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周稚宁终于一瘸一拐地回了小院,她怀里的馒头早就冷的跟铁一样了。
她干脆就不进院子了,而是招手叫出了周巧慧。
周巧慧见她一身的伤,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眉毛、眼睫处都结了冰碴子,整个人狼狈的不成样子,不由吓了一大跳。
“阿弟你这是怎么了?!”
“没看清路,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滚到坡下去了,不碍事。”
周稚宁将粮食口袋递过去:“拿去跟阿娘、大姐、三姐分了吃吧,是馒头,膳房里就剩这些了。冷是冷了些,好歹还能果腹。”
周巧慧接过粮食口袋,眼睛却还担忧地盯在周稚宁身上:“这可怎么办呀?阿爹还没用饭就被叫走了,说是要去西暖阁见大伯。阿爹走时还吩咐我看见你回来就催你去。但是你的伤……”
闻言,周稚宁长眉一挑。
这时间赶的真巧,她前脚被周连玉套着麻袋打了一顿,后脚就得去西暖阁见周允能。这样紧凑的安排,连让她洗个热水澡的时间都没留。
但她越狼狈,周连玉应该就越称意。
于是她干脆朝周巧慧要了件干燥外衣,简单地替换了身上湿透的这件,就朝西暖阁那边去了。
比起她一个人去打听膳房的窘状,这回周允能还派了个仆人来替她引路。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周府大宅内。
周允能的住所离周允德这个小院颇远,走过了夹道,还得再过两个回廊,穿过一座花园,这才到西暖阁。
所谓的西暖阁其实是座偌大的四合院,灰墙白瓦连绵不绝,古朴大气。
阁内,一个穿着宝蓝色直裰的中年男子端坐在上位,他面容瘦长,蓄着一副美须鬤,仪容风雅。
有两个侍女正垂手在男子身边伺候,一人端茶,另一人拿铜著拨弄炭盆中的碳火。
这人就是周允能。
“这位就是宁哥儿吧。”周允能摆摆手叫两个丫鬟退下,看向周稚宁笑的和缓,“雪天路滑,来的路上可是摔着了?”
即便周稚宁换了件衣裳,遮盖住了手臂和腿上的伤痕,但依旧掩盖不住她身上浓重的寒气。
“……是,侄儿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周稚宁回答。
她选择隐瞒了周连玉打人的这件事,毕竟她还是低估了周允德强行让她留下的决心,若是此时继续撕破脸,怕她还得遭受皮肉之苦。
想着,她抬头一看。
果真,周允能身后就站着几个锦衣的少年。他们依次站开,第四个就是周连玉。
周连玉见她揭过真相,不由傲慢哼笑道:“堂弟伶牙俐齿,却没想到这腿脚倒是不太利索。”
其他几个少年都没说话。
只有看起来年岁最长的一个少年关切地问道:“堂弟可有摔伤?”
这人是周允能家的长子,名叫周明承,是正房所出。他自小聪明伶俐,为人处事也颇为温和有理。比起他的几个弟弟来更受周允能的疼爱和器重。
周稚宁摇摇头:“谢堂哥关心,无碍。”
周允能脸上露出一丝笑,道:“好,那宁哥儿也入座吧。”
周稚宁应是,然后走到了周允德旁边的座位处落座。
只是她刚一坐下,坚硬的实木凳子就碰到了她的伤口,疼的她刹那间倒吸一口冷气。
周允德听见了,不由问:“宁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无事。”周稚宁还是这样回答。
但她只感觉屁股、大腿以及胳膊、手肘这些地方疼得尖锐刻骨。被雪水浸湿了里衣更是紧紧贴在她的背脊处,又冷又硬。
她看向周允能一家人。
他们个个都是锦帽貂裘,穿的温暖舒适。现下里随意落座之后,彼此贴耳说一两句玩笑话,更显松快适意。
就连丫鬟们也时刻注意着他们,有的着意奉上刚烹好的热茶,有的将那铸铁制成,兽蹄足,板沿呈八棱形,板面刻缠枝花卉的炭盆轻轻地往他们脚边移动。
比之那边的热闹,周允德和周稚宁二人像是闹市里无人问津的货品,等了好半天,才有丫鬟也给他们端来了两杯热茶。
周允德面色尴尬,只好端起茶盏假喝几口,以做掩饰。
这时,周允能道:“父亲仙逝后咱们就分了家。本想着一家兄弟不作两家事,理应时常走动。但近些年愚兄实在忙了些,二弟多次登门也未无法见面。如今我交了朝廷里的差事,终于得闲,就想着一家人团圆,这才叫人将你们接来平城。”
周稚宁眼眸里闪过一丝冷笑。
周允德倒是连连点头:“是是是,长兄公务繁忙,愚弟也是知道的。”
“二弟肯体谅愚兄就好。”周允能笑道:“刚好今年愚兄准备办一个族学,宁哥儿也大了,听说在西河村时课业很是不错,常拿第一。不如就叫宁哥儿也留在族学里,让他们堂兄弟几个一处伴着,也好彼此相熟。”
周允德就盼望着这句话呢,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既然是长兄的意思,愚弟怎么好推辞呢?那就麻烦长兄了。”
周允能捋了捋自己的须鬤,看向周稚宁:“宁哥儿刚来,难免有些许地方生疏。这样吧,就叫明承与宁哥儿一起,引着她先熟悉熟悉。”
闻言,周稚宁垂下了眼眸。
其实她对周允能的意思揣摩的不是很明确。
周明承既是长子,出身又好,人也聪慧。将来若无意外,朝堂之上定会有他一席之地。因此现下这个族学,正是帮周明承打出好名声,拉拢各处人脉的一步好棋。
