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木板被烈火烧断，北风裹着火星四处蔓延，先是门窗床帘，后是甲板桅杆，最后整个官船摇摇欲坠……然而船底的吃水却还在不断加深，本该满员的楼船此时寂静无声，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啪啦——
船只解体，沉入江心。
坍塌的木架上火光未灭，横七竖八铺满了整个清水江，焦木气息与江水的清新交织，互相碰撞着往下游流去，像极了年节里的祈愿花灯，带着乱七八糟的祝福奔向远方。
待一切尘埃落定，岸上人终于开始扯着个嗓子大声呼救，远处的差役姗姗来迟。
浅水区的芦苇丛里，原该葬生火海的池梦鲤，正扒在一块木板上喘粗气。
他双目死瞪着前方，心中忿忿：多大仇多大怨呐？下这等死手？又是放火又是凿船，还派了舞姬来搞刺杀，这么怕我死不透吗？是江南走私团，还是岭南的贪官？都给爷等着！
他将手伸到水里使劲划啦，试图在官府的人找到他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比身体里软筋散先起作用的是冬日冰冷刺骨的河水。
咕嘟——
池梦鲤体力不支，落入水中。
——慢着！水鬼能复仇吗？杀伤力大吗？
咕嘟咕嘟——
池梦鲤失去所有的意识。
一夜北风紧，五更十分大雪飘落。
岭南下雪，不祥之兆！
半月后，京城状元楼。
周五爷独坐三楼雅间，带着精养的小雀儿赏景品茗，见相熟的掌柜的过来招呼，又开始侃起上京城的八卦。
“听说了吗？咱们大虞朝最风光无限的探花郎失踪了！呵，就是你想的那位，前两年春闱在你店里住过的那个——池梦鲤。”周五爷边说边逗弄笼子里的金雀，语气自然随意，仿佛这是个不打紧的消息。
掌柜一脸惊异，连倒茶的动作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轻声问道：“是池老爷？他不是成了巡按御史，代替天子巡狩去了吗？前阵子出城的时我还见过呢，这不应该啊？”
“有什么不应该的？前阵子两广刮了场大风，死伤无数，池梦鲤作为巡按前去监督地方赈灾情况，结果却跑到花船上喝酒，还失足掉了下去，多半啊凶多吉少了！不光彩不光彩啊！”
其实关于这事儿，周五爷只是从主家听到了些只言片语的消息，据说广州镇守太监的密报比两广总督的请罪折子先到，且二者的描述有所出入，摆明了有猫腻。但这会儿子掌柜问道，他却信誓旦旦，说的煞有其事，嘴角的笑意几乎遮不住。
掌柜啧了一声，见四下没人挨着周五爷坐了下来，道出心中的疑惑：“可之前不是盛传小池大人和当今圣上关系匪浅嘛，有这个前提在他还能上船玩？上面什么态度啊？”
“咳，你这消息也忒慢了！上面那位啊早就有了新欢，正夜夜笙歌呢，哪还顾得上他呀！”他边说边用特制的金勺给金雀喂食，一副风流纨绔的派头，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与笼子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一幅颓靡奢侈的画作。
“要我说，状元楼这两日可以多备点好酒好菜，等消息传开后，那些昔日围着池梦鲤献殷勤的青年才俊，说不定还会来故地重游，喝酒缅怀呢！到时候你再邀请那些同榜进士们作上几首酸诗，哀悼一番咱们探花郎的风姿，这人气啊就又能聚上一波哈哈哈哈哈！”
掌柜陪着笑道：“是是是，五爷说的在理，受教受教。”
话音未落，楼下包间就传来一阵阵畅快的大笑，还夹杂着几句“这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太可惜了！”“真遗憾啊！”“哈哈哈哈哈！”
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看来这池小探花的人缘是真的不太好……
晚间客人尽数散去，掌柜悄悄拿出一封写好的密信，对着长随道：“赶快把消息送到云梦主家，要快！切记保密。”
他自是不信池小探花这样的人物会折戟沉沙，多年的行商经验让他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毕竟这小池大人可不一般。
少年时就美名远扬，年方十九高中探花，那一手文章任谁见了都说好，丝毫不输当今状元郎，据说是几位阁老瞧着他神仪明秀、无人能比，这才央着天子给他点了探花郎，只为讨个吉利。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这位小池大人官运亨通，羡煞旁人！
