮和碧苔几人花了多久才完成,她们精心纺织出来,鼓励他去实现梦想。

“关于你父母当年的事,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是不希望你终生都困在回忆里。希孟,你还只有18岁,人生的路还长,你父母泉下有知,必不愿见你趑趄不前、沉溺往事。”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在文书库的时候,曾拜托?帮我打听过当年的事。官家当年听信奸佞小人谗言,连累我父母丢了性命,我们一家家破人亡。”

“那你可还恨官家?”

“谈不上原谅,当年陛下也是受人蒙蔽,但陛下心胸开阔,肯为我王家正名,承认自己过去的错误,我已经别无所求了,都过去了。小姨,你放心,我真的已经放下了。只是,我现在为陛下写下江山如画,而他却让你蹉跎了一生似水年华,小姨,你可会怪我?”

“怎么会?人生在世,虚浮不定。人啊!得往前看,不能往后看。”

“对!”希孟难得亲昵天真的抱了抱小姨胳膊。“况且我不是孤身一人,我不但有视我如己出的小姨,还有两位姑姑,还有宇宁师傅,知命姐姐,这么多人爱护我,帮助我,我为什么还要纠结于过去,和自己作对呢?”

10年前他还是满怀梦想的寒门子弟,后家族受困,他流于民间,被收进慈幼局每天都要被大孩子欺凌,睡觉都没有被子的他只能躲在墙角瑟瑟发抖期待天明;当过乞儿追着人要东西吃,被人厌恶和嫌弃,一个干饼子扔过来的同时可能还会伴随一口浓痰;少时被慈幼局嫌弃年纪大赶了出来又给酒肆当酒童,要不到酒钱的他日日守在门口不肯离去,直到买家骂声里扔过酒钱;天份极高的他遇上生命中第一个贵人资助他考入画学,被冠以“神童”的头衔;刚刚有起色的人生又因为不通世故被罚成文书库新人成了每日不得闲的陀螺;被打过,被骂过,被赞誉,被诋毁,但他像一棵柔软坚韧的小草,不管被踩踏多少次,只要有阳光和雨露的关照,第二天他拍拍身上的伤痕和灰尘,仍然能昂起头。他就像那旷野里的马齿苋,柔软里带着自己骄傲的刺,就像石头缝里的花朵,在不被期待中长成自己的模样。

10年后他被天子钦点过长江、登庐山、跨垂虹桥、执丹青笔墨、绘大宋江山。谁也不知道他走到今天用了多少努力;寒门弟子一别故园,再见已不见旧模样。谁也更料想不到的是,这个18岁的少年会惊艳中国五千年绘画史。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难得、可贵的天才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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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眼睛可分辨约2000万种色彩,约200种色调,500级亮度和20级饱和度,相当于总共1.32亿个光接受器,帮我们分辨最细微的差异。“你无法为所有已知颜色找出一个准确的通用定义,就像你无法描绘梦中的坐标。”

蒋勋先生在描述追光画家莫奈时的感悟:那夹在丝丝垂柳之间的明黄色块,那浮动在阴绿水波上的一片一片的金黄,是一刹那就会消逝的光,是瞬间的神迹,是阳光突然破云而出,是夕阳余晖刹那的反照,我们常常被这样的光惊动,在迂回的山路上,在黄昏的海边,被惊动了。暮然回首,在放弃沮丧的边缘,那光瞬间出现,还来不及惊叫,顷刻就不见了。在蒋勋看来,光的色彩变幻是稍纵即逝的一瞬,也是时间,是生命本身。

日落余晖,霞光浸染的氛围基调中,一株毛茸茸的蒲公英正被吹拂。知命看那远山青绿逐渐被蜜桃粉色天空晕染成另一种接近温暖的柔和颜色,既温暖又治愈。知命暖洋洋的躺倒在厚实干燥的草坪,看天空中一片片云飘过,暂停一下允许自己调整自己的身份,享受独处的安静时光。旁边草也被压塌,一个热乎乎的身体,药草香在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这么快官家就让你来接我们了?”知命闭着眼睛,懒洋洋的开口问道。

“嗯。”

“哪天启程?”

“不急,看夫子们的进度。陛下只是不放心你们的护卫。怕他们没个轻重,我就自请过来了。顺便看看你。”

“顺便?”

“好吧!特意来看你的。”

“这还差不多。”

“知命,跟我走吧!”

“别说话,就这样就很好。”

风在摇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种子,我们不说话,就很美好!

“你看,这千里江山、万里神秀,多美啊!多希望它能够一直这样美下去。”知命慢慢睁开眼睛,似乎没有焦距的看着头顶那片云。

政局动荡,变法变了味,大家都忙着争权夺利,营私舞弊,贪婪暴戾,变法的富国强兵目的已经被遗忘,北宋政权已经在热热闹闹得政党纠纷中唱起了挽歌。

“没有人,再美的风景也无趣。”

“希孟还没有画完,我得陪他继续再走一段路。”

“那这小子画完了画,你就跟我走吧!”

