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池想，他喜欢的东西有很多。
包括冰淇淋，巧克力蛋糕，果酥，米酒，书籍，绘画，音乐，电影，天空，云朵，清风，水波，明月，山间流水，清晨薄雾，雨后春笋，风扫落叶，街头巷尾的猫咪，等等等等…
所以那句“喜欢什么的，好神经”应当改为，“喜欢人什么的，好神经”才对。
不过那自然而然的想法和改正了的想法，都只是想法，没有说出口，不会带来祸端。
他懂得这世界一颠扑不破的真言，祸从口出。
想法也是这世界上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所以，他想继续听韩央说他喜欢别人，别人喜欢他，最后又不喜欢，或者喜欢得奇奇怪怪的故事。
韩央不知道自己的喜欢与被喜欢的经历在徐池那里成了带着精神不大对劲的奇奇怪怪故事，只从他眼里看到了渴望，了解新鲜事物的渴望。
于是他故意告诉他：“这种喜欢，说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此话一出，徐池那眼睛亮的，就像三月里的无风无云的情况下，倒映在池子里的月光，纯白，没有一丝杂质，也没有任何被打扰出的波纹。
他没意识到，一个人的魅力有限，再怎么样，喜欢他的人也不至于几天几夜说不完，就算喜欢他的人确实有那么多，够说上几天几夜，那么，别人喜欢他他也喜欢对方的这种概率…
细想想，十有**可能是编的。
而编这些喜欢与被喜欢的纠纠缠缠的人，该存在着别的什么目的。
徐池没有细想，他爱雨天，爱雨丝被城市灯光打成萤火虫，爱雨淋湿了的大地反射出一条条天河，也爱雨天有人跟他讲故事。
韩央告诉他，高中时期，有个女生，爱打他身边儿过。
不是同桌不是前后桌，放学上学俩人也碰不着，本来生活没有相交的点，可他认识了她。
起初是因为某种香气。
“你知道，人身上都是有味道的吧？”
徐池闻闻自己手臂：“什么味道？我现在全身上下就是汗水夹杂了雨水的味道。我想洗个澡，但是不能翻窗户进去洗，我这房东，把窗户都锁上了。去酒店吧，我现在身无分文。”
“身无分文？”
语气里多是不理解，意思就是，如今社会再怎么惨，也不至于身无分文吧。
“不可思议吧，”徐池笑话自己，“被裁员没有赔偿，因为合同刚好到期。去吃个饭，不小心开了一瓶贵的酒，刷爆了信用卡，我信用卡额度本来就不高。有了那么点醉意，走在街上，想买个蛋糕吃吃，好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发现钱包掉了。”
韩央拿手摸摸他的头表示安慰：“人生就像一首悲伤的歌，如今又增加了新的痛苦。”
头发湿了，摸不出那种宽慰人的手感，可徐池还是点点头，接受他的安慰。
“吃不到那奶油蛋糕，真真的是痛苦。”
韩央手重了些，揉下他头发上好些雨珠子，离了那湿漉漉的头发，带起些许光斑，摸向了自己的嘴巴。
故事继续讲…
“一个中年人闻起来呢，气味复杂，你不好说是某种臭味，**的味道，而是某种正在发酵的酸菜味，一个小孩儿闻起来就像柿饼，一个少年闻起来就像雨后探出头的月光。”
徐池想：月光？月光能有什么味道。他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牛逼呢。
他可闻不到别人身上的味道，只闻得到大自然的味道。
脑子里还清晰地印着那么一天，他爸爸带他去某个乡下工作，因为那里的村民从地里头挖出了许多碎了的陶器。
