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生前是个大夫，死于疫病，做鬼也想当大夫，于是投拜在药师佛名下。
这可太巧了，李大夫为药师佛积累功德，江祈拜药师佛为义父，还天生拥有通灵的本事，两人一拍即合。
合作十余年，来道场的客人们，超过半数是来找江祈“看病”的，实际上一直都是李大夫在帮客人们看病。
就像现在。
江祈：“请盘腿坐，放轻松，双手放膝盖上，手心朝上。”
小林照做，手腕暴露在三人一鬼面前，李大夫照常伸出两指，搭在小林的手腕处把脉，随即眉头一皱。
江祈鲜少看见李大夫露出这种表情。
大夫皱眉，病患重症，江祈一般能在重症的病人身上看到附着的鬼影，鬼出现在什么位置，病人就是哪里痛，可小林身上没有附着的鬼。
李大夫飘到江祈身边汇报，“她身上有东西，好多，藏起来了。”
“藏起来？”江祈奇怪，“鬼藏在人身上？附身？”
“不好说……不是附身。”李大夫半透明的手伸向小林眉间，食指拇指一捏，虚虚地做了一个抽拉的动作，就好像要从小林的额间拔出一根头发。
随着李大夫的动作，小林身上逐渐显现一座巨大的山。观音大士脑袋后面悬着温暖明亮的大光相，那么江祈眼中，小林身后悬着的是来自地狱的丑陋恶灵。
瞬间，江祈感到一阵恶寒，眼前同时出现一刻幻觉，好像整个房间跟着扭曲了一瞬，很快恢复。
江祈定睛看去。
准确来说，那是六颗硕大的黑色鬼头，由下往上堆叠形成三角形。最顶端的那颗骷髅头正视着小林对面的江祈。
江祈见过很多类型的鬼，倒是第一次见长这么恶心的。六颗脑袋各自对着不同方向，江祈被鬼头山最顶端的那颗黑色骷髅头看得浑身难受，胃里仿佛被塞了冰块，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李大夫两指一松，鬼头山瞬间消失，江祈胃中的冰冷感立刻褪去大半。
坐在江祈对面的仍是满脸疲惫的小林，要不是李大夫揪出‘丝’，江祈完全看不出小林身上有其他一样。他精神一凛，多年经验让江祈立刻意识到不对。
这不是普通的鬼，可能是李大夫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李大夫心有余悸，眼睛瞪得溜圆，捏过‘丝’的指头甩啊甩：“这丫头炼鬼？还是武将？她什么来头啊？”
江祈严肃：“不知道，我没问。”
落在沈如山和小林眼里，江祈只是静静地坐着不动、不吭声。他眼皮薄，血管清晰，表情始终都是淡淡的，突然哆嗦了一下，眉头微蹙。
一旦开始问灵，就连沈如山也难以从江祈脸上瞧出情绪。沈如山盯了江祈十几年，早已习惯了江祈问鬼神的方式，本应该早就习以为常。
今天，沈如山和小林一样，认真地打量江祈，企图从江祈脸上窥探出什么。
小林第一次体验被灵媒师看病，不安地看了一眼沈如山，沈如山连忙安抚：“正常，正常，灵媒师问诊就是这样的，等二十分钟就好。”
小林抿嘴，继续保持着双手手腕朝上的姿势。
李大夫略微思索：“你不要声张，丫头确实身体抱恙，但是这鬼将军带来的伤害，我暂时不知如何结局。小江，你看这样好吗？我给这丫头开一些安神的药，先回去治失眠，等我问一问鬼将军的事……”
在另外两人的眼中，江祈从始至终都是安静坐着，大概十多分钟后，终于睁眼。他拿起案桌上的纸笔，写下一串中药方和煎煮注意事项，递给小林。
“好、好了吗？”小林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结束了？”
“你……要开心一点，养好心气。花胶红参之类的补品，先停一段时间。”
小林瞪大眼睛，信了半分：“居然连我吃什么补品都知道？”
江祈一顿，耳边李大夫每说一句，他跟着复制粘贴一句。“你是虚不受补，越补越虚。先按照这个方子，吃完药方上的剂量，然后找时间针灸。你颈椎也有点问题，是不是左肩经常疼痛？”
“神了！”
小林惊喜得差点站起来，“厉害啊！灵媒问诊是真的！谢谢小神医！等我吃完这些药，我会再来的！”
江祈汗颜：“……您是长辈，叫我小江就可以。”
沈如山悄悄瞄了一眼，只看到单子上写了酸枣仁、龙眼肉之类的字眼，随即被小林如获珍宝地收进外套口袋。
“厉害！真是厉害！我确实失眠严重，因为长期伏案工作得了颈椎病……”小林满脸羡慕和崇拜，看向沈如山，“沈师傅，我加钱，给自己积累更多功德！祝愿你们雷神殿早日修缮完成！”
沈如山笑得见牙不见眼：“随喜！随喜！功德无量！那我们来谈一谈合同？”
“可以！”
一听到钱，江祈兴致缺缺，起身捡起角落的书包：“师傅，小林姐，我该回去了。”
小林还想拉住江祈多寒暄几句，被沈如山抬手拦下：“小江每次问诊后会很疲惫，明天他还有工作呢。小林施主，咱俩聊。”
