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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永诀

商山驿是出长安后的必经之路,柳宗元回家时也在这里见过一株松。

此树孤生于大道之旁,细碎的松针密密地叠在一起,如同青翠的伞盖。有人曾想将树斫去,使道路更加敞亮,后又有好事者知此事,怜其年老,高大巍峨,在它四周架起了竹篱。

“主人,都备齐了。”

“好,再等等刘家的人,就一起走吧。”

这种日子不知经历了多久,他们这回到洞庭几乎快用了一个多月。南地的暑气渐渐生了,他们也该换上轻便的衣衫。八百里洞庭,竟再难寻到春风的气息,或许南来应作楚臣悲。

再往后走就快到衡州了。柳宗元打算像来时乘舟,顺湘水流下,但刘禹锡还要继续乘马而东,从此水陆两别了。

两家人要在驿馆度过最后一夜,在饭桌上尽力说着体己话,笑语不断。该收拾杯盘的时候,天也暗得要点灯了。孩子们禁不住倦意,早早歇下,只余刘禹锡和柳宗元在屋中饮方才的残酒。

窗外寒月东升,时有猿鸣。枳壳与芦荻在风中淅淅沥沥,暗自吐露着幽婉的清芬。驿馆离江边很近,临岸有船二三只,柳树下渔火点点。除了月亮投下的那道雪色,远处的江水已经被黑夜笼罩,再也看不见了。

屋中只余了一盏灯,仔细了还能看到四处飞散的尘。箧子里放着书卷典籍,榻旁是二三卷随手取阅的,有他们共谈的佛经,其间还夹杂着一卷尚未泛黄的医书,大概是他在朗州那时购置的。

木案上摆了从长安带来的好笔好墨,江风将散乱的霜纸吹得微皱,柳宗元方才写下的诗笺也沙沙作响。

刘禹锡想和诗,再次看那笺子上的首联,还是会有所感念。

今年窦常送他出朗州,弟弟窦巩也赠过他一首诗:“十年憔悴武陵溪,鹤病深林玉在泥。今日太行平似砥,九霄初倚入云梯。”窦巩和他一样,与吕温、元稹相友,知他终得回京一展宏愿,心中也不胜欣喜。

刘禹锡在路上将诗笺收好,与其他友人送他的放在一起,但那句“十年憔悴武陵溪”在他心中难以抹却,甚至和柳宗元在京城见到旧番官时,留下的也是“前者匆匆襆被行,十年憔悴到京城”。柳宗元那日没有打断他与冯叔达的对话,今夜赠他的却是“十年憔悴到秦京”。他的这些细碎笔墨,柳宗元居然都记得一清二楚。

刘禹锡和了两联:“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岐。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师”字落笔踌躇,半寸间留了一处细小的墨痕,兴许是飞溅所致。

他觉得这“师”字结体欠妥,不宜相赠,于是又重换了一张。

重新写下前,他不禁抬眼看,灯火在那人的眼睫和鼻梁处投下了幽邃的影。

还记得那年只在榜上见了他的名字,刘禹锡便觉得他似古君子,没想到题名时他也会拿“东海之大”打趣人,一言一笑都那样开怀。但最初因“柳氏”带来的那种悬想,还在这后半生一直萦绕着,并且落在自己的笔下。

往事犹可追溯,将来又该如何预见呢?

刘禹锡还是和了此情此景:“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他缓缓将笔搁在一旁,把新笺递给柳宗元。

柳宗元只觉墨香从纸上透了过来,看着他的字句,不禁轻声读出来。

至“有所思”处,柳宗元顿了一顿,继而抬眼看他:“梦得真是捷才,我在路上想了好些日子。”

见他垂下的眉,刘禹锡又不知他藏了多少心事。

“我也是和你的。”

柳宗元拾起摆在一旁的旧笺,与手中的放在一处:“方才这张也好,如何舍了?”

