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
翌日暮色四合,天光敛尽最后一丝光线,锦衣狱门首的马灯初初挂起,一字排开照得眼前一片红彤彤的亮,远处的皇城反而暗淡无光。
魏宁仍穿着白日那身衣衫,外间裹着大氅,在一众衣着装扮莫不喜庆的锦衣卫内,显得突兀又形单影只。
今日是年关,小团圆的日子。
她却像只落魄流浪、瘦弱灵敏的狸花猫,灰扑扑的笼着寒雪。清凌凌站在一群嗜血杀伐的狼群中,神态安然自若,似乎毫无畏惧。
魏峥止不住连连望她,有些怜悯于她。
……小骗子,明明胆子大的要死,还在他面前装作怯懦。
魏峥一身官袍,眉目肃冷,率一众锦衣卫出行,高马肃容,声势浩大。扬鞭打马,寒风呼啸而过,卷起魏宁裙裾。
远远的魏峥听得,魏宁温声道:“敬祝大人身体康健,万岁无忧。”
温和的尾音散在空中,魏峥并未刻意瞧她,余光下她立身在一盏马灯下的影像却突兀地闯入他视线,烛光透过红色外罩投映在她满身,要将她融化在一片朦胧之中。
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真挚,魏峥觉得,此时她的眼底,应是溢着温情的柔和,同当年微宁凝望鹤春一般。
不抵他凝眸细看,身形却骤然消失在转角。
见此,攒聚的人群散开。
聚攒起的人气热气鲜活气寥落下来,沉甸甸的黑覆盖下来,压在魏宁肩头。
“魏宁,今日团圆,你可要同家人报个平安?”束湘见魏宁沉思,孤零零一人,寻常女子免不了脆弱些,何况今日乃年关,乃阖家欢庆之日。
她犹豫一下,最后牵过魏宁指尖,勉强软下嗓音安慰道:“你离家远亲,可是伤心了?”
团圆的节日,被困在锦衣狱,人生地不熟的,估计心里难过。
魏宁目光落在束湘手上,她自然没从束湘毫无变化的脸上提取到什么有效信息,只笑道:“多谢大人关心,民女还好,何况民女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年节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抬眼,看清了束湘的装扮,微怔愣一瞬,束湘换了簇新的衣衫,腰间挽着红绦,腕间多了一串红绳,同她身后不远处的男子,装束相似,腰间同寄红绦。
魏宁记得那名男子唤作“乌廷”,寡言鲜语,长相有种沉郁的锋锐,她只粗粗瞧了一眼,不待人顺着视线回望,便收回视线。
锦衣卫门首的红灯笼,弥散在鼻端的硝烟气,沉郁良久的感官,感受到了年关将近,喜迎新年,辞旧迎新的氛围。
魏宁甚至有些稀奇,原来狼群也是要过年节的。
乌廷走来,他寻束湘。
离束湘越近,他冷肃的眉眼也越柔和,最终他缓缓揪了一下束湘腰间的红绦,轻声对束湘道:“一切备好,我来寻你。”
束湘了然,转首问魏宁:“可要同我们一起?约莫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新年,上京的习俗,免不了守岁。”
“锦衣卫今日休假,有家室之人皆回了家,剩下的人都在这儿。”
不等魏宁推辞,乌廷道:“锦衣卫鲜少有女子,女子手巧,包起饺子来也更快些。你可愿帮忙?”
束湘眸光微含着温和的光,从乌廷面庞移转到魏宁身上,赞同道:“如此说,倒也没错,你可愿意?”
魏宁将拒绝的说辞吞下去,露出个温吞的笑:“多谢大人,民女恭敬不如从命。”
心底好一阵叹息,这叫她如何推脱?