他被安置在零时搭建的帐篷里，站在一平缓的坡上远远看他爸爸和单位上的叔叔，考古学的学生一起在那小心平稳的做着挖掘。
他闻到了历史的味道。
历史的味道就是泥土的味道，也可以形容成，这是大地的味道。
大地承载着人类的历史。
阳光越来越暖，空中开始混杂着各种气味，不远处一条清澈的小河，很甘甜，还有因为挖掘毁坏的青草味，以及在自己脚边正在努力生长的野菊花。
他在那些混杂得柔和的香气里，昏昏欲睡。
韩央说，高二的下学期，他总闻到一股奶油味。
徐池想说，他喜欢奶油味，但他不想打断韩央的回忆。
那味道不持续，意思就是，它不是从某个面包店散发出来的味道，固定且会因为距离变得时浓时淡。
韩央每次闻到这味道，一转头或者一回神，视野里就有一长发飘飘的女生背影，那背影走远，气味就消失了。
好几次，他都不自觉跟上了那女生，想确定那味道是不是来自于她，结果没跟两步，就有别的气味代替了他的好奇心，比起奶油味，他更喜欢风的味道。
“风能将当时我们学校后面山坡的橙花，楠树，香草的味道吹到校园里头。”韩央说，“所以我时常发愣，一发愣，就会忘记周围别的味道。”
奶油味，不属于自然里的味道，它的出现，该是种偶然。
可是，那味道出现的频率过高，每天出现个几次，出现那么一学期，问题就大了。
韩央在有一天晚间放学，在那奶油味道靠近的瞬间，抓了那女生的手臂，确定了她身上的味道。
那女生一转身，韩央就知道为什么这女生身上有着那么浓的奶油味了，这女生是西街糕点店老板的女儿，他们家做的奶油蛋糕，是他吃过最甜的奶油蛋糕。
他时常跟那走过，会看见那女生在里间帮忙打奶油。
那女生在他抓住她那一瞬间，冲着他笑了，还说：“韩央，你反应可真够慢的，整整一学期，才注意到我。”
韩央不明白她所谓的注意到她是什么意思，她对他来说，就像是每天经过的街道旁该存在的绿树，存在在那里，你看得见，看得习以为常。
那女生说，为了奖励他抓住了她，今后每天都请他吃奶油蛋糕。
“哇…”
徐池听来不免发出感叹，好像这是件多么难得多么幸运的事情。
可是韩央却说：“她家蛋糕，太甜了。”
说完瞅着徐池的脸，视线往他喉结走。
徐池因为今天没吃着奶油蛋糕，听别人说起奶油蛋糕，就像渴了望见了酸梅，喉结那么上下动了动。
到这里，徐池要是注意力在这故事的主旨上头，而不是吃不着的奶油蛋糕上头，那他就该怀疑这个故事是不是因为他对奶油蛋糕表达了偏爱，对方发现了，故意在故事里头说了那么多次奶油。
还傻乎乎地在那表达他的羡慕，哀叹他的遗憾：
“知道吗，雨天吃那么一小块甜甜的奶油蛋糕，是多么舒服惬意的事情，就像吃烧烤来点小酒，散着步来点清风，跑着步来一首嗨歌，和朋友聊着天，来个笑话…”
是是…
知道你爱吃奶油蛋糕，能不能先把脑子找回来一下，韩央都开始说他因为蛋糕太甜，不吃人蛋糕以后，那女生生气了把他按在图书馆亲亲的事了喂。
回神了，韩央已经被那女生笑话说，没亲过女孩怎么怎么的话了。
韩央不愿吃奶油蛋糕，女生就让他吃她的嘴巴，非得选其一，他还是选择吃那奶油蛋糕。
好在他也爱跑步爱运动，没有被奶油蛋糕喂成个胖子。
徐池赞扬他的选择非常明智。
“女人的嘴巴，哪有奶油蛋糕好吃呢，奶油可是甜的，女人的嘴巴，可是酸的…”
发觉失言，闭了嘴巴。
韩央偷摸笑了笑，目光聚焦在塑料布外头的雨，可他问题还是要问的，目的之一，不就是这个吗…
“所以，你亲过女人的嘴巴。”
徐池把自己推到了非回答不可的位置上头，只能支支吾吾。
“没…没亲过，是朋友说的。”
“呵，那怎么可能呢，你一个朋友说那嘴巴是酸的，算不得可以拿来当作评判女人嘴巴味道的标准，除非你是个朋友里，六个朋友都这么说还差不多。”