刘禹锡摇了摇头:“字写得不好,恐怕又要入不了眼了。”

“怎么会?我又不是皇甫先生。”柳宗元淡淡笑道,眼角洇了些许湿意。

“贞一见了也要说的。从前与你们习书,你写得最好,我最欠火候,如今只能一边教儿女,一边自己私下练了。”

“不若让我试试,玉娘也在学,我再教三个也无妨。”

“好,他们也当乐意。”

刘禹锡说完,感到彼此都有几分似在强笑。那些明亮骄傲的话语,好像因语气都沾染了幽思。二人陷入了一阵沉默,执了杯中残酒饮下。他瞥见柳宗元手边的诗笺,一侧是他书写的诗题,心中怅然:“到了柳州,要记得写信给我。”

“我本想说,我们两家在路上这样就是最好的。”柳宗元垂下了双眸,“要是化光还在,我们还能在衡州见他……”

“半生已休,我实在是谁都舍不了。”

酒杯被放在案上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噔”,因没有放正放稳来,倒在案上孤零零地打着旋。

刘禹锡有些担忧,略微倾身替他扶起杯子:“子厚。”

柳宗元已有些许醉意,视线比方才微微模糊,看他如此举动,又如此唤他,竟以为他也要离开了。

“莫走,我再赠你。”

章草小书飘飘洒落,诗笺一侧便是“重别梦得”四字。他不再以官职与任所相称,只如寻常:“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你还说我是捷才……”刘禹锡带上了轻微的哽咽。

此绝越是明白如话,越是令他痛心。

“我在永州就这么想过。”柳宗元幽幽道。

“如此,我应答你。”

刘禹锡再拾起笔来,往砚中蘸取乌墨。墨水似是快取尽了,凹处只有些许,砚壁上挂着将近干涸的墨痕,笔腹却难得被濡满。他只好重调,磨着那方墨时从未觉得怎么磨得这样久,随口叹道:“我这块砚和墨是该换了。”

他蘸墨也写下一绝:“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以此为证,我必赴约。”

柳宗元微笑道:“好……”

刘禹锡见他恹恹,不知是醉意,还是倦意,抬眼望见窗外月至中天,便劝道:“子厚,夜深了,早点歇息吧。”

“嗯。”

柳宗元拾起案上的诗笺,将被风吹乱的那些空笺一并收拾整齐。

“不必,我来收拾便好。”刘禹锡轻按着他的手,“路上暗……我执灯送你回去。”

旁屋的亲人们都睡下了,踏在木板上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明显,他们因此放轻了动作。

柳宗元的屋中十分晦暗,只有一道清泠泠的月光从窗子探来。他觉得这竟有些像在愚溪住的时候,除了没有泉水,没有他植的花。

他眉头微蹙,转而请求刘禹锡:“梦得,你分些灯火与我吧。”

“我一会儿便歇了。”他又加上一句。

“好。”

循着月光走至窗前的案子,刘禹锡拾起另一只灯,与自己原来这只相接,室中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他与柳宗元道:“明日见了。”

柳宗元微微点头:“慢行。”

刘禹锡走后,这里寂静至极。柳宗元倚在案旁,将一只手靠在上面,背后是半身月色。江头的浪声深深浅浅,就像在耳边似的。

他恐自己指尖污了墨迹,从袖中小心取出友人的诗笺,在灯下细细端详。

他首句写的是“万事同”,刘禹锡在结尾写的是“万事休”,何尝不是一种有始有终呢?

要是二月在长安的时候,多赠答几首就好了,在洞庭相逢的那场夜雨好像根本没有停过。

柳宗元叹了一声,不敢再看,干脆吹去了灯,走到榻前收拾身上衣物,便躺在衾中。

幼时难眠是为了母姊的平安,少时是为了事业,后来被贬到永州,为离去的母亲和女儿,还有太多太多……他住在永州的时候,常常枯坐于灯畔,或是辗转反侧至天明,索性借着拂晓的微光走到江头,看着水鸟飞入芦苇丛中。今夜他好像又要体会这种索寞的滋味,恰巧这条江又是湘江。

他闭着双眼,西沉的月色照在他眼角的泪痕。

两个多时辰后,天边翻起了鱼肚白,山鸟也叽叽喳喳地叫着。柳宗元在这时便醒了,觉得有些清寒,起身披了外衫坐在榻上,看着从窗外幽幽透进来的青蓝色,映在昨夜的诗笺。他也不知道昨夜梦的是什么,或者可能连梦都没有,只有怅然若失。

今日是如何都不能再留了,而后还有路要赶。

他盥洗过,取出自己的墨砚和笺子,还想为刘禹锡写一首诗,在上船前送给他。

这是第三赠了:“信书成自误,经事渐知非。今日临湘别,何年休汝归?”

