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池后来告诉过韩央,他对于可爱的理解,是,你看我想发火却发不出火,觉得我抬手想揍人却下不去手,你想笑我却必须要忍着不能笑,你看我因为你的举措哭了,却不想来安慰我,想继续看我哭。
这就叫可爱。
韩央后来告诉徐池,没有错,我当时说你可爱,就是觉着你这个人浑身上下写着:得挨揍,得挨别人欺负。还天真着茫然不知。
这就叫可爱。
后来的后来,韩央问徐池,你说我漂亮,听起来就像是说,你是个花瓶。又说我漂亮得精致,听起来就像是说,我还是青花瓷。虽然漂亮,易碎,不实用,不能拿来蓄水不能拿来装酒,只配插花。
徐池反问他,要是说一个人真有气质,那这个人该去怀疑称赞他的人是在说他长得丑,只能用气质或者物质来衬托。
没人愿意自己生来就丑,就像没人愿意自己一出生就缺块脑子一样,是上天给你的恩赐,世界上得是多幸运的人才能得此殊荣呢,百分之几的概率好吗。
再加上一个聪明的头脑,灌入一有趣的灵魂,还能说什么?
谁还不喜欢锦上添花呢。
他又说:漂亮就是漂亮,即使你七老八十了,我还说你漂亮。
韩央就说:真是可爱,你还没七老八十呢,可爱炸了。
徐池当时去看这张漂亮的脸,确实想过,这得有多幸运才能拥有这张脸。
你必须在茫茫人海里挑出一个女人,她的瞳孔漆黑,不沉寂,得有神采,更有甚者,不沾凡尘。
鼻梁高,鼻翼小巧,鼻尖微翘,带点肉肉。
嘴唇不能厚不能薄,厚了像猩猩,薄了人说你刻薄,唇型清晰,牙齿洁白,笑起来就是两个字,勾人。
再寻寻觅觅出一个男人,他的身高一定得按一米八往上去找,肩膀胸膛该有着男人的担当,就是说,可以容纳一个玲珑美人卧在他胸膛,倦鸟归巢。
脸得有着男人该有锋利,眉毛得有旁人不可小觑的英气,眼神有力,藏着他的信念,不可抗力。
嘴角一上扬,又能将这些锐利掩了,全是柔情蜜意。
两个人结合,在浓浓爱意里得出一个没有暇疵的珍宝。
他在有爱的环境里头长大,比之多了份亲和力,所以,难得一见,且不可复制。
他不得不感叹基因的强大,他爸爸和他妈妈,是两个极端。
爸爸帅到爆炸,年轻的时候追他的人排队排几列,就跟春运抢火车票那样夸张。他妈妈属实是平凡,又白又肉又矮,追她的就只有他爸爸一个。
对了,他爸老说他妈妈,可爱。
就是说,你又小又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气我打不着我,踹我对我造成不了一点伤害;你还有着无端的尊严,对我大骂不出口,折腾你的时候连反抗的资本都没有;我不听话你发不了脾气,还爱我爱到无法自拔,多可爱啊。
他爸从小坏到大,他妈妈老教他:“学谁都好,别学你那坏爸!”
于是,他就被他爸他妈的基因综合成了,一米七三,在男人堆里算矮的个子,皮肤虽然白,可男人皮肤白有什么用,要不是他举止学着的是他爸,别人不说你娘娘腔就该说你是个没吃过苦臭小孩儿。
娘娘腔从小就是作为笑柄给人笑的,臭小孩儿是不能对事物有发言权的,为什么,心智不成熟还不知疾苦,谁爱听你说你那不成熟的人生谬论。
他爸的长睫毛倒是长在他眼睛上,经常挡住眼珠子,那也不是个优点,他朋友爱叫他睫毛怪。
只一张巧嘴还能看,带着点嘟嘟气,来自于他妈妈,爱笑,尽管那笑造成了多少误会。
这些种种,导致他对美好的东西有种驻足欣赏的习惯,却没有想据为己有的野蛮贪欲。
所以当时他只是欣赏完韩央那些难得的美,去看雨什么时候会停,去想雨停了要怎么往前走。
他和韩央,在当时都有了对现实短暂的逃离,他们骨子里都有着这种不成熟的浪漫。
人活在世界上,快乐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楚,只能逃离一段时间。
是徐池先打破了这种逃离。
他说:“你的吉它,怕是要被这大雨淋坏了吧。”
此时的雨还不算滂沱,只是不停地洒下,像沙,像米,一把一把地被风吹斜,远方轰隆轰隆的,像是浪,闷着,不情愿地,将更远的乌云从世界的尽头擅自推了来。
韩央去看他那倒在乱衣服里的吉它:“坏了算了,也不是我的吉它。”
“谁的?”