三人偕同去了锦衣狱的后厨,用餐的大堂出乎意料的大,零零散散围聚着一撮人,中间大桌是数张木桌拼接而成,四面八方挨次摆放条凳,顺次相接,凳子上或坐,或侧,或靠,或站,皆嬉笑打闹,生动鲜活。
挤挤攒攒的,足有几十号人。
锦衣卫男子偏多,年夜饭竟出乎意料的丰盛,束湘说是请她帮忙,但那些个素来面无表情、浑身煞气的锦衣卫,不仅挥刀斩人是把好手,做起饭食来也不遑多让。
那灵巧精细的程度,让魏宁自愧不如。
她躲在一角,暗中看了全程。她自小不曾下厨,与鹤春在一起的那段时日,鹤春亦
有些不好意思,
便没再插手,蜷着身子,坐在后厨的灶台口取暖。烧火之人是半大的小子,有一双黑亮的眼睛,见魏宁就笑,一笑便露出两个小虎牙。
开口便唤魏宁:“姐姐,魏姐姐。”脆生生的,充斥着一股活泼劲儿。
一旁切菜、烧菜的锦衣卫被他的态度逗得一愣,顿时笑骂出声,训斥他小小年纪油嘴滑舌。
小锦衣卫对年长者做了个鬼脸,年长锦衣卫放声大笑。
魏宁垂眸抿唇,眉头笼着雾蒙蒙的愁绪。
灶房烟火气极重,橙红色的灶火异常温暖,外间众人笑闹声、锅碗瓢盆叮当声、锅中沸水沸腾声,而后耳旁长声的吆喝。
“下饺子喽——”
这样狭窄却疏离的方寸之地,氤氲着脉脉的温情。忽地刺啦一声,水汽凝结的雾气遮蔽眼眸,魏宁眼前一阵昏茫。
外间淋漓的大雪也化在这样的白雾中——
魏宁便这样凑在人群中,等着大锅中的饺子熟,而后分得了一份热饺,以及携着美好祝愿的年关贺词。
她惹不住吁出口浊气,笼在身侧的袖口无声无息被拽了一下,魏宁循声望去。方才还缩在灶台烧火的小锦衣卫竟不知何时蹿到了她身旁,见魏宁眼前浅淡的疑惑,对她粲然一笑,慢吞吞收回手。
“魏姐姐,新年快乐。”
魏宁定定看了他一眼,耳边熙熙攘攘的,充斥着热闹的欢呼声和锅内沸水翻涌的咕嘟声,被这句突如其来的祝贺词打得一愣。
回过神来,亦道了一声:“同乐……”
似乎饺子该熟了,人群内的气氛愈演愈烈,一叠声的道贺语响在耳旁,分不清是何人所说。
“各位,祝来年平安顺遂,一帆风顺!”
“祝,感情美满到白头,吉祥如意!”
“祝,魏头儿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
而后骤然一道利箭的破空之声,划破一墙之隔沉寂许久的黑暗,魏宁微微愣在原地,手心还端着一盏瓷碗。
眼前一晃,在场的锦衣卫登时呈群鸟飞散之势,从魏宁眼前消失,方才喧嚣的贺词似乎还回响在耳旁,未曾落地。
人却都没了。
果然,有人同她目的一样,来锦衣狱找安伯觥。此人关涉江宁府上百条人命,不可不防,倒是对魏峥不住。
魏宁微微叹气:……
“魏姐姐。”小锦衣卫还在,看魏宁面色不好,出声唤她。
魏宁应声,并未透露任何心中所想,且温声道:“可是出了何事?”