江上渐渐明亮起来,一轮红日将要喷薄而出了。驿卒正在院中说话,隔壁亲人们也有了动静。同许多驿馆内的行客一样,他们要去江边等早船,刘家驶的马车也备好了行装。

刘禹锡扶着母亲坐到车中,回身笼着孩子道:“与柳叔父拜别吧。”

“望叔父平安。”

柳宗元笑着答道:“好。”

他从袖中取出那张新笺,递给刘禹锡:“梦得,也望你平安。”

刘禹锡见他昨夜回屋没有即刻准备歇下,就想过他是否还有考虑,但不知是他又写下一首,恐怕还是捱到深夜。

刘禹锡将笺子裹于怀中,略微俯身道:“先上车陪陪祖母吧,我与柳叔父说几句话。”

孟郎道:“叔父还会来看我们么?”

“会的。”刘禹锡答道。二人走在小径上,清晨的绿草氤氲着薄雾的水气,流露淡淡芳香。渡头的行客都三三两两地走到了栈木,说的是湘地方言,难以听懂。

“昨夜回去又没早歇。”刘禹锡送他去待船。

“我天明写的。”

刘禹锡笑了一声,在手中展开笺子读过,嘴边的笑意又片刻消散了。

他放缓脚步,转头看见柳宗元的眼中盛了几点泪光。

“多谢子厚……”

朝日环着霞光,照破了天际。宽阔的湘水宛如天河,载着一道道山影流淌在他们眼前,是永远也望不尽的青色。

古有张河间诗云:“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船夫从远处摇船过来时长吆一声,惊起了葭苇丛中休憩的白鸥。

“我身上没有纸笔,只能口占相答了。”

刘禹锡一直将他送到了树下的栈木,家仆已在往船舱搬行李了。

“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会待休车骑,相随出罻罗。”

“好,必定……”

柳宗元落下泪来。

“表兄,船家说可行船了。”

卢遵从他身侧走来,见刘禹锡也在,便施了一礼:“刘先生,今日将别,务必保重。”

“也愿卢君保重。”

“梦得,我走了。”

刘禹锡就这样看着他自船侧伸出的踏板,走到轻摇的船上,定定地立在船头。

“一路保重。”

刘禹锡失神道,想的是他尾联说的:“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日头渐高,江中载着满满的波光。船身越来越远,行至中流,像贴着江水轻轻飘荡,无依无靠。

“客官要渡河?”

一个老船夫正撑着小舟要回渡头,看到刘禹锡伫立已久,笑眯眯地说道。

刘禹锡摇了摇头,又问道:“老人家,从此地到柳州要多久?”

“到柳州啊。”船夫在心中盘算,“眼下南边正涨水,不好行船,去那少要一月,多的就要两月了。”

他和柳宗元都在南地谪居多年,深知初夏江河涨水有多么凶险,州中每年都要为洪灾出力出资,由此只能愿柳家勿逢暴雨,一路平安。

“好,多谢老人家了。”

刘禹锡离了渡头,命仆从整理好行装,与家人再次上路。

江岸林下的沙路通往驿馆,一旁还搭有祀神求福的龛台。暮春芳菲落尽,绿草生到了天边,靛色的山,青黛的水,也只是跋涉千里看惯的春日景象。

他骑着马,遥望江中一帆悠悠,渐行渐远,直到远得看不见水上的波纹。他试图在层层叠叠的青里寻到独属一人的衣角,那样的色彩曾被霜雪洗却。

老马四蹄踯躅,摆晃着玄色的鬃毛,嘶鸣的哀声如阵阵奔雷。刘禹锡登时握紧了缰绳,蓦地回首看去,在他面前的是一株柳。

柔曼的柳条在春风中飘举,江中孤帆早已剪水而去,隐没在万重青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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