“我一朋友的,当时他跟我住在那屋子里,住了大半年,没事儿爱在天台弹吉它,走的时候,什么都带走了,就留了把吉它给我。”
徐池想了想,那该是他搬进这边屋子之前的事了吧,他当时搬过来第一天就只见过他,后来也只见到他。
“意思是说,”他察觉一件事,“那吉它代表了什么吗,怎么听起来有点特地留给你做纪念的意思呢。”
“是吗…”韩央若有所思,“我当他嫌弃这吉它破旧,他不喜欢旧的东西,后来他邀请我去他买的新房里做客,他买了把新的吉它。”
徐池觉着有点可惜,可他又不能跟人说,你能不能再跳过去把吉它拿了,再跳过来,让吉它躲躲雨。
这就跟你看见别人的东西掉海里了,你不会游泳,你想把那东西捞起来,却跟人说,你能不能游海里把东西捞回来一样,瞎操心。
大海里捞东西捞不着的概率很大,让人跳来跳去,危险性大。
他没明白,那边天台比他这边要高一层,跳过来容易,跳过去难。
这是一条不归路。
他觉得可惜的是:以后再也看不见那么漂亮的人儿在天台上弹吉它唱歌了。
后反应过来,不管吉它淋湿不淋湿,坏不坏,他也听不见了,因为明天他不住这了,对方也不住这了。
说不定,雨停了以后,他就再见不到他了。
不免有些遗憾,遂把看定了韩央,多看一时是一时。
韩央望着的还是对面那吉它,问徐池:“你念旧吗?”
徐池眨了他那夸张的睫毛,没能有所回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念旧不念旧,如果说那一堆书,他是念旧的,从来这城市工作开始,买到的第一本书都还在。
如果说是衣物,他算半念,因为他不爱穿发黄的衣服,而衣服穿久了总爱发黄,尤其是白色衬衣,短袖,背心,球鞋。
如果说电脑手机,能用就用,坏了会扔,软件更新快了速度跟不上,也会换,所以这算实用主义,不会为了念及它陪自己的时日,舍不得扔。
关于玩具,那能确定是念的,他从来不扔玩具,尤其是别人送他的玩具。
韩央看出他的纠结,换问:“我说的是人。”
“?”徐池不懂之余有些诧异,“跟人说念旧?这怎么个说法。你首先得说人旧,再要说人是可以丢的东西?可人怎么能用旧来形容呢,人又不是东西,再说人是独立的个体,谁也不属于谁,谈不上扔这个问题。所以,念旧跟人挂不上号吧。”
韩央再换了问题:“你谈过恋爱吗?”
问得认真,徐池凝了那双对自己感兴趣的眼睛,不由吞咽了一个来回,他觉得有些渴,还觉得有些害臊。
韩央看见他因为害臊起来的神色,反倒是奇怪了。
“你…没谈过恋爱?”
“……”
“你今年多大了?”
“……”
韩央不问了,因为从这一阵阵沉默里,大概知道了答案。
没谈过恋爱,年岁也不算小,所以害臊。
矛盾在于,刚刚听他说起话来,是个开朗活泼的性子,长得虽然不高不壮,长相却很可观,当然,每个人审美可能不尽相同,不好评价。
他对他没谈过恋爱的原因,有了好奇,可他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
“我有个弟弟,”韩央不说他,说自己,“非常念旧,出现在他身边的人就爱去粘着,别人推开他他就哭,被甩了,他就追着人家跑,人家跑外地,他追外地,跑国外了,发誓要过去找。”
徐池没说话,也不看韩央,去看自己那绣球花抱枕。
“念旧不是说可以扔的东西,可以规定是你的我的东西,而是…”
徐池抬眼,期待他的后话。
韩央的笑,传递到他的眼里:“是你承诺过,你我有了羁绊,就不该斩断的意思。我跟我弟弟说,你那是执念,算不得念旧,别人愿意,你念着是好事,别人没意愿,你念着就是变态。”
“啊?痴情被你说成了变态,你弟弟该多难受。”
“他难受?”韩央出口没留情面,“偷了家里的钱,真跑国外去找人了。现在都没回家,父母担心他几年了。去年来个电话,说找不着不回家了。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成为别人眼里旧了的,再不感兴趣的东西。玩具玩腻了也会换新的,人玩腻了,为什么不能换。”
徐池些微意识到韩央话里的“旧”,可能说的不是他自己呢…
视线转了转,去看自己塑料箱里的玩具。
“我的玩具…就没有丢过。偶尔拿出来,还觉着跟新的一样。”
徐池说这话的时候在想,人和物的区别大概就是,人被抛弃后会伤心难过。
那为了不伤害人的情感,把人换着花样来欣赏应该就不会觉得旧。可换着花样来欣赏这件事,实行起来难不难的?
