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池去看这边拉起来的蓝红塑料布,再去寻对面天台的躲雨地。
紫藤花谢了,被茂密的绿叶代替,只可惜,雨能穿透叶片缝隙不止,还会顺着叶片大滴大滴往下落。
他带韩央去那塑料布下头躲雨,顺便把还能救过来的书籍往里收,手里那本书顺手压在了一本《野猪渡河》上头,绣紫藤花的抱枕也顺手搁在书堆旁。
之后他们就蹲在那塑料布下头,去看外面的雨。
雨点大了,打湿了大地,头顶的塑料和雨滴撞出声响,不算吵闹,垮啦垮啦不曾停过。
塑料布是随意扯出来的,所以不似中国先民就有的建筑智慧。
庑殿顶、歇山顶、悬山顶、硬山顶、卷棚顶、攒尖顶,虽然分了等级,都不忘挡雨的时候,可以听见雨滴击打瓦片的清响,还能看见檐流如珠帘的美景。
这软软的塑料布,一头连接着向东的屋檐,一头立了俩不锈钢剩余的残料,靠屋檐这边的角落,堆积了几个木头箱,里头是还未处理的啤酒空瓶。
韩央拿了笑,去看他那书堆,依稀见得《野猪渡河》压着的书便是《雨》,同样描写马来半岛的婆罗洲。
浓稠难以消化的历史,加上热带的许多植物动物,在书里响彻不停,天空是被撕裂的,雨是漏下来的。
目光紧接着落在那绣着紫藤的抱枕上,略微恍惚,再寻着一旁的几个木箱,眸子亮了亮。
徐池看见了他最后那一抹视线,也拿了笑,指着那木箱:“想着是不是有侥幸,有酒喝?”
韩央笑笑,知其所以,不说破。
徐池在木箱里找啤酒,实在遗憾,房东是个酒鬼,买酒上来,从来没有说剩一两瓶下次喝的道理。
塑料布兜住了大雨,却盛不均,没有排泄口,聚在一处,兜不住了,哗啦啦往一处宣泄。
看完第一波宣泄,徐池说起小时候只要下雨,他就爱站在雨里,雨小,就抬头去看雨滴是怎么来的,风大了,雨乱了,他的心也会跟着乱。
雨大了,他不抬头,去看雨溅落在地上的动态,他那时候觉着,雨是摔下来的,摔在地上,他还觉得挺疼。
等雨聚成水洼了,他就往上头去踏水,踏不够,就幻想雨淹了大路,他在里头当一只欢腾的小鱼。
他妈妈每次看他站在大雨里发愣,会上来在后脑勺给他一巴掌,他脑子里全是雨打芭蕉。
他妈妈问他:“傻呀,有雨不知道躲。”
他就想,春雨啊妈妈,需要躲什么呢。
他妈妈说:“衣服全都打湿了。”
他觉着衣服被打湿了又不难受,打湿就打湿了呗。
他妈妈又说:“会感冒,会得肺炎。”
他就想,淋那么多次雨,也没生过病啊。
他妈妈忽悠他说:“雨里有病毒,有寄生虫的啦。”
他就想,啊,真的吗,病毒是什么病毒,寄生虫长什么样的?为什么我没看见过。
他妈妈最后说:“看起来多傻。”
徐池笑出轻轻落落的声音,告诉韩央:“我想,躲的是一份正常与不正常。”
别人都躲了你不躲,就好像他妈妈把衣服凉出阳台,别人从那走过,一抬头看不见树梢了,看不见蓝天了,看见的是家里所有人的衣服,包括内衣内裤。
理由不过是,大家都这么晾衣服,我也要这么晾衣服。
把鞋架放在家门口,也不觉着是占用了公共空间,不,他们知道,只是,还是那句话:别人能占,我也要占。
因为公共空间的归属问题,他时常听见楼道里人与人之间的摩擦,为此出手打架。公安来人了,批评他们不该占用公共空间,该把鞋放家里去。他们又站在了统一战线,对公安叔叔说:那你得先让其他人全都这样干!
