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在柳州不是第一回生病了。
他初来那年就染了霍疾,腹中剧痛无比。元和十二年初,他又昏迷了整整三日,几近死亡,家人无不号哭。所幸卢遵寻医得知,有荥阳郑洵美杉木汤一方,便依此取药为他熬制。他饮药醒来后渐渐好转,将此方寄给了刘禹锡。可从那以后,每到天寒时,他身上还是会有些许不适。
柳州的阴冷能从年末一直流淌到来年二月。这里不像零陵会下雪,但湿冷的空气飘散四方,像是有雪花时时刻刻都覆在脸上。
初春的风仍然带着寒意,柳宗元疲惫地睁开眼,看到窗外的春光已经渡来他眼前。
衾被温暖着他的身体,他缓缓坐起身,在床榻这侧隐约看到一张清丽的面庞。她双目闭合,倚靠在榻边,被帘子隐去了半个身子。
柳宗元不知她待了多久,未想惊扰于她,只是扯了一方被角覆在她腿上。
青娘却感受到了他的举动,睡眼惺忪地摸着被子。
“夫君醒了?”她微微惊喜。
“嗯,你靠在这里很累吧。”
她摇摇头,将被子拢回他身旁,起身在一旁抱来他的外衫,披在他肩上。
“夫君没事就好,卢先生早晨去抓了新药,我先为您热些粥来,顺便把药熬上。”
“又劳烦你们了。”
他昨日也没吃多少,青娘见他脸色泛着白,有些担忧,回身就往灶房去了。
卧房里变得空荡荡的,十分清寂。柳宗元缓缓掀开被子,着好了衣衫和鞋,盥洗过后,走到镜前整理仪容。
绯红的官服垂挂在他身侧,还留着墨香,也有两三日没人碰过它了。庭里的榕树透过窗,映了半面镜,只有稀稀疏疏的枝叶。
他执起木梳,梳起自己的头发,有时他很抗拒梳齿。
像从小被教导的那样,他为自己挽了一个端正的发髻。
君子之容舒迟,见所尊者齐遬。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
日光静静照在琴台边,柳宗元走过时忍不住抚触琴额,润泽的感觉像是包裹着他的手指。他在台前坐下,温柔的视线流过每一根琴弦。
琴身上没有什么灰尘,他时不时就会擦拭,调一调琴轸,使它光洁如新。
青娘回房时,就这样看见他端坐的侧影,他的衣色像苍苍的流水。
她一时恍惚:“夫君,粥热好了。”
柳宗元转头看见她,她踱步而来。
“昨日我睡得沉,家里可有何事么?”
他接过她手里温热的碗,用勺子撇着边沿的粥水。
“也没有什么大事,我们都在,夫君不必担忧。”青娘坐到他侧对面,“大云寺的令寰师父也在为您祈福……”
柳宗元抿下一口粥,似乎听出她的话外之音。
“你今年好像经常去寺里。”
她微微低下头:“有时心里不安生,觉得听讲经能静下来,从前还没有这样过。”
“我也是,那样心情会好些。”他微笑道。
“我看家里也有好些经书,见夫君有时也读。”
“有些是我的,有些是我母亲与和娘的。”
青娘没有继续接话,怕他想起伤心的事,只是默默待着他吃完,放下碗筷。
“孩子呢?”
柳宗元用帕子擦着嘴。
她笑道:“女儿在和慧姊读书,周六与卢先生待在一起。”
“嗯……今日天色好,我想出去走走。”
“那夫君慢行,一会儿还有药要喝。”
“好。”
柳宗元缓步到门边,春风拂着他的衣袖和发鬓。
前几日还飘着雨,幸而今日放晴。可连清明还没到,庭里的榕树就落了满地的叶子,黄莺的啼音令人凄迷惝恍。他走在庭中,嗅到雨后残花的味道,幽幽的、细细的,榕叶随风飘到他足边。
孩童的声音和春光一样流到他的心中,在几片小小的榕叶里,他弯腰拾起了滚来的小球,在手中擦拭。
“表兄?”
周六从卢遵怀里蹭了下来,柳宗元走来,俯身将小球交还与他。
卢遵也起了身:“玉娘、宣儿还在屋里和慧明读书,周六方才饿了,我带他出来休息一会儿。”
周六还小,柳宗元只能这样笼着他。
“表兄身上还好么?”卢遵欲言又止,“我今日又向郎中求了些疏肝解郁的药……”
“好多了,所以出来走走……也辛苦你了。”
柳宗元笑着摸了摸周六的发。
“周六,陪我散散心吧。”
周六眼中一亮,立刻靠在了父亲身旁,还不忘回头与表叔道别。
雨后的柳州城散发着草木的清气,父子二人走在路上。柳宗元就着周六的步子,缓缓而行,过了一会儿又瞧见他累了,就把他抱在怀里一起走。
他今年四岁了,下月是生辰。当年卧在自己臂弯安睡的孩子,也会走在自己身边,叫着一声声“阿爷”了……
澹澹江水旁,柳叶悄悄拂过他们的身边,柳宗元的眼中映入了一片青绿色。
这是他去年和州中官吏植下的柳树,而且让河南、河北相互映衬。同行的谢宁、欧阳翼还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柳树,好像这才称了“柳州”之名。柳宗元笑答他们,长安的灞桥边上也有很多柳。
他为之赋诗:“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过后,柳宗元又亲自在城西北种下了二百株黄柑,想来今年它们也会新叶初成,再过一段日子,就会像愚溪园子里的那片柑树,长满金色的果实。
他要让柳州成为一片乐土,即使他只暂寓此地,这些林木也会扎根生长,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人们身旁。
温柔的柳条拂在他耳畔,像母亲的手一般,他也许再回不到故乡的西园。
柳宗元抱着周六在一株树边坐下,像他幼时在母亲身边那样,感觉内心都变得柔和起来。柳条拂满了初春的碧空,燕子叽叽喳喳,飞到了如玉的江水上,又飞入岸边的柳林。和暖的日色照在他和孩子的脸,将孩子双颊上的红晕衬得更可爱了。
这几年生病的日子里,他是这样地渴望痊愈,渴望亲人的陪伴……渴望看到孩子们长大成人。
柳江畔有官府助建的学堂,他从州县各地请来先生,有时也会亲自与学生相谈。初春最宜文思,他们的读书声似乎隔着城墙也传到了这里。
“周六,听到学堂的声音么?”
柳宗元拿起周六手中的小球,逗得孩子笑起来。
“再长大些,你也要拜先生了。”
周六眨着眼疑惑道:“阿爷、表叔不是我的先生么?”
柳宗元没有否认,他和卢遵的确是一直在教导周六的长辈,可想到以后,还是有不同的。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我为你寻了一个很负责的‘先生’。”
他将下颌轻轻靠在周六的头上。尽管孩子可能还小,不一定像两个姊姊能记事,他还是循着今日病愈的幽情,将心事慢慢吐露出来。
“读书了都要叫学名,如果他问你,你就告诉他,阿爷给你取的学名是‘柳告’,乳名叫‘周六’,是《周易》的益卦……你这样说,他一定会明白的。”
周六没有回应他,听得很认真。
“一定要好好敬重他……”
他握起孩子的小手,望着面前不息的江水。
“像敬重父亲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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