他不知道此时韩央注视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转出了某种花样,他不知道的花样。
雨下大了,天台坑洼的地方,集了好多雨,雨打着雨,溅起复杂的水花。
韩央拿烟出来,点了,问他抽不抽,徐池点点头,又发现烟是最后一支,苦笑说:
“哎,一回到现实里,总觉得脾气都不是自己的了,尤其是这个世界上生存,得赚钱才能活下去。”
徐池等他吐了口烟,从他手指间拿了烟来,瞧着烟头丝丝点亮,吐口烟,又递将给他。
韩央弹了弹烟灰,夹烟的手搁嘴上:“我房租就欠了一个月,存款又刚好借给了我一朋友,本来说下个月能交上房租,失业了。”
“你还有存款呐。”
徐池的同时天涯沦落人感概里,多了些你我的不同之慨。
“工作五年,怎么会没存款,不多就是了,现在销售工作不好做,话说虚了就是骗子,说实在了,没有让人想买你产品的**。都说销售吧,门槛低,谁人都能做,可做的好不好的,还是看这人适合不适合。”
“你不适合?”
“不清楚,”韩央笑笑,往天上吐口烟,“有人一辈子都有可能摸不清楚自己适合干啥。”
徐池又拿了他的烟来抽,看那烟雾袅袅,说起自己的儿时梦。
“我小时候觉着我自己应该是个画家,那时候我爸爸老爱夸那些大画家的画作,毕加索梵高莫奈齐白石张大千,他也不按照大众那么夸,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夸,说,你看,这画像不像鸡蛋打碎在地上,有人走过去,沾了脚印,还黏糊糊的…
“又说,你来看,这画像不像一堆人吵架吵不出所以然,开始打架,有人伤了,面目全非后,合一堆了,rua面呢。还会说,你知道虾是怎么走路的吗,没人见过虾走路,走没几步就会死,毕加索这家伙一定是见过…
“有时候他盯着那些画不说话,一个小时以后不是说,冰淇淋化了,就是说工厂冒烟了,大楼着火了,地震了…
“我觉得我爸爸有时候神神叨叨的,画一张他神神叨叨的画像,还没给他看呢,被发现了。我也没想给他看,他却跑来夸我,说,哟,你懂了。我问,懂啥了?他说:懂画。我说,我不懂啊。我爸爸说,画画,就是用你喜欢的元素丢一大锅里,炒饭。”
韩央没能懂徐池爸爸对画的理解,徐池也没能理解,只是他爸爸说他有天赋当一个画家,他对他爸爸说的话一直以来都带着“是真理”的偏见,所以就信了。
韩央说:“我真想看看你画你爸爸神神叨叨是什么样。”
徐池说:“看不着了,有一天,我爸爸说我像个诗人的过后,烧了。”
“怎么又是诗人了?而且,说你是诗人为什么要烧画?”
徐池把烟还给他,开始他的回忆。
“是这样,有一次我数学没及格,我妈妈打我来着。我爸爸的教育理念是不打孩子,让孩子挥发他自己的天性,数学不好,说明他家孩子不适合学数学,就该去学其它的。然而我小学学那么多科目,没一样优秀的。
“我妈妈的教育理念就是,棍棒底下出人才,就冲我爸说,你娃不是学不好,而是最近爱跑废墟里去当混子。我爸说,当混子怎么了,我们小时候谁没当过混子。我妈就说,所以你现在不是医生不是律师不是企业家不是科学家,是个挖坟的…
“我爸不好说考古学和挖坟的是两回事,可一看我妈气鼓鼓那样,就不说了,只说,打吧打吧,打完一会儿进屋来…”
“嗯?”
韩央没懂他爸的意思。
“我爸最喜欢我妈生气的样子了,尤其是脱了衣服以后。”
“……”
韩央懂了。
“我妈进屋了,我屁股被打得生疼,揉不了,坐下去也痛,可还是要做作业,写作文,写一下疼一下,我也要宣泄的,就写了自己遭遇。说教育里打小孩是一种情绪积压,根本不是望子成才,结论带着许多负气的意思,写说:我认为,很多人生孩子就是为了可以合法地宣泄情绪。并且附上一首诗…
“人间有怒,没缘由,似朝暮。屁股遭了殃,息怒,息怒。
“诗不是啥好诗了,不过是因为小学二年级小孩写的,就不一样了,小学二年级,能识得几个字呢,对于朝朝暮暮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爸爸看我那赋诗一首,想到了许多小孩都是以:啊,春天,啊小河,啊,柳叶,开头,就觉着我有当诗人的天赋。
“这就使得我很矛盾了,我信我爸说的话,就像他说考古这门学问一样,得严谨,虽说都是研究历史,历史的可以瞎编,考古不能。那完了,这件事里,我信了我爸三句话…
“第一句,你可以当个画家。第二句,你该是个诗人。第三句,你爸我说话都很严谨,决不胡说。那么,苦恼来了,我到底该当个画家好啊,还是诗人呢。
“我妈见我为这件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以为我生病了,心疼我,帮我做了选择,烧了那画,让我当个诗人。因为她说,你画的你爸,是我见过最丑的你爸。
“意思就是,我妈最烦我爸神神叨叨的模样。”
最后,徐池没当画家也没成为诗人,当了个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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