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小美人儿！啊——不对，姑娘好！”
何明收掉一身煞气，装模作样地问好。
池梦鲤扶着门框站起，手上青筋暴起，他强迫自己适应海上的风浪，不能丢了文人的风骨，然而不消半刻便小脸煞白。
昏黄的灯光下，莹白如玉的肤色，配上额角渗出的丝丝细汗，更是平添了一抹我见犹怜的破碎感。
灯下看美人，四周安静的只能听到浪涛，几个身形各异的外邦人同时保持沉默，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
“美人”低头看了眼自己从舞姬身上扒下的衣裙，心中崩溃：穿条裙子就是女人嘛？长眼睛干嘛用的，有没有父母教养啊？什么人啊这是！
他内心怨天怨地，借题发挥，想发泄一下沦落至此的郁闷，然而再怎么气急败坏，面上却是丝毫不显，还是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气红的眼眶更是楚楚可怜。
见对方沉默不语，何明调整了自己说话的语调，使之更像大虞官话，“此乃是陈朝商船，路过贵国的时候看见姑娘漂浮水中，我家主人心善，故而相救。姑娘此时方便的话，可随我一起去面见大当家。”
安南陈朝？
那个对大虞俯首称臣的蛮夷小国？
他对这种蛮邦了解不多，只记得安南地处虞朝南部，现由当地大族陈氏主宰，太祖时期就开始称臣纳贡。
还好还好，离大虞不算远，不是欧罗巴。
这也行吧……既然是友邦商船，那能不能返航送他回去？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此次南巡他攒下了一大堆功劳，就等着明年京察升官，上位的关键时刻，他要准备一大堆材料述职，一点都不能耽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外，他银庄里还存着数十万两的家资，安南又没地方花钱。之前写话本子也还没完结，无故断更会被唾骂的！
不对！
这安南陈朝的船只出现在这里并不合理。
大虞朝官方早就禁止民间海外贸易，本朝渔民片帆不许下海，至于外邦，只接收有特许资格的朝贡船只。可现下并不是朝贡的时节，他陪伴皇帝一年多，也没有听说过又安南使臣请求觐见。
显然，这几艘游弋在大虞水道商船并非陈朝的官方代表，而是违背禁令来清水江口市货的走私船。
心中一咯噔，走私船能随意靠岸停驻吗？让他们返航似乎并不容易，池梦鲤心中焦灼不已。
他没有将猜测说出来，而是调整好心态，摆出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眼圈红红哑着嗓子道：
“感谢大哥们的救命之恩，既然有大当家在船上，我自然要去面见谢恩，劳烦这位大哥您带路。”
何明乐呵呵地揽了这份差事，他本就是大虞人，此刻他乡遇故知，心中畅快无比，边走边给池梦鲤介绍船上的情况，他们离开广州府已经一整天了，距离靠岸还要走个七八天……
待随风飘摆的白色衣带消失在走廊尽头，原地呆愣的众人才醒过神来。
“这小娘子生的可真是俊啊！”
“咱们大当家的多年不近女色，这次突然得了个美人，怕不是我们要添新夫人了？”
“瞎说什么呢！咱们大当家从小在寺庙里长大，那可是金刚不坏的童子身，怎么可能为美色所惑。”
“你呀，与其操心大当家，还不如自个儿多在这小娘子跟前晃晃，说不定人家就看上你了呢，哈哈哈！”
“去去去，别打趣我，我已经有灵灵了。”
“哟！什么时候的事儿啊？你小子藏得挺好……”
另一边，池梦鲤一路上心思百转，敢来我朝境内走私货物的能是什么善类？救我是图财，还是图什么？不会是人口拐卖吧？要不我求求他呢？
自己可是天子认证的美貌，代表着大虞朝的形象，哪能被这些边夷蛮族糟蹋！在小池大人的印象里，四夷边民一直是茹毛饮血的形象，干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
何明停了脚步，池梦鲤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个挺拔的背影站在窗边，?只留个蜂腰猿背的轮廓。
见对方转过身来，池梦鲤的心情终于由阴转晴，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脸。他最喜欢和英俊之人打交道了，这英武之气比起锦衣卫来也不遑多让，甚至比他们还多了份从容与贵气。
刚刚的不安、臆测通通被抛之脑后。
虽然对方比自己高了半尺有余，但池梦鲤还是昂首挺胸、鼓足气势向前迈步，试图彰显天朝上国的威严。
“姓名？”“池予。”
“年龄？”“二十。”
“籍贯？”“广州。”
“嗯！昨日我在水中救了你。”
“哦！多谢救命之恩。”
“你和我们去安南陈朝，出去吧！”
下一刻，门被关上。
池梦鲤：“……”
不是？大哥，你怎么不按套路来？装神秘还是装高冷？不聊聊吗？不问问我的意见吗？
按照池梦鲤原先的预想，二人你来我往聊会儿天，互相探探底，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故事走向应该是自己舌灿莲花一顿忽悠，成功说服对方将自己送回大虞朝，且一路保驾护航，等他找到官兵拥有身份，就赠与这位大当家黄金百两，以报救命之恩，从此传为一段佳话。
可现如今，对方虽然看着没有什么恶意，但其他信息自己一概不知，对方还拒绝交流，而且仅被简单问了几句话就送了出来，显得他很呆的样子……
