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们所愿,韩晔、陈谏在三日后继而赶到了京城。
正三月天,是这座城最多情的时候。似乎是桃李、桐花开过,丁香又接续而上,最后是牡丹、芍药、荼蘼,整个春天都是美的。韩晔也像他们一样,记不清上回见到这样的景象是何日何时。
大道上的男女,都说看花而回,倒显得打点行李的他风尘仆仆。迎面走来两个男子,一高一矮,正有问有答地说着话。
“哎,你是不知道,那玄都观里刘禹锡题的诗,这几日传得到处都是。”
“怎么说?”
“他写在观里,听说让朝里的人看去了,有人说他存心讥讽。你说他写什么别的不好,偏写个‘尽是刘郎’……”
韩晔听得心惊,只将手中的箧子匆忙放到地上,也顾不得礼数和衣上的尘土,径直走上前,气喘吁吁地问道:“两位郎君,说的是中山刘禹锡?”
那高的答他:“对,就是早前被贬出去的那个,最近又回来了。”
“他现居何处?还有……还有河东柳宗元,他也回来了?”
男子笑道:“这我们就不知了。”
韩晔尽量克制住情绪,又问:“郎君说,刘禹锡写诗讥讽,他现下如何?”
“诗还在玄都观里头,若去还能顺便看个桃花。讥讽这事,我也是听的传闻,不过若是真的,看他这么多年的处境,下场也不好说……这位兄长看样子才刚回来吧?京城的稀奇事可还多着呢。”
韩晔忧心忡忡,谢过二人后,目送他们远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未来得及歇下几日,又要谪往远州,事情远不是写诗讥讽如此简单,朝中还是有人对他们心存芥蒂。
得制书那日,刘禹锡回居处,恰能与柳宗元同路一会儿,此时其余人都纷纷散了。他们快要分行的时候,柳宗元又下来送他。
刘禹锡知他性子,但第一次见他面容如此苍白,眼中的哀愁比之前灌得还满,不知方才他在车中想到了什么。想他先前有病在身,刘禹锡不禁更加担忧,执了他的手连声劝慰几句。
柳宗元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梦得,我走了。”
刘禹锡感觉他的手都有些颤抖,便扶着他入马车,待他坐稳。
“保重。”柳宗元凝视着他。
刘禹锡应了声,又道:“你也是。”
马车很快将柳宗元送回家中。他望见匾额和大门,不能言语,心里只能漾起深深的眷恋。勉强算来,他与它相伴不过一月。
他一个人回到书房,默然坐着,直到透过窗棂洒在地上的日光都变斜,照至他的书案。
他那方砚台,出自南地,在这样磨墨的时候显得很润泽。像这样的砚,他与两位姊姊各有一方,都是受父亲勉励所赠。
乌墨像冰一样,不浮杂物,砚中濡了墨水的笔锋便显得格外刺眼。
他面前是未有一字的奏章。这些东西他写过很多了。他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在提腕落笔时,如何让言辞比从前都要更诚恳、有理、坚定。可真正写下了,他却禁不住哀戚,连写官样文章的几句套话都不能自已,又怕那几滴泪晕湿了字。
他要想的实在太多。
搁笔后,他又默然坐了片刻,而后才起身步于廊下,来到一间屋前。
春日的暖阳轻拂在男子和女孩身上,像是柔软的牛乳。男子在一旁教授,女孩照着法帖临摹字迹,虽笔法稚嫩、只识得些简单的字,但神情专注、十分认真。
他的女儿已至习书的年纪了。
亲人们也才安定了不过一月,想到这里,柳宗元又心生愧意,不忍见之。
“阿遵。”
二人闻声都抬起了头,见他立于门边。
卢遵和玉娘吩咐了两句,走来与他道:“表兄,何事?”
柳宗元没有答他,只引他从廊下一直走到书房。他也不再多言,心想可能是家中有要紧事相商。
柳宗元坐在他一旁,看着他的面容:“你几年前到桂州赴任,可知柳州近来如何?”
卢遵这才见身旁之人形容憔悴,双目失神,不由愣怔片刻,才悠悠说道。
“荒山瘴疠之地,就算在下州里也极险远……下辖诸县,大都田少民贫,旧俗粗野,蛮族风物也大异中原。”卢遵轻叹一声,“我在全义听说那里流民离散,官府也没有好法子。”
“比之播州呢?”他眼睫微颤。
“恐怕又好过播州数倍。”
“好,如我所想……柳州虽亦为下州,但犹胜播川,梦得本不应至此。”柳宗元露出一丝笑意。
卢遵蹙起眉,迟疑道:“刘先生他……”
“不,是我被贬到柳州。”
柳宗元心中不免又升起几分苦涩,略微垂下了眼帘。看卢遵神情,他应该已经猜到一二。
“诗和流言,也传到家了吧?”
卢遵轻轻点了点头。
“今日制书,梦得为播州刺史,安平为漳州刺史,宣英和陈君,各去汀州、封州。”
柳宗元颤着声。
“回京时,你也见过梦得的母亲,她年事已高,何况我与梦得交契最重。”
他侧过身,凝视着门外透进来的光。晴昼的日色覆在他的面容很是苍白,只投下眼睫、鼻梁和双唇的影,而眸中涌动的清光异常明亮。
“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我不忍梦得之穷。”
柳宗元悲戚地闭上了眼,流下一行清泪。
“如此一去,往复万里……我已失慈母,此事万无母子俱往之理。”
他长叹一声,缓缓睁开眼,颓然失神地巡检着屋中之物,终于在书案停下,才笑道:
“我已拟好奏章,愿能以柳易播。”
卢遵极少见他如此悲恸,离了座来到他身旁,倾身扶他:“表兄,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柳宗元像是未听见,只摇头低语:“我纵使再获罪,死亦无恨。”
就像他在永州给亲故、官员写下的那些诉说境遇的书信,他怀着愿望和期待,又一次次见到期望落空、远如天际,直到他心如死灰。转圜的余地,像是从来都没有,这一回又想妄图期盼什么?如果能被应允,或许就足够幸运了。
他侧目便能看见那张与母亲、舅父肖似的温润面庞,不禁又泪涌而出:
“阿遵,这回你不要再伴我了,你留在京城吧……我本有咎愆在身,拖累你和十郎太多年,舅父、舅母也念着你,不要、不要再与我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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