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恍然凝滞在狭界,远处烛火湮灭,跃跃欲试的黑暗骤然间吞没魏峥半身,直直抵达魏宁脚边。
魏宁如梦方醒,一径后退两步,隔着重重暗影,与他对望。
“大人何意?民女愚钝,不敢擅自揣测。”
魏峥身形似彻底陷入一片墨色,嗓音飘渺,自四面八方来。
“魏宁,你自认长相与她相比如何?”
魏宁应声一顿:“八分肖像,足以假乱真。”
“呵——”
魏峥一声儿轻笑,不疾不缓踏出身,冷质的柔光慢慢镀去,一时间,他眉眼生辉,骨肉秾丽,光彩曳人。同年少微宁初见鹤春——
她撇开鹤春潦草不堪形魄,愣是忽略他堪称命不久矣的面容,一把将他从湍急河水中拽出,拖回了家。当时的微宁委实有双慧眼金睛,养上几日后,原本萧条嶙峋的鹤春,竟变得风神俊朗,温雅和煦。
犹记鹤春清风繁花下,穿花拂柳来,有光彩迤貌,慑人容颜。
同此时此景,具异曲同工之妙。
魏宁愣在原地,艰难找回自己嗓音:“依大人所言,民女定要走着步险招?先前民女为京都民众请愿,实为平昌坊荼毒人之深,如今顽瘤可除,民女愿望已了,何故自讨苦吃?”
魏宁觉得魏峥颇不以为意,她一席话竟招惹出他质疑。
魏宁亦笑:“况且,大人见多识广,不觉得民女力有不足,恐难成事?拖累大人。”
魏峥似笑非笑,姣好菲薄的唇微挑:“怎会,魏娘子言过其实。”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磨事无成。何况,你若败了,无非你死无葬身之地,不干涉本官所有。”
他笑意淡漠,堪称一种漠然的残忍。
魏宁忍了忍,道:“大人此语,断定民女去向?民女在大人眼中,可是毫无自知之明的存在?还是说,大人需民女之力?如若大人有所需,民女万死不辞。”
魏峥眼眸中趣味愈盛。
“魏宁,你很聪明。”
“不抵大人英明神武。”
魏峥没耐心同她周旋:“你不愿,便离去。”
原是魏宁以己身为投名状,魏峥抱着某种趣味性,远观魏宁行事和走向,如今她既不愿,这场合作便要分崩离析。
魏宁下了决心似,道:“李代桃僵之法,大人有几成胜算?”
魏峥撩起眼皮,道:“十成。”
他笃定的语气引出魏宁的笑,忍俊不禁,像是忍了,但并未忍住。
“大人试探民女的目的在哪里?”
她本就打算应下,前头的故作推辞本就是障眼法,以她思量,答应的太过急迫,易暴露自己本就不纯的目的,因而矜持一番,有了台阶便要顺坡下来,才显得从容不迫。
推辞拉扯的过程,魏峥不应百般威逼胁迫,将她吓得心肝皆颤,而后施舍般应下?
魏峥此番操作,她倒看不懂。
熟料魏峥翻腕将卷宗掷她怀中,他拿在手中良久,锦帛不免沾染他掌心浅淡温度,落在魏宁失温的指尖,一阵灼烧,魏宁指尖不可抑制地一阵痉挛。
魏峥言简意赅:“熟背。”
扯开卷宗来看,其上乃含凝调查信息,事无巨细。
魏宁讶然:“她是右相府上舞姬?假称来自江南,以貌迷惑大人?”
同左相清廉显赫声名不同,早在先皇朝代,左相任太子太傅,兼国子监监正之时,桃李满天下,堪称文坛泰斗,是为天下文人效仿之首。
之后,大历末年,朝廷内乱,太子奉梓宫入皇陵,而后自禁东山别苑,当今圣上登极,改制奉平。
世宦宋家有从龙之功,家主官拜右相,其子宋周臣恩宠无加,手中掌权一跃魏峥权势之上。
这皆次要。
魏宁从卷宗中怯抬起一只眼,不知出于何种心思,轻声问出一句同她毫不相干话:“大人亦出身世家,民女曾听过一则传闻,大人与右相小姐有桩亲事……”
“魏宁!”
魏峥幽冷嗓音陡然劈来,撞破魏宁柔软嗓音,余下的话皆无声散开。
“本官与任何人毫无干系。”
魏宁自觉说错话,行歉礼,讪讪道:“民女失言,抱歉,大人。”
魏峥面色极为难看:“陆压。”
躲在一旁的陆压再顾不上看戏,忙不迭开门,看他举步躁郁,须臾消失在眼前。
魏宁不敢再多言,默记卷宗。
然她不言,压迫性的视线钉在她身,陆压目光苛责严厉,令她如芒在背。
嗓音渗着冷意:“魏娘子,有些时候,你的长相,你的存在本身,对于大人来讲,便是某种不可描述的侵害。”
侵害?
“你竟敢质问大人,尤涉他感情一事!”
