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有汉人、苗人、峒人世居，柳宗元自长安而来，要听懂南地方言已是不易，想听清苗人、峒人的话更是艰难，因此有时也询问会说这些语言的官吏。
早在祷雨之时，柳宗元就知晓柳州向来有重巫崇鬼之俗，不光汉人深信，峒人也会祭拜水神、用鸡骨占年。他理政两年以来，一些所见之事更令人惊异。
有人病笃，亲人请来巫师以鸡卜命，起初杀小牲，不可则杀中牲、杀大牲，如若再不可，就是此命为神所弃。此人知于事无补，嘱托亲人料理好后事，随后绝食而去。
州中既施礼法，望能去鬼息杀、崇命贵生，柳宗元又想援引释教，远播慈爱，以助教化之风。
柳州城原先有四座寺庙，河北三座，河南一座。大云寺是河南那座，被焚毁已逾百年，从前有三百室人无依。柳宗元助其重建，辟地立屋，修东西序，使僧众皆有所归。
元和十二年十月，大云寺修缮完毕，佛庙僧房如同原制，钟磬声日日响起，河南河北百姓逐渐到此事佛。
柳宗元今日来寺中，不仅是为了视事，且是为一位永州的故交。道坚师父向他报来者法号时，他也感到有些意外。
这位浩初上人曾是湖南龙安师弟子。先师离世后，他和其他弟子整理遗物，一同到龙兴寺谒见，请柳宗元为先师撰写碑文，因而他们在元和三年有过一面之缘。浩初虽为僧人，却也博通《周易》《论语》，平日里写诗作文、雅爱山水，和士人儒者来往甚多。
“使君。”
一派僧众之间，大云寺的道坚引浩初前来时，柳宗元还是凭着浩初身上的清慧之气一眼认出了他。
“零陵一别数年，今日才得见上人。”
浩初行礼道：“见过使君。”
浩初是长沙人，话语中的湘地口音也让他感到熟悉。
“恰好这月大云寺建成，上人不若在寺内住下？”
柳宗元随后请一旁的道坚师父留了间僧房，道坚便退下预备屋子去了。
“劳使君费心了。”
大云寺在仙弈山麓，周围草木繁茂，有青竹万竿。他们步于庭中时，除了寺内的香火气息，嗅到的就都是山下竹间的清风了。细碎的日光照在他们身上，萧萧作响的竹叶像是一直延伸到柳江河畔。他们就这样顺着石径缓步漫谈，准备到江边待船渡河，回府上话旧。
“我回长沙访友之后，从湘水乘船到永州，本想顺路到零陵叙旧，却听龙兴寺的师父说，使君在柳州为官。我想起和使君数年未见，往时下临贺也没在柳州多看两日，便前来拜谒使君。”
柳宗元颔首道：“原是如此……不知巽上人可还安好？”
“上人身体康健，还与我说起使君，托我向使君问安。”
柳宗元放下心来，巽上人年事渐高，也让他心里挂记些。
“巽上人在零陵对我照拂有加，替我母亲、女儿置屋，春日赠茶与我，为我开悟，我一直很感怀。”
“我来柳州也两年多了，州中事务繁忙，我不得擅离治所。”他说着又顿了一顿，“也见不到许多朋友……多谢上人来伴我。”
浩初隐约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生叹惋，不禁垂下了双眸，这哪里只是事务繁忙的原因呢？
“许多年前，退之就责怪我与方外人来往，可这么多年了，我也还是如此。”柳宗元说完笑了一声。
浩初也微笑道：“‘君子和而不同’，也是常有之事。”
他身为士人，说爱与方外人结交，浩初却又以儒者之语答他，让他又笑起来。
“我另一位好友中山刘梦得，如今在连州做使君，他从小读经礼佛，也喜欢与方外人唱和。上人如若南游，他见到上人定会欣喜。”柳宗元的语气逐渐变得平缓，“我母亲和舅家事佛，母亲教我们姊弟诵经，带我们去寺庙……从前我在长安与梦得相见，就一见如故。”
浩初当年只知八司马之事，不知他们交游细处，于是好奇道：“刘使君也是长安人？”
“他在江南长大，和皎然、灵澈师父学过诗，与他们一直有来往。”
说到此处，柳宗元又想起一些令人心痛的信札，那时他常常将它们置于袖中，方便拿出来再看几眼。
“澈上人去年在宣州圆寂了，梦得正和先师门人编修文集……那月是韩安平告诉我宣州消息，我一时间也不敢相信。我们还在长安的时候，就听着澈上人的诗，梦得也经常与我们说起他，我们都很久没回去了。”
浩初叹道：“澈公是我们诗僧的楷范，知道消息的僧侣也都十分感伤，有刘使君如此，可慰师心。”
柳宗元回过神来：“是，编修文集极需心力，梦得是重情之人。”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竹林尽处，明亮的天光落在眼前。沙岸上铺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柳江的波涛一层又一层地覆上，摇动着清越的水声。高天下流淌着幽深的碧水，隔江对岸是柳州城的城墙，还有他在柳州的官衙，在柳州的家。
浩初望着这天地之间，不由感叹道：“江天开阔，好地界啊。”
柳江绕城而流，江畔有数座郁郁葱葱的山峰，如同拱卫之势，也将他们包围其中。自西而东，有峨山、石鱼、仙弈、驾鹤、甑山，五山各具风貌，峨山高而阔，石鱼尖而峭，仙弈、驾鹤烟岚常在，甑山夕照生辉。
浩初回身环视这江畔数峰，恍然神惊。
“竟是在群山中……”
柳宗元却觉得江上秋风寒凉，一丝丝钻进他的骨血里，不禁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虽是走到江边，但他又是入了这樊笼里，神思顺着江水，也再流不到别的地方。山峰是渐渐逼近的剑铓，五山之外，更有千千万万山，如何的江天开阔，也只是笼中一观。
自他误落于这千万山中，回还的希望也几近断绝。
“咳咳……”
“使君？”浩初在身旁扶住他的臂膀。
“无事，每年一起凉风，我就会如此，多谢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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