“才不要。”

“为什么?你又拒绝我。咱俩可是拜过堂的。”

“那又怎样?”知命翻了身,侧过来戏谑的看着王宗尧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你怎么连生气都这么好看?”

王宗尧顿时变脸,嘴角微扬,忘了下一句话。

“难得哈!你也吃这一套。”知命眼角眉梢都是笑,转过身去继续看云。

王宗尧回过神来,弓起手指开始挠知命的痒痒,知命被他搞的猝不及防来不及躲,在草地上笑开了花。

“哎呀!我受不了了,你快停下。”知命笑的咯咯的停不下来,眼泪都掉了下来,笑声却止也止不住。这家伙误打误撞找到了知命的死穴。她的腰最敏感。

知命只有好好的求饶,王宗尧才肯放过她。知命却瘫在草地上起不来。原来笑,也这么累。王宗尧满意的看着心爱的姑娘柔软的躺在一边草地上喘着气的不停埋怨他。

落日余晖下,二人拖着长长的影子结伴回来。

刚一进门就听到了自己的八卦,一群衙役拿着一本坊间流传的册子在聚众闲聊,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猥琐浪笑。

“你看看这上面,这一对狗男女,像不像咱们衙门新来的这对鸳鸯?”

“听说那赵令穰大人的私生女赵知命和王官人过从甚密,下午有侍卫看见他二人在草地上亲热,远远的还听到赵知命说,你快住手,我受不了的之类。你说他们俩还真是不拘小节哈?”

“真是不要脸。”

“这赵知命一个外室女无人教养,罔顾教化纲常也就罢了,那王宗尧难道不怕传出去的话,御史中丞大人的脸往哪儿搁啊?”

“非也非也,富与贵,人之所欲;天为帐,地为床,男女大欲,皆人之所欲也。”

“都说王家父子金瞳近妖,要我说啊!赵知命才是真妖,那赵令穰夫人钱氏悍妇一个,竟也拿她没办法,一个女子在图画院男人堆里成何体统?陛下竟也纵了她胡闹?听说她出生时候就有异象,黑云压城,莫不是妖怪转世?迷的那王宗尧团团转。”

“你这张嘴,不去说书,可惜了。”知命面无表情的走过去,丢下这一句。

“你谁啊?”一个面生的衙役被打断了八卦略有不快。

“我就是你嘴里说的那个不要脸的赵知命。”

“麻烦让让。”二人从一脸懵的侍从堆里穿过去。王宗尧收了扇子插在腰带上走了过去,叉着腰左右环视了一圈。

“请问你画出来的画能让官家赞不绝口吗?”被王宗尧不客气的用手指着鼻子的衙役摇了摇头。

“那请问你画出来的画能帮京兆尹寻找走失的孩子吗?”另一个衙役赶紧低下头去。

“那我再问问这位带头的大哥,你能在隰州有难的时候,筹措白银500两赈灾吗?”

那大哥一愣,反问道:“那个在汴京带头募捐赈灾的是赵知命大人?”连称呼都变了。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敬重这小女子三分?你们以为翰林图画院这些个人物都是冲着她父亲的面子才拜高踩低的和她走得近?”

那大哥恍然悔恨的眼神交错。见几句话有了效果,王宗尧抽出腰带上的扇子轻快的离开了,走出去几步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回过头来问道:“《宋刑统》规定,诸造书妖言者,绞。传用以惑众者,亦如之。其不满众者,流三千里。言理无害者,杖一百。即私有妖书,虽不行用,徒二年;言理无害者,杖六十。不知我记得对与不对?”

一众人赶紧跪地求饶。

“念在你们初犯,姑且轻饶你们一次。你们两人一组,互相掌掴,每人五十。”接着颔首向那个领头八卦的衙役:“你来数,数仔细了,少一个,补在你脸上。”

这种捕风捉影的戏码,知命压根不放心上,她转头去了希孟那里,柳青瑶又来了信,让她抓紧过去和她汇合。所以她这几天盯王希孟盯的愈发紧。

难得看到希孟一反常态的没有附身于案的努力模样,而是凝神望着那初稿久久。知命喊了他几声才唤回神。

“姐姐,你来了。”

“做什么呢?”