殿试当场得了天子青睐，恩荣宴后常伴君侧，在同榜进士都还在翰林院写书混资历，或在六部打杂跑腿的时候，人家已经成功进入实权单位督察院，后面又被外派成为巡按御史。一时风头无两，是真真地御前红人儿呢！
因而没人能想到，把京都搅得满城风雨的池探花，此时已经流落异国他乡。
海上明月高悬。
夜晚的海水像是吃人的怪兽，无边无际的黑吞没了一切喧嚣，浪花不成气候，四下安静如同在虚空一般。
由三艘船组成的商队在海面上疾行，仿佛后面有鬼追似的，事实上在船工看来，那未曾见过的落雪确实比鬼还不吉利……
池梦鲤正是这个时候醒来的。
掐了大腿一把，嘶——痛感十分明显。
诶？看来没死成呀！！
池梦鲤心中狂喜，比中举的那天还兴奋，劫后余生的幸福感瞬间笼罩了他。
他打量着陌生的环境，地方及其狭窄，天花板很矮，光线昏暗，隐隐可听见水声和风声，晃晃悠悠，应该是在船舱里。
突然喉咙干痒，他忍不住咳嗽几声，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异物感，导致咳嗽不断，心肺都差点移了位。缓了片刻，他扶住床沿坐起身，低头却发现被褥上的花纹竟是从未见过的图案。
船舱太小没有什么值得探索的，他想起身出去看看，然而双脚刚落一地，就跪在了地上，腿上无力，眼前一黑，连腹中都开始翻江倒海，忍不住想吐，挣扎中还连带打碎了旁边小几上的茶壶。
这么大动静都无人进来查看。
外面风声很大，还夹杂着稀奇古怪的人声，池梦鲤缓了片刻，双手撑在地上费力爬到门口，拉开厚重的木门，万分小心地将头探了出去。
是两个满头红发、体味甚重的夷人。
靠在船舷上，扯着个大嗓门在争吵，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听着像是佛郎机语，这是给干到传说中的欧罗巴了？
池梦鲤过于震惊瞪圆了猫眼，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动用自己几乎被水泡涨的脑袋努力去分辨对话内容。
靠着一知半解的外语知识，池梦鲤终于搞明白这是在一艘海船上，两个佛郎机人在抱怨此次出海一无所获。
不会是要把我带回去当纪念品吧？
此刻，他只怪自己没有听从皇上的建议，认真修习一门外语，事到临头竟然听不懂关键信息。
当今天子通晓梵语、佛朗机语、吐蕃语和朝鲜语等各类语言，经常带着他们这些新科进士一起学习。可他之前认为学习这些语言对处理政事毫无用处，每次进习都马马虎虎。结果今天还真让他撞上了，想他一个堂堂探花郎也会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
诶，说到皇上，皇上不会以为我死了吧？
池梦鲤脑海里天人交战，自己现在失踪了，会不会直接被认定为死亡，会不会被泼脏水顶锅，岭南地界天高皇帝远，害他的人想要做些小动作可太容易了。
皇上会派人来吗？会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吗？早知道在京城的时候多给皇帝写几首颂词，刷刷存在感了……
还有谁能依靠呢？
父亲那边是完全靠不住的，母亲那边？
可母亲已逝，舅舅们不一定会为自己费心，如果表哥有良心，或许会为他写一篇惊艳绝伦的墓志铭。
想来想去，池梦鲤绝望的发现：有人杀贼，无人捞我啊！
没人知道他飘在海上，要怎么回去呢？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行人提着走马灯过来，走廊一下子变得拥挤。
昏暗的灯光下，他们古铜色皮肤尤为明显，素色短打下一身腱子肉，黑亮的眼神利如刀锋，匪徒般的危险气息扑面而来，瞧着穿衣打扮既不像夷人，也不像是大虞人。
为首的是一个肤色黝黑但穿着讲究的汉子，上来便用拗口的大虞话呵斥：“吵吵什么呢？都说了天象有变，不吉利，回程的事由我们当家的说了算，你们要是不服就自己个儿跳到海里游回去，省的在这边瞎嚷嚷。就那丁点货，之前卖了那么多天都卖不出去，咋啦，再等两天就能卖出去了？少他妈存心找茬儿！”
“哦哦，真不是，那真的只是在下雪，很常见的天气而已……”
一个矮个儿的夷人小声嘟囔着，似乎还想要争辩几句，却被另一个夷人强行按住了，他对着男人点头哈腰，祈求对方不要和他们计较。
这位威风八面说大虞话的男子名叫何明，是船上的翻译，狐假虎威这一套玩的炉火纯青。他懒得和这些夷人掰扯，抬脚就要走，然而眸光却被地上一颗毛茸茸的头吸引住了。
下一刻，两盏走马灯直接怼到了池梦鲤面门。
他正趴在地上，避无可避，沉默在彼此间无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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