这就是说,别人爱干的事儿你不干,并不是说你跟他们不是一伙会被笑话,而是你不干会吃亏。
反过来,别人都不爱干的事儿你爱干,说明你不对劲。
他淋雨这件事,他妈妈就说他不对劲。
韩央听他说完,也说起他的不对劲。
他说起春天,小时候坐家屋顶上等雨来的场景。
脱了鞋,脚踩屋顶青砖上,青砖瓦缝里,偶尔冒有一株小草,一朵小花。
他时常觉着它们是在跟他一起等雨来。
他把雨当作洗涤剂,想看雨是怎么把周围的灰尘冲刷干净的,毕竟遥遥过去,不远处有一处水泥厂,它给这城市带来的尘土,总让人看不清周围事物的本来面目。
雨下了,周围会先得到一片吵嚷。
确实,那时候的人总爱太阳,爱晒衣物被褥,晒阳台不满意,晒在外面,你会看到雨来之前,风掀动衣服被单的声音一响,雷声一响,人声开始响。
“收衣服啦,收衣服啦。”
和雨滴一起,瞬间炸开了,他就坐在那屋顶上笑了。
他爸从单位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收衣服,他老说忘了,其实他是想看雨怎么把那些本来干了的衣服淋湿了的。
衣服**的,丧丧气气的,像人。
他想起周星驰演的一个神经病。
人被扔进洗衣机,洗干净以后,右边头发勾一挫弯毛,铁杆从衣袖里穿过,晾在阳光底下,摇摇晃晃。
嘴巴歪向一边,是轻佻骄傲。下嘴唇鼓起来颤,是忧郁。深情地唱了一首情歌,一转台,唱上了五魁首,六六六。
他联想到的,是雨下来的时候,人们急忙收衣服,就像从那些各式各样的晾衣杆上头把人取下来的急急忙忙,而挂在上头的衣服有了人的影子,他们不怕雨淋,如若来阵大风,反觉得那是片刻自由。
怎么说呢…
衣服穿在人身上,就像是蹲了大牢。
挂在外头风吹日晒还是大雨淋浊,都无法逃。
他爸不知道他这些想象,几次明明在家不帮忙收衣服,当他是真的忘了。几十次了,还电话打来提醒,还不收,就骂他懒。后又分析他孩子做其它事都不懒,唯独收衣服懒,不对劲,就觉着他是故意的。
徐池笑问:“于是打你了。”
韩央笑说:“是,也往我后脑勺拍打,一拍,我脑子里全是衣服长脚逃走的画面。”
塑料布又盛了一波雨,他俩抬眼去望,本来蹲着的姿势,因为聊天带来的轻松氛围,遂换了舒服的坐姿,换的过程,臂膀碰着了臂膀。
眼波流转,俩人皆是一笑,笑他俩的不对劲,不对劲在一起,那就跟当时在楼道里吵架的邻居一样。
雨那么好,你淋,我也要淋。
韩央等塑料布的第二波雨水的宣泄完,说起一部电影。
《平原上的夏洛克》
他说里面有个镜头最美,屋子漏雨,拿白色透明塑料布接雨,雨水聚在中间,往里头倒了三只金色的鲤鱼。
徐池也说起一部电影。
《座头市》
他说里面最喜欢的一个镜头是,农民在淤泥里插秧,插着插着的开始跳踢踏舞,跳着跳着摔了一跤,滚了一身的泥。
韩央侧过脸来,徐池感受到了视线,也侧了脸,望向他。
韩央说:“你挺爱笑。”
徐池愣了愣。
想起自己一个朋友,又笑。
“笑什么?”
“我一个朋友,跟我说我的笑有时候会非常不合时宜,想了半天要形容我这种笑。就说,我们同时看见一只猪滚入泥地,都哈哈哈哈地笑这种白变黑的窘迫,而我的笑是那种,没有声音,却笑得很可喜。
“呆的呢,不算,傻愣愣的呢,又沾不上边,是一种,明明是猪吃瘪了,却笑的是那只猪在花野里陶醉着奔跑。
“还有就是说,明明夕阳下去了,残阳里一对情侣,男的背着他心爱的姑娘回家了,多美好的事儿啊,我却笑了。好像我看见的不是世间爱情呈现出来的浪漫,而是两只乌龟,一只背一只往前爬,背上那一只总要掉下来,掉下来后,总还要往上爬那种重复又漫长的滑稽。”
韩央把目光定在了他的唇角,去体会他那朋友形容的笑。
“一只猪摔泥地里,确实没有在花野里奔跑好笑些。”
这和他爱看淋湿了的衣服有那么点共同效应,韩央去想那猪流着哈喇子的陶醉是什么样,舌头还如水波在那荡啊荡,扬起来一抹笑。
徐池瞧他那笑,怔了怔。
要是他朋友在,估摸着也会说这笑不合时宜,不过与自己不同的是,他笑得要比自己好看,如果他朋友看见了,不会想象出那么多有的没的,只会觉着,人的笑,分着等级。
最高阶段,让你无从思考。
“其实吧,”徐池笑说,“当时他们几个看见了猪滚到泥地里的时候,我没看见,看见的是地里头后面的一个大爷,他在田地里撅着,像一块石头,我笑的是,我看见那些朋友瞬间都变成了石头,发出噗噗噗的响声。”
“人一辈子的笑,”韩央瞅着他装满笑意的眼睛,“大多都被别人看了去。”
“嗯?”