“没有,我只是想到一点往事。去年得你相助回来图画院的时候,我也曾发奋临摹前人作品,荆浩的《匡庐图》、巨然僧的《溪山渔乐图》、董源的《潇湘图》等等,你当初送我牌子,我就把龙图阁里能借阅的名家作品都临摹了个遍,但是呈给郭夫子看的时候,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你如果继续这样画下去的话,不如去民间给杜孩儿打个下手或者找杨威一起卖卖画。”

提起杨威,知命微微笑抿了口茶,想到自己和崔白两个大冤种被杨威大摇大摆的讹钱。

“我起初还不服气,自己顶着‘画学神童’的帽子,怎么就成了他口中这般不入眼。但走过这许多路以后,我现在觉得夫子当初说的一点都没错。画的那么匠气,一味的追求“像”,就只能和民间画匠们一流境地。‘心病易治,心俗难医。’一旦沾染了俗气,就恐怕很难改变。”

“什么又是俗?什么又是雅呢?”

知命默默的叹气,道理我都懂,但我总不能跟他探讨齐白石的“雅俗共赏”吧?

“我虽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后面我就沉下心去,听听老师说什么,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前方似迷茫多瘴,走一步看一步。后面,我还去临摹了唐代名家的画:展子虔的《游春图》、李昭道、李思训父子的画《春山行旅图》、《江帆楼阁图》等等,那些青绿山水、金碧山水颇有意趣;到后面,我自己都记不清自己临摹了多少张画,直到有一天,我习惯性的把画放床下,才发现床底都塞满了,我才意识到,自己临摹了这许多,其实内里还在原地踏步。我一路临摹下来,不是荆浩关仝不行,也不是董源巨然行,而是我自己不行。如果我具眼的话,哪怕我临摹的是萧照的画,我也能临摹出与众不同的出尘之势。”

“你这啥意思啊?王希孟。你在骂我?”隔着几步以外的窗外,萧照像个野狸猫一样,委屈又生气的打断话。

“没有没有,我只是打个比方。你怎么还带听墙角的?”

“你来干嘛来了?”知命插了嘴,防止他俩掐起来。

“夫子让我唤你俩吃饭。”

“希孟你继续说。萧照你先别打断他。”

“学画的过程就是一个‘见己’的过程,从刚开始什么都不懂,慢慢被世俗气息沾染,沾染之后就是漫长的迷茫,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这样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往下走,但我心里始终还抱着一个期待,就是前面一定有什么使命或者道理在等我去发现。怀揣这这样的一点希冀接着去撞南墙。我这几天才品味出弥勒跟我说的那句‘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临摹古画也好,在图画院里闭门造车也好,不是为了画出和名家一般无二的作品,而是通过临摹作品见到自己,找到自己;只为了临摹作品表面上的一模一样,单纯是皮相上的‘像’,那就真的俗了,也永远不会见到真正的自己。学到了名家皮相底下的那层‘真’,我就成了。”

萧照硬挤进了对话框里:“你说画了这么多重重叠叠的山,山后面有什么呢?”

“对啊!山的后面是什么呢?现在,我已经不再想知道了。”

“俗与雅,没有对错,也不是对立的。技法、古人法、世俗眼光等等都无关,无关表象的东西都统统扔掉,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绘画。”

知命拍拍手,觉得醍醐灌顶。想起第一次见王希孟,那个骄傲的小公鸭嗓,凭一己之力把图画院弄得鸡飞狗跳的那个早晨。“你亲手啄开了自己的那层壳,把原来自己的桎梏和障碍消解掉,找到了自己,佩服。”

“你俩说慢点,我听不太懂。”

“走,吃饭去,今晚我要多吃一碗。”知命由衷的替希孟开心。

“我也要多吃一碗。”希孟释然了,也发自肺腑的开心。

“诶!等等我。”萧照郁闷的跟在后面,仔细琢磨“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自从知晓了知命的“英雄事迹”,这几日衙役们一改态度殷勤的很。就连知命难得上街都有衙役自告奋勇随行护她安全。

这小城顶多四、五线的样子,可也费脚程。走了半天,知命渴了,路遇一个水果摊,衙役十分有眼色,见知命在水果摊前打量了一番,就跟老板开始砍价称量果子。知命见不用自己费心挑择,也就懒得自己动手,静静在一旁等候。这时,原本在街角蹲坐许久的一个女人到水果摊前,好言好语的央求老板给孩子几个果子吃,知命正好奇打量那女子,有朝廷邸报的快马疾驰而过,知命躲避不及,险些被撞倒在马蹄之下,那女子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才无事。

“多谢大姐。”

女人没说话,见老板不肯施舍就默默回到了刚才的街角,带着孩子独坐,娘俩衣服看着破旧却整洁,只是枯萎的样子,像一支很久没有浇过水的花。

知命走过去“这位大姐,你怎么啦?”

