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动身去京城,谢宁过去就从柳刺史的口中得知,韩公可称当世文宗。
谢宁和魏忠、欧阳翼都是武将出身,在柳州有多年的交情。因着他多识几个字,魏忠便提议由他前去拜谒,如此也不至于像他一般粗直。岭南至京城有数千里之远,欧阳翼叮嘱他万分小心,不要忘记先前相商过的紧要之事和对答话语。
他在柳江岸边登船时,柔软的柳条拂过他的身侧,叶子翠绿得像罗池的水。他无言折下一段柳枝,在船上回首一望,那些翠绿的盛意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连同他自己也是。在四年前,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灞桥有很多柳树,在春天很美。”
柳刺史这样笑说的时候,谢宁没有像魏忠那样好奇地问下去。比起灞桥,更令他惊异的是刺史的那双手竟能如此娴熟地植下树木。只要是务农的人一看便知,若无几年工夫绝不能如此。
不过,他也是在一次夜饮中才知,刺史确实多年植木,也多为求药而植,他被贬永州后患过不少病。那夜月下的欢笑似乎也是在这戛然而止,似乎下一刻就要从何处传来几缕呜咽的箫声。刺史抚摩着精巧的酒杯,双眉在月色里竟显得更低垂。
“我弃于时,而寄于此,与你们相交是我的幸事。”
那悲音果然在这时响起。他们三人也静下来,举杯的手都凝滞在半空。
“我却是多病之身,恐怕捱不过明年了,连酒也不敢多喝。”
“使君说的哪里话!”魏忠惊得手一松,酒杯连带酒水一并洒在了桌上。
他对此也未在意,只是倾身向刺史道:“您看,您现在还好好的,今日见您气色都比前几日好了,哪里像生过病?不会的,使君……您才来柳州,柳州有太多事要做,您只是太累了,太累了,所以……”
魏忠可悲地发现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他本是个直性子,又饮了酒,说完这一通话脸色都急得涨红起来。
欧阳翼拍了拍他肩膀,把他的身体拉回来些,与刺史道:“结识使君也是我们的幸事,使君不必忧心,我们都听着。”
“是我心直口快……请使君勿怪。”魏忠冷静下来,又像先前一般坐好。
谢宁一言不发,看到刺史攥着酒杯的手在月光下似乎比刀锋还冷。其实他觉得,魏忠后半句说的都是事实,释放奴婢、开凿水井、重修旧址……何况还有州中大大小小的事,刺史都要做得事无巨细,他把前人未做足的都做了,以后还有没有人能够如此,谢宁无从得知。但谢宁深信,自己所见的这些年来没有任何一位柳州刺史比他做得更好了。
柳刺史因病离世前的半月,曾尽心地交代过许多事情。官员们心中疑惑之时,他们三人已隐约察觉其中原由,去年的月下之谈竟是悲兆。
刺史逝于十一月八日,卢遵派人送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州府,继而传至柳州诸县、岭南诸州。冬日的寒风冷得刺骨,百姓也日日来往于罗池灵前。次年,刺史的灵柩才回到他日思夜想的故土。
欧阳翼曾在池边与他们道:“罗池庙已成,若能在此地立一座碑就好了。”
魏忠道:“立碑?”
欧阳翼更加笃定:“为使君立碑,以示柳民之思。”
谢宁也认同,但还有些疑虑:“我们人微力薄,这也须人相助吧。”
欧阳翼道:“正是,我们可将此事上报……使君向来喜文,我听说潮州韩使君为使君撰写了墓志,他既为使君故交,又是当下文宗,我们请他再为使君撰写立庙碑文,当为此庙增辉。”
在他们三人之中,欧阳翼便是如此善于筹划。于是,谢宁带着所有人的怀思和期待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他想亲眼看到灞桥之柳。
数月的路途远比他想象的更艰辛,当他来到长安,他从驿馆牵来的马已瘦了许多。纵横相交的街道,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几经打探,他才寻至韩府门前。
“柳州部将谢宁乞拜韩公。”
一位中年家仆上前迎他:“将军所为何事?”