刚走出去没几步，一阵海风吹来，池梦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双手不自觉地拢了拢身上的白色纱裙，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两个船夫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露骨的眼神让他瞬间联想出一些不太美好的画面，自己如今可是个女子形象，这是又是“狼窝”！
他当即转身，拔腿就往回跑，后面的船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跟着追了上去。
“砰——”
迎面撞上一堵肉墙。
被弹开，又被抱回，是站在门口的大当家……
池梦鲤在人家怀里尴尬地仰起头，嘴唇张了几次，想解释点什么，又不好直接说我怀疑你的手下对我图谋不轨吧，万一这个大当家的也是个禽兽呢？给了他启发就不好了，为保节操他只好坦白从宽道：“其实我是男的。”
“嗯。
“可以给我件你的衣服吗？”
他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习惯性做出乖巧的样子，示意对方自己只穿了件纱裙。
“进来。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池梦鲤心中一颤，莫名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你叫什么？”话不过脑子直接从池梦鲤嘴里跑了出来。
“陈渊。”
名字还怪好听的，就是人冷了点，话太少。
池梦鲤脑海里突然一阵电光火石，这个陈渊是安南人，他不会是听不太懂大虞话吧？
“陈兄行商四方，可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抑或是须小可衔环结草以报？”
“嗯！换衣服。”
池梦鲤接过衣服，眉眼弯弯地道谢，再次露出真心实意的笑脸，他刚刚语速稍快，这个陈渊明明听不懂还应声，好可爱啊！
他太过得意，以致于没有看到陈渊眸中晦暗不明的神色。
陈渊当然知道眼前人男扮女装，只是对方穿着女子衣物他也没觉得怪异，万一人家有自己的小癖好呢？
陈渊第一次见池梦鲤是在广州府城内的赈灾处。
那天他见完客商，独自一人在外闲逛。台风过后的广州府搭建起了很多救灾点，他们安南也会刮这种大风暴，但灾后都是靠着百姓们自发救助，这种官方救助是他们陈朝人无法想象的，他隐在角落里，一边艳羡一边学习。
远处一位老大夫正带着几位学徒为灾民熬药看病，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公子来回穿梭于人群之中，像花蝴蝶一样格外显眼。小公子手上拿着银针，时不时和老大夫讨论几句，然后精准地刺向哀嚎中的病患，病人立刻就安静下来了。
他知道这是汉人的针灸治病之法，看上去很厉害。
小公子皱眉行针的样子让他想到了菩萨坐前的小童子，悲悯救苦，充满生命力，可惜陈朝的土地上只有草木疯长，孕育不出这样的妙人。
故而，在清水江里看见这小公子的第一眼，陈渊就决定将这人带走，好好珍藏起来。
落了难的白天鹅合该归自己所有……
他上前帮池予系好腰带，又用将长出一截的袖口裤腿裁短，多出来的袖口布料被做成发带，给池予绑了两个大麻花辫。
陈渊摩挲着对方雪白柔嫩的脖颈，难得有了一丝惆怅的情绪，寨子里的阳光很大，这么白嫩的人会不会被晒坏了？
池梦鲤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了，这个大当家指定有什么奇怪的癖好，男人的大手还在自己脖颈游移，他强忍着不适，扯出一抹微笑，柔声问：“好了吗？”
“嗯，回去后给你做衣裳，出去吧。”
“.…..”
又出去，合着就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句话呗！
池梦鲤自动忽略陈渊送客的手势，自顾自斟了一杯茶，他觉得关于回家的事情，自己有必要和这位大当家认真探讨一下。
跟着船队去安南风险太大，说不定等到了安南，自己水土不服，喝口水人就没了呢？然后被人扔到野外，肉身遭虫蚁啃噬，灵魂不安四处漂荡、无处可归。
不行不行，还是要问问能不能返航。
其实池梦鲤知道返航风险高，不仅增加航行成本，还可能存在外交冲突，广州府现在是多事之秋、人员混杂，他本人又是在江浙走私团里挂了名的，靠岸后他并不能完全保障船队利益……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死道友不死贫道……自己又不是什么好人……
他随便编了一个富家子弟的身份，许以重金相诱。
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口若悬河、诚心正意。
池梦鲤用尽了毕生的语言表达方式和无穷无尽的耐心，来回拉扯近一个时辰，嘴皮子都磨干了，脑门突突地疼，落水后的风寒胸闷之状被糟糕的心情全面激发，饶是如此，得到的回应只有“不行”、“不许”、“不可以”、“去陈朝”。
再说多一点，对方就做出一脸懵的表情来，不知道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故意的……
他喝完一整壶茶水，趴在桌子上，疑似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从踌躇满志到双眼无神，不过一场鸡同鸭讲的对话而已。
“灵智未开，狗彘不若！”
池梦鲤气急败坏，一拳锤在陈渊胸口。
手感还怪好呢！
忽地，又想起这是在对方的底盘上，立马缩回胳膊，乖巧做好，心虚地望着陈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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