大姐似乎是从呆滞中醒过来,捡起来掉在地上的草,重新插在孩子头上。

“卖孩子。”

女人怀里那孩子大约只有2、3岁的样子,瘦瘦的,不哭也不闹,嘴唇有些干裂,似乎好久没有喝水了。

“你确定要卖了他?这可是犯法的。”

“谁规定了男人可以抛妻弃子,女子就不能卖掉孩子?”女人的声音突然从木然跳到愤恨。

懂了,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知命站起身接过衙役递来的几个果子,又给了衙役几块铜钱。“大哥,帮我给这位大姐和孩子买点吃的干粮。”

知命俯下身将果子递给孩子,那小孩接过去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知命复又坐下,听了这个女人的故事。一个丈夫高中抛弃她,背着孩子的可怜女人,这不就是秦香莲的故事吗?

哎!这天下可怜人太多了,实在是管不过来;不管的话,总有一个疙瘩在心里过不去这个坎。老天爷既然让自己偶遇了这件事,是不是就是给了她一个行善积德的好机会?

自己这多管闲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

赵知命辗转反侧的想了一晚上,没怎么睡好,也没想出来什么好主意;她现在手头也紧,也没办法像当初赎青青那样大手大脚的,而且单凭她自己势单力孤,就算她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这娘俩,后面她们还是生计艰难。天蒙蒙亮的时候,半梦半醒间突然一个念头蹦起来,早些年一个新闻,侠士以身入局的故事。反正她也不在乎名声,晚上找到那个女人,约定了明天的行程。

第二日,女人背着孩子在东街上往西开始磕头,走三步磕一个头,直磕的头破血流。旁边路过的人心有不忍问她为何如此?女人说有个叫赵知命的大善人许诺,只要她带着孩子从东街磕头到西街,把头磕出血,膝盖磕掉一层皮就能捐钱给她,闻言的众人纷纷对这个叫赵知命的人表现出一副不屑和愤怒的样子,还有好事者竟然一路跟随这女人。知命一早就等在西街,学着王宗尧的样子,拿着一把蒲扇坐在路边喝着茶水、装腔作势的扇着,悠哉的模样,连纯钧都颇为不解。傍晚时分,女人一路磕头走了几公里终于到了西街,知命看她的样子心有不忍还是咬着牙没有站起来。

“纯钧,好戏看完了,咱们走吧!”纯钧一脸惊讶这姑娘不同往日的作风。

旁边一个小哥见她要走,作势要拦住她:“赵大善人,您不是说要捐钱给这位娘子吗?怎可言而无信?”

“哦!昨天开玩笑而已,我都没当真,你还当真了?”

小哥被赵知命轻松的回怼给气到了,当场破口亮嗓:“大家快来看看呀!这是什么世道?有钱人了不起啊!有钱人就可以随意作践我们老百姓吗?还有没有天理了?”周围的人听见了纷纷围观过来。小哥搀扶着那女人慢慢坐好,女人一脸的血早就凝了,此刻累的精疲力尽,她痛哭流涕的当众诉说这一路的艰难,群众见赵知命言而无信不捐钱,引得众怒,大家纷纷伸出援助之手,一个两个铜板的递过来,不一会女子手上就一大把铜钱。一个经营酒肆的大娘将那女子扶了起来,并且当众承诺会雇佣这女子工作,群情慨然,小哥慷慨陈词,颂此地,民风淳朴必有福星高照云云,而知命看着这一切悄悄的走了……

一刻钟后,那女子按照约定偷偷过来见知命,甫一见面就拉着孩子深深跪下去。

“你这膝盖还要不要了?这件事本就冒险,你能相信我的法子,现在看结果是好的,暂时不用担心饿着了,那大娘许诺雇你,以后你们娘俩也有个糊口的营生。”

“恩人大恩,无以为报。”

知命拿出准备好的纱布,亲手给那女子包扎好膝盖和额头,并塞给了她一些银子;这档口,刚才帮腔的小哥也来了,知命按照约定也把他的“表演费”给了他,小哥见状给知命行了一礼,把银子直接给了那女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知命笑笑,对着小哥背影喊:“记得保密啊!”小哥没回头,挥了挥手,转身不见。

谁说古代信息不发达?

回来第一件事,知命就被言官参了一本,因此事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夫子也从王希孟那里知道了来龙去脉,直骂知命方法不对,竟然把自己搭了进去。知命从很久以前就确认了自己不适合任职于图画院,现在背负骂名,可以被“正大光明”逐出翰林图画院了。适逢这档口,彭大人听说了此事,力排众议举荐她作为祗侯,可以改官出职去官府衙门。在一个小小的官衙里做个闲散的画师,听起来好像也不错。至此,赵知命和翰林图画院再无瓜葛。

易元吉和阿厚死了,杜孩儿、崔白、侯宗古师等人也纷纷离开,现在知命追随他们的脚步也要离开了,回望这个皇宫里永远是四四方方的天空,仿佛每个人终归都要回到自己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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