“我原为韩公故交柳州柳刺史的部下,今日也为柳刺史而来。”谢宁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此为我代欧阳将军所书,信中有我今日拜谒的原由,我想亲自呈给韩公。”
家仆听闻来意,与他笑道:“将军请随我来,主人知晓来意,必然想见将军一面。”
家仆领着他往院内走去,与他闲聊起不少事来。
“……那时主人从潮州移官到袁州,将柳使君的长女接来抚养。孩子如今也和我们在长安住着,主人和夫人可怜得紧啊。”
“将军或许不知,主人少时便结识柳使君了,这几十年间,书信也没怎么断过。”
“那年他为柳使君写祭文,也是在家中大悲。你们想请他写碑文,他也一定会答应的。”
谢宁只作为刺史的部下,确实未曾知晓这些事情……他好像对韩愈有了新的印象,却还不够清晰。不过,听了家仆所言,他觉得自己应该会不虚此行。
他随家仆来到一处门前。
家仆走上台阶,到屋子里陈述着方才之事。随后,谢宁听见了一句由另一人所说“快请”,那声音在这时显得有些短促。
家仆向门外的他道:“谢将军,请。”
谢宁知晓,便施礼道:“见过韩公。”
“将军不必。”韩愈笑道,“将军既是柳使君部下,亦是我的故人。”
听到这样说,谢宁放下了一些拘谨,抬头看向面前的士人。他看起来五十上下,与柳刺史年纪相仿。
“我正是为柳使君而来长安。”
二人至屋中坐下,谢宁思索欧阳翼先前就与他提醒过的事,小心谨慎地将事情的原委一一说清楚,生怕有一点遗漏。
“柳州百姓在罗池边为使君立庙,庙已建成,柳州上下希望能再为罗池庙立碑。听闻韩公为使君故交,善写碑志,我今日上京拜谒,便想请求韩公撰写碑文。这是我代欧阳翼将军所书,信中是他的见闻。”
“辛苦将军一路前来,待我观之。”
韩愈接过他手中的书信,信纸展开后竟有近千字。
当他阅读时,谢宁还在一旁慢慢说下去:“我和魏忠、欧阳翼曾与使君在驿亭夜饮,使君与我们说:‘我弃于时,而寄于此,与你们相善。明年我将死,死而为神,三年之后,为庙祀我。’使君后来及期而死,果真为神,必能护佑一方百姓。”
“这是……他亲口所言么?”
谢宁感受到韩愈由信纸转而投向他的目光,那目光也显得迟疑。他与欧阳翼说到此处时也曾这样过,但欧阳翼请他务必说到这件事。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就听到韩愈又读起信中的字句。
“信中欧阳将军说,子厚曾托梦于他,对他说:‘馆我于罗池。’庙成之日,李仪醉酒侮于堂上,因而得疾,扶出庙门即死。”
谢宁便就此继续补充道:“欧阳将军说此事千真万确,李仪之死,也是庙中众人亲眼所见,绝非杜撰……韩公将此事写于碑中,也能显使君之灵,为柳州上下所愿。”
“二位将军的意思,我已知晓,若能撰写碑文,也不负我与子厚的情谊。”
“多谢韩公。”
谢宁又想起身行礼,但韩愈将手放在他臂上,表示不必。
“若是将军方便,也不妨与我说一说旧事。”韩愈缓缓收起信纸,“我只知道他在柳州,也给他写过信,他告诉我政事和奇珍,但我不能确定他真正过得怎样,就连梦得也……哦,便是刘连州,你们或许也听他说到过。他们敬我为兄,又直言不讳,觉得我何处做得好与不好,都会说出来。我们是青年相识,情谊深厚,中年却各在一方,可我总还记得他们神采飞扬的样子。”
韩愈说起这些事情滔滔不绝,让谢宁有些不知所措,但也让他很快浸入那些回忆中。面对这样的问题,他最先想到的却是魏忠在酒后的那些话。
“柳使君,他在柳州有太多事要做,他太劳累了。”
“是。”
“但他做得很好,人们愿意相从,都说:‘若不化服,我则非人。’”
“于私交而言,他待我们都很温厚。”
“他想回长安。”
这都是谢宁在州中所见所闻,也不只是出于一名部下对长官的回忆。
“他在这里长大,几经辗转,如何不念……他少时才学甚佳,谁知后来仕途遇挫。”
韩愈合上双眼,面容变得有些哀戚。
“我没见过柳使君过去的样子,但如果他能一直留在京城,想必也更能施展他的才干。”
“是,不过他后来也留下不少好文章,在柳州亦为楷范,我明白,他还是想那样做。”韩愈长叹一声,“再说下去,若梦得他们在,或是又要辩我……他们最不愿见到那些事都变成憾事,我也一直知道他们的看法没有变过。”
“既已成过往,韩公……”
二人同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谢宁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一件重要的东西。
“这是柳州的新茶,赠与韩公。”
他打开小罐,其中果真茶香清逸。
“柳州故人拜访,也向柳家小娘子问候一声。”
韩愈微笑道:“好。”
谢宁离开京城前特意经过了灞桥,飞扬的柳枝拂过他肩头。他的怀里有韩愈亲笔所书的《柳州罗池庙碑》,他会带它到柳州去,刻在碑石上。它会永远地留在柳州,百代传扬。
江水在他面前流过,就像生命的长河。
生命的长河,不息、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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