“你会对着镜子笑吗?”
“镜子里又没有猪摔进泥地,没有乌龟背乌龟,我想我这张脸容纳不了那么多幻想。”
俩人相视过来,都笑了。
徐池告诉韩央,有一次他看一本书。
《革命时期的爱情》
里头也说到了这种类似的笑,主角,王二。
书上是这样形容这种笑的,是从左到右的笑。
他对此有了兴趣,对着镜子去试试看怎么个从左到右的笑,他以为这种笑说的是一种延展,一种动态,却怎么也无法实现这个过程。
徐池试图学给他看一看,指着自己左边嘴角:“你看,左边先笑,是歪嘴,往右边推一推,还是歪嘴,这其实就是撇嘴。”
韩央试了试:“确实,只会让人觉着,自己的肌肉,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后来读到,王二和他的妻子在法国卢浮宫看到了这种笑。
蒙拉丽莎的笑。
徐池这才意识到,这笑是不能动的,笑出来后静止了的,就像那幅画,世人都说是神秘的笑。
神秘的笑?
就是所谓的,不知道你在笑什么的笑。
那么,世人是不是以为,笑都是有共鸣的,你懂我懂大家懂的呢,不然神秘的笑就不神秘了,因为你一笑,我就知道你在笑什么,谈什么神秘。
又往下看,发现作者对于蒙拉丽莎神秘的笑是这么理解的。
书上说:看到了蒙娜丽莎。这娘们笑起来的样子着实有点难拿,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
简而言之,在意大利公共汽车上有人对你这么笑,就是有人在扒你的腰包,在英国的社交场合有人对你这么笑,就是你裤子中间的拉锁没拉好。
“可笑死我了,”徐池食指抹了眼角一滴泪,“我当时想的,不是这王二看到自己的笑居然是一幅名画时的恍然大悟,找着了知己。而是,这蒙拉丽莎,当时看着的是达芬奇,是笑达芬奇的哪点呢。
“还是说,他看的不是达芬奇,而是达芬奇身后飞过去一只奇怪的鸟儿,那鸟儿背着个望远镜,背上驮着个长着翅膀的小人,指挥着鸟儿,让把达芬奇的头当作了鸟窝,或者说,身后有那么一片田野,一只猪,跑进了野地,滚了一身泥出来,变成了石头呢。”
那本书里,好笑的事情有点多,徐池说他自从看了那本书,他朋友每次说他:
“又来了。”
“笑什么笑。”
“你到底在笑啥呢。”
再形容一堆他的笑与自己的笑的反差想象,他就更想笑了,因为他老是想到蒙拉丽莎,一想到蒙拉丽莎,他就在蒙拉丽莎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同的内容。
一想到这些内容,他就笑,他一笑,他朋友就受不了,受不了就爱打他,一打他,脑子里就开始乱糟糟。
“我还有一个朋友,瘦高瘦高的,”徐池说到最后,眼角的泪抹了几回,“他不爱笑,也不爱想象,看上去很朴实,他说我那样的笑,不过是在故作深沉。说人性里有一项,不爱别人看透自己,或者说,不爱别人轻易看透自己,所以用不明的微笑来掩藏,你一藏,人知道你在藏,就想知道,这也是人性之一。
“霍哟,这可严重了,一个笑的问题,变成了人性的问题。后来每次面对他,我反而不笑了,一脸认认真真地跟他谈天说地,他反而不习惯了,说,你不能故意那么直接地告诉别人你在想什么,人与人之间,不能这么赤.裸。”
说完叹口气。
“我体会到了,什么叫,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韩央这时候说:“你的笑,很可爱。”
“啊?”
徐池以为“可爱”两个词是他说他“漂亮”的回敬,可回敬两次?
他无法把“爱计较”往韩央身上去靠。
想起这书里面,王二对着他当时唯一的男性朋友喊说:“xx,你可真可爱!”
他朋友抄起板子和改锥扑过去大骂:“他**,你又要讨厌了是吗!”
徐池笑不出声,笑得出神。
韩央略微懂了他朋友的心思,开始学所谓的“故作深沉”。
眉眼微蹙,手轻握了拳头,往嘴上去靠。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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