她低眉敛目,飞快盘算如何摆脱身边人,并且不动声色的、找到安伯觥踪影。
小锦衣卫面色轻松,环望一周。
自然而然接替了掌勺煮饺,添柴烧火的锦衣卫,往锅中添了一勺水。作响的咕嘟声暂时停歇。
小锦衣卫这才扭头回答魏宁,神色间颇为轻松自傲:“魏姐姐不必在意,只是解决些小麻烦,他们很快的,赶得上饺子熟。”
远远的,魏宁仿佛听见刀刃相接,刀锋入肉,嘶喊之声和重物倒地声,凌厉的血肉杀伐之气隔着重重阻障扑面而来。
魏宁有些担忧。
小锦衣卫侧耳细听了一阵,高挑着一边眉梢同魏宁道:“嚯,来得人还不少,不过要想闯进来,还远着呢。”
他连连摇头,态度颇为嫌恶。
魏宁豁然站起身,小锦衣卫头也不抬地唤她:“我奉劝魏姐姐一句,暂时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语气毫无波澜,也未斥责逼迫魏宁,偏生她嗅到一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魏宁脚下一顿。
若无其事地笑道:“忽然想起,魏大人走前,要我寻一样东西,民女去去便归,会顾好自己性命的,大人不必担忧。”
小锦衣卫顿时不吭声了,仿佛默认魏宁行动,只用一种惊诧又怪异的目光,上下扫视魏宁。
态度也不冷不热起来:“魏姐姐,好自为之。”
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言外之意,若她今晚有任何举动,锦衣卫不阻拦也不会出手援助,如若行有不轨,那便是要同那些不问自来的不速之客,一般的下场了。
这是魏峥的明谋。
魏宁品了品,然后下定决心,要闯一闯。
毕竟,今日是唯一时机。约莫三个月前,安伯觥到京的消息隐隐传开,都猜到人在锦衣卫,连同魏宁在内的许多人,也只等到今日。
当然,魏宁不是未曾设想,魏峥有体察民情之心,为民除害,借着他手,报仇雪恨来得更为容易,俗称兵不血刃。
可惜,她们却不能全权将希望寄托在魏峥身上。
魏宁袖带中还放着一张字条,只有寥寥两字,“暗牢”。锦衣卫内,亦有当年江宁三州纵火案的幸存者,违背了锦衣卫的规矩,暗中将安伯觥行踪告知魏宁。
她笑。
其实不算,想也知道适才造访锦衣狱的那群不速之客,所为何事。不过是为着安伯觥,杀人灭口罢了。
魏宁先前暗中摸到了锦衣狱“暗牢”所在,现今外敌入侵,企图搜寻安伯觥踪影,多数锦衣卫分为两拨,一波借转移安伯觥为视线,一波守在安伯觥周身。
沿着廊道而去,魏宁尽量放轻脚步,贴着墙壁甬道飞快挪动,廊道内并未燃灯,伸手不见五指。
魏宁极力回想方位和路线,她像只幽灵,无声无息。
“你是何人?”
平稳的声音骤然响在魏宁耳边,魏宁心下种种一跳。
下一瞬,脖间一凉,飘飘悠悠的一缕头发,顺着刀刃划下,飘散在地。
魏宁向后撤了撤头,余光瞥见了一抹隐隐寒光,锦衣卫服饰特有的暗纹在她眼前晃过。
魏宁柔顺地垂下头:“……民女……”
听到女子嗓音,侧后方的锦衣卫动作一顿,顺势要收去刀。
魏宁眯起眼,抿了抿唇,猛然回神,袖间短箭死攥在手心,尖锐的锋芒映入来人眼底。
锦衣卫一愣,讶然道:“魏宁?”
魏宁亦是一愣,心道一声真是不巧。
也幸得她反应快,手腕稍稍偏移,刺破锦衣卫衣衫,在他身后墙壁上冷壁上凿出个小坑。
来人又唤她:“魏宁。”
魏宁淡定收了手,将洞穿人肩头衣裳的短箭收回来,微微一笑,异常乖巧:“民女眼拙,大人见谅。”
来人不动声色地觑了她一眼,道:“徐微宁。”
魏宁唇边的淡笑一收。
“你记住,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安伯觥就在‘暗牢’,江南实录,你若是不曾拿到手……”
魏宁定了定神,与他擦身而过,往暗道身处走去,淡然道:“我便会死在你手里。”保住他锦衣卫的身份,一切洗牌,重新开始。
留在原地的锦衣卫眸光深深,通往地下“暗牢”轰然而开。幽幽烛火依次在眼前亮起,在魏宁脸上留下点点暗斑。
在她转身之际。
留在原地的锦衣卫忽而道:“方才你用的招式,出自锦衣卫。”
“一刻钟,后门有马,无人埋伏,速走。”
魏宁脚下一顿,心中茫然了一瞬。什么叫做,出自锦衣卫?这不是她的亡夫教她?
鹤春怎会与锦衣卫有干系?
魏宁眼睑轻颤,脚下散乱一瞬,而后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低声应了一声,举步进暗门,一步一步踏得极稳。
夫君,你若是在天有灵,无论爱我,还是怨我,请保佑我,一切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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