这样一个出色的继承人,身边总该放个伶俐的兄弟,无论是谁,也不该是周稚宁。
不过周稚宁思前想后的功夫,周明承已经点头应了下来。
继承人都点了头,那她更没有拒绝的资格。
左右不过以后小心些,平庸些,再慢慢的看周允能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周稚宁也道谢:“多谢大伯。”
紧接着周允能又聊了些家长里短的话,但出乎周稚宁意料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周稚宁在府外当着众人的面抖落出来的那些阴私家事。
似乎这些事情他从未听过,也从未发生过,待周稚宁时笑容和缓,语气温和,做足了慈祥长辈的模样。
周稚宁端起手边的热茶呷了一口,面无表情地想:老狐狸。
*
叙旧的话说完,周允能就放了众人回去。
周稚宁本想要和周允德同行的,但周明承从后面叫住了她,于是二人就落后一些并肩而行。
“宁堂弟,我瞧你穿的也太单薄了些。我哪儿还有些以前的衣裳,我只穿过一两次,若是宁堂弟你不嫌弃,我晚些时候就叫人送去你院子里。”周明承道。
“哪有嫌弃的道理?堂哥的衣服自然都是好的。”周稚宁淡笑。
周明承看向周稚宁。
雪光之下,周稚宁虽然穿着朴素简单,但眉眼确实秀丽出众,肌肤白如山上雪。即便是因为摔了跤,形容有些狼狈,可依旧不减颜色,反倒有些病弱的美感。
他这位堂弟,倒是比女子还好看三分。
周明承想。
很快,二人就到了周稚宁的院子。
这院子实在是小,小到周明承一眼看过去就可以将院子里的东西尽数收入眼底。
他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道:“后日就要上族学了,宁堂弟若有什么缺的,都只管告诉我。”
既然周明承想做好人,周稚宁当然也不跟他客气,道:“多谢堂哥,其他的缺倒是没有,就只是我家中有三个姐姐,女儿家身子弱些,膳食这方面……”
他一说,周明承也懂了。
周稚宁入府前和周连玉闹矛盾的事儿,现下府里的几个公子都知道了。周明承自然也明白以周连玉的性子,他这位宁堂弟怕是在入府第一天就吃了暗亏。克扣膳食还是小的,大的就……
周明承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周稚宁。
圆领袍子上的一痕雪白脖颈如今还沾着些雪水,再往下,严谨的襟口被弄乱了两分,即使及时用多余的袍子罩住了,也掩盖不住狼狈。
想是已经吃过了苦头。
周明承抿抿唇,道:“宁堂弟放心,膳食这方面我会亲自去厨房吩咐的。”
周明承给了保证,周稚宁也松了口气,二人便在院口分了手。
回了房间以后,周稚宁瞒着所有人一个人进了房间。
外头的雪厚,动辄齐膝,周稚宁回来的时候布鞋沾了雪屑,现下化尽了,鞋头处便湿透了。
她只好将布鞋暂且脱下来,冻的发红生疮的双脚暴露在冷空气中,又痛又痒。
身上的伤也在发痛。
周稚宁拉开了外袍,露出一片雪白的肩颈,漂亮流畅的锁骨处,被踹的伤已经高高肿起来了,青青紫紫,很是可怖。
吱嘎——
这时门忽然被人敲了两下,周巧慧拿着药瓶小心地站在门口,说:“小弟,这是跌打损伤的药,我给你擦擦吧。不然你身上的伤留到明天就淤着了,会更难受的。”
周稚宁一顿。
她因为女儿身的缘故,从来不敢在外人面前脱衣服,即使夏天再热,她也规规矩矩地穿着长衣。即便是在几个姐姐面前,周稚宁也没有松懈的时候。
因此大家都以为她是长大了,爱面子,所以才随着她去。
周稚宁不动声色地重新拉上外袍,道:“二姐,去叫阿娘来替我擦药吧。跌打损伤的药气味儿大,这要是染上了,十天半个月都散不了。”
因为周稚宁“男儿身”的缘故,她在家中说的话很少有人反驳。因此话落不过片刻,杨氏就拿着跌打药推门进了来。
一见浑身狼狈的周稚宁,杨氏脸色就有些慌。她首先查验了束胸的裹带,见裹带分寸未乱,脸色才好转一点,拿出药来替周稚宁擦拭。
“宁哥儿,你这是怎么伤的?”
擦完了药,杨氏担心地问。
周稚宁知道这事儿跟杨氏说了也没用,只说:“平城不能久待。”
杨氏咬唇:“可是你阿爹好不容易才替你求来了上族学的机会。”
“所以我们得让阿爹知道在平城念族学百害而无一利。”
但是听了周稚宁的话,杨氏还是期期艾艾的。
“阿娘,你要说什么?”周稚宁只能耐着性子问。
杨氏犹豫道:“你大姐终归是到了年纪了,就是回了西河村,指的人家左右不过是田舍汉。我想着、想着求你大伯替你大姐指个好前程……”
她越说,周稚宁的脸色就越不好看,因此杨氏最后也是声音讷讷。
周稚宁知道杨氏向来优柔寡断,看不清局面,就跟她掰扯道:“阿娘你早该看出来,我那大伯是个表明光,内里黑的人物。先不说大姐与他只不过占了个侄女的名分,就说他今日待我们如何?阿娘你怎能笃定大伯就能替大姐指个好人家?”
周稚宁面色着实严肃,杨氏像是骗自己久了,也真将周稚宁当哥儿看了,于是也不敢反驳,闷头不作声。
但周稚宁一看杨氏那幅样子,就知道她还没有完全死心。
她不由叹口气,往后在平城的这些日子,她还得看着杨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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