“那不能，”徐池以着从来不说慌的表情冲着他，“我八十个朋友，八十个都说酸的。”
韩央哪能信，第一：“你八十个朋友？！”
徐池没觉着哪里不妥：“严格说来，是八十三个，从小到大，我朋友就特别多。吃饭爱喊我，轰趴也爱喊我，失恋了，受伤了，还爱喊我，就连他们当中哪一个找着了女朋友，都爱带着我跟着一起。唯一不爽的就是，每次都是我请客。他们的理由就是，我没有别的花销，家里不需要我养，也没女朋友问我要钱花，我一个月赚一万二，不给朋友花给谁花。”
韩央惊讶出了奇怪的表情，心想，这家伙到底聪明不聪明的，这些个朋友不把他当饭票，当冤种吗。
现在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没有存款，全都是因为那些个朋友？
没有谈过恋爱的原因，该不会把除了工作的时间全都给了他朋友吧。
提出质疑，第二：“你那些个朋友，都谈过恋爱，就你没谈过，还都告诉你女人亲起来不好吃，是酸的？”
这绝对带着点不小的阴谋啊…
徐池别过头，声音悠悠的，带着点不服气。
“哼，女人嘴巴有什么好亲的，我宁愿吃奶油蛋糕。”
韩央怀疑他那些朋友，花他的钱，还怕他抢他们女朋友，居然还统一了口径。
他理智一直都在，怀疑徐池在某些细节上，撒了谎。
“我朋友人都很好的，我请他们吃饭喝酒，帮他们买电影票，音乐会门票，买鲜花这些算不了什么。我难过的时候，我跟其中一个打电话，他们再忙，都会跑来找我，逗我笑，带我玩，还帮我解决困难。难过什么的，一下就没了。”
韩央试着去信他说的话。
“我…我吧…”徐池害臊把头埋自己弯曲起来的膝盖，张着眼睛去看脚边被雨打湿了的水泥地，“长相不太好，容易招人欺负。”
韩央晃他一眼，长相不太好？怎么形成的这种想法？
又微微点头，确实…
好欺负。
“小学欺负我的，被我朋友打得哭着喊妈妈。初中欺负我的，被我朋友揍得进了派出所，本来要罚他们的，其中一个朋友的爸爸在公安局工作，还有一个是教导主任的儿子，还有一个是学校的老大。我好像都没有参与这些事，就了了。高中不说了，整个班级的男生，都爱帮我打抱不平…”
“等等，既然都帮你打抱不平，那欺负你的是谁？”
“其它班级的，还有其他学校的…”徐池头又埋了埋，“我…我哦，我一直怀疑我哪里有问题，有一次我只是站在路上发呆啊，都能惹人不高兴…”
以韩央的经验以及逻辑，脑子是这么思考这件事的。
他认同徐池看上去好欺负，并且欺负他以后得到的快乐该是哪种，所以他理解那些欺负他的。
而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朋友，听他说来，也不是缺钱的主，那么爱围着他转，就无法理解了。
除非有一个前提，他们也爱看徐池被欺负，不同于一些欺负他以后就走的人。他们的心思更深，想绑在身边，长时间找乐，还能把欺负他的行为转化为朋友义气。
怎么说，就是让徐池反应不过来自己被欺负了，还茫然无知地跟你推心置腹，哪种欺负更高阶，高下立见。
八十三个…
天啊，他无法想象那些人在背后聚成团，讨论徐池被欺负以后的种种是个什么喧闹的场景。
所以统一口径说女人最亲起来是酸的，主要是怕这家伙有了女友，会成为他们生命中乐趣的阻碍。
谁会允许自己男朋友被一堆人欺负后还茫然不自知的？
韩央顿时觉着自己的目的摆在那，徐池瞧不见就算了，中间轰轰然隆起似珠穆朗玛峰那么高的山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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