魏宁愣了一下,大为惊讶他用“质问”一词,追问道:“陆大人何意?”
陆压似无意与她在此事上纠缠,微眯着一双眼睛,道:“魏娘子,你的心若真不是铁石所铸,便将此事记在心里,克己自省,莫要再去揭人痛处。”
魏宁属实一头雾水,缘何她成了陆压口中使魏峥受伤的错处?只问句魏峥与右相婚事,怎又触怒两人?
她着实迷茫,又毫无道理可说:“民女知错。”
日后她定丝毫不过问魏峥私事,免得他们拿好心作驴肝。
那厢黑暗中。
凛冽的鞭风渐行渐歇,女子孱弱闷桎在喉头的痛呼声时断时续,魏宁实难忍受。
借口透风要出门去。
想必此行目的已然达到,陆压并未拦她,任她夺门而去。陆压眼眸收敛了稀薄的温和,面无表情吩咐道:“杖毙,焚尸。”
这是要粉身碎骨,挫骨扬灰啊!
魏宁脊背一阵发寒,却在阴沉至暗中笑意盈盈。
“陆大人,可否劳烦大人往繁花阁送封信?”
陆压扼袖:“何信?何人?”
魏宁赶忙自袖间抽出一张字条,簪花小楷,风骨凛然,略带风流,不像其人表里不一,魏宁这手簪花楷写得倒是棱骨皆具。
前些日子,他收到魏宁书信,尚无今时今日心境,魏宁只言片语亦不曾如此露骨的锋锐。
锋锐到带着一种柔软的杀伐气。
“平安信,繁花阁蘧娘子。”
陆压睇她一眼,接了信笺,而后扬长而去。
徒留魏宁在原地。
她不知何去何从,身旁戍守的锦衣卫目视前方,视她如无物,魏宁别无他法,全凭记忆一同摸索,虽晕头转向,好歹回到方才刑室。
奉平三年末,年关风雪萧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刑室无窗牖,丝光也透不进来,居间又无漏刻,魏宁无从判断时辰,只按照腹中饥饿程度,揣度时辰几何。
她腹中嗡鸣,眼前阵阵眩晕,卷宗上的墨迹蜿蜒扭曲,魏宁一丝一毫也看不进去。
并深切怀疑,魏峥想饿死她。
魏宁出门寻食,奈何食物未见,只见身穿软甲的锦衣卫,腰间配刀戍卫巡视,身上煞气甚重,不睬魏宁分毫。
她没了奈何,干脆忍饥挨饿,蒙头大睡。
门首留了缝隙通风,于是内外憧憧焰影跳跃呼应,张牙舞爪伸展,爬上魏宁俯卧在石榻畔虚影,纠结攀扯,撞入魏宁聒碎的梦境。
辗转又难耐。
魏宁夜间睡得并不安稳,意识清醒一瞬,又黑沉一瞬。反反复复,极其折腾。
倏尔。
魏宁混沌的梦境中闯入个不速之客,面沉如水,眼神沉戾,死死盯着她,目不转睛,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她被唬的一愣,清醒过来。
方一侧首,视线顿时落入一双黑沉压抑眸子,氤氲墨色将她视线席卷。
魏宁登时翻身:“魏大人?”
她前些日子伤到的脚有些许隐痛,一条腿跨坐在床榻,另一条腿蜷缩着触地。眼神不曾看地,直视魏峥,从容含笑:“大人,可有何事吩咐民女?”
魏峥“恩”了一声。
“起来,吃早食。”
魏宁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当即眼眸一亮,跨跳下床榻,快步走向门首,眼看要越过魏峥去。
“魏宁。”
魏宁立住脚,疑惑的脸色触及他不善的脸色时,恍然一变,眼角眉梢的温和波纹般散开,浮上一层浓重的柔弱妩媚,行止袅娜翩然。
那双眸水光粼粼。
咬字婉转缠绵:“奴失礼,大人恕罪。”
这是昨日魏宁与魏峥达成的协议,魏宁代替含凝,去看这位右相意欲何为。
昨日大雪倾颓,今日熹微的光出东山,万物晴好。
锦衣卫门前的雪已扫尽,露出灰褐平整的地面,尚未开化的地方,落脚“咯吱”作响,别有意趣。
魏峥引着魏宁登车。
魏宁与那位含凝姑娘接触只寥寥几面,其余面貌行动的刻画,皆出自魏峥予她卷宗。其上道含凝出身教坊司,自幼却舞乐不甚精通,流连人丛,赚些冲她皮相来的红粉脂钱。
浑身媚骨,坐卧皆风流。
魏宁自三年前流离颠沛,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亦救济过,同她们攀谈,听得她们讲述脂粉烟花巷内的过往,年少的微宁有时为避灾躲厄,亦乔装躲在她们之间。
久而久之,有些习性,她做来也趁手。
马车自西北一路行驶,汇入串流,向着最繁华的街巷而去。
及酒楼门前,魏峥却欲伸手搀她,魏宁脸色一变,泫然欲泣。
“大人,奴不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