“行行行！”
江祈朝小林微微颔首，离开时重新把门带上，给师傅和小林留下聊公事的空间。
·
玩闹的孩子们都各回各家了，晚上九点半的道场难得安静。院中石灯绕着两三只萤火虫，江祈在走廊穿行，李大夫跟着江祈飘出来。
“那丫头不对劲，你少接触。要是她想来针灸，你让沈如山那个老滑头推掉。”
江祈点头，“师傅才不会听我的……算了，不说他，小林姐身上的鬼是什么来头？”
李大夫摇头：“我也不知道。总之，以后尽量避开她。”
“应该不会再和她有接触了。”
江祈这才想起，沈如山说过的，小林从F市赶来，“她是从其他城市赶来的，身上的鬼影可能是从其他地方附来的？”
“那玩意儿不是附身。其他附身的鬼都是黏在人体上，你看得见的。那姓林的丫头，背后的鬼悬空，似乎……”
李大夫心事重重，没把话说完，江祈也不追问。
一直跟着江祈到道场大门处，李大夫叮嘱：“我听到沈如山说，明晚要去你们学校驱鬼？”
“嗯。”江祈这才想起，明天是周六了，“今晚我得早点休息，下周来找你。”
李大夫有些生气，现在沈如山的使唤越来越过分了！
他气呼呼道：“打不过就跑，别听他的！也别硬撑！”
江祈失笑：“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
“哼！老夫都两百多岁了，你在我眼里就是个毛孩子。”李大夫很傲娇，在江祈身边飘来飘去，随即想到什么：“那丫头身上的鬼，是武将。如果她能通灵，你的压力会不会小一点？”
江祈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伸了个懒腰：“那就更好啦！我肯定双手双脚赞成、热烈欢迎小林姐加入道场。”
李大夫没法离开道场，江祈在大门前跟李大夫挥手告别。
·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学校附近的公寓，附近依旧有许多地摊。
江祈很饿，现在却一点胃口都没有。胃还是很不舒服，好像胃里含了一块冰坨。
“江祈？”
江祈捂着肚子，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头，宋瑞站在单元楼前，欣喜地看着自己。“你怎么在这？你住这栋公寓吗！”
江祈很意外，“宋瑞？”
被鬼追出了学校？
“我刚搬过来，你也住这？”宋瑞很高兴：“我正好出来吃宵夜，一起吗？”
“不了谢谢，我不太舒服。”
想到宋瑞又是送薄荷水，又是主动打招呼加好友，江祈突然觉醒，自己应该主动一次：“你请我饮料，下次我请回你。”
宋瑞点头，“好啊，下次你请我。我住三楼，有空来串门！”
这就串门了？我们有那么熟吗？
江祈有点纳闷，猜测宋瑞搬家还没搬完，想找人帮忙。
这样一想，宋瑞又是送饮料、又是加好友的举动突然都能解释了。江祈恍然，回头看去，宋瑞已经笑嘻嘻地挥手离去，面容看上去阳光爽朗。
回到安全居所，江祈很快把这位人生过客抛之脑后，匆匆洗漱，沾枕即昏睡。
明天周六，有一场更大的阵仗。
·
次日，深夜降临。
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潜入旧校区，轻车熟路翻入破碎的玻璃窗，沿着楼梯上到二楼，喊出暗号：“喵呜——”
绿色的鬼影穿墙而出，看到来者后，欣喜地扑上去：“我就知道你会来！”
宋瑞差点跳起来：“别过来我焯！被你们碰一下，我要水逆好几天！”
鬼影讪讪退下，“不好意思，太久没遇到可以聊天的人类，有点激动。”
他弯下身子，想躲开监控，鬼影提醒宋瑞：“整个旧校区的监控都是坏的。”
宋瑞立刻放松下来，只要没人看见，他就能自如地和鬼聊天。
他清了清嗓子，“我带了三炷香过来。你们要信守承诺。”
鬼影连忙点头。“那是必须的，我们做鬼很讲信用的。我朋友没法离开教具室，你跟我来。”
鬼影转身带路，在宋瑞看不见的角度咧开嘴角。
傻子，哈哈。
“这边，教具收藏室——”
鬼影在前方带路。
宋瑞慢悠悠地跟着鬼影，不知不觉，他走入的地方越来越黑，走廊外侧的月亮也越来越暗。
他生出一种错觉，这条走廊仿佛没有尽头，越往深处走，宋瑞心底越发毛。
好奇怪，从小能看见鬼，也能跟鬼沟通，现在居然感觉害怕？
反正鬼碰不到自己。
宋瑞立马放心了，嘴里问：“教具收藏室在这边吗？”
“当然。你没来过？”
这声回答轻飘飘的，不像是从前面的鬼影口中回答，更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空旷的走廊不断传来回音。
刚安下的心又提溜到嗓子眼，宋瑞总觉得对方说话的声音不对劲。
本想说确实没来过，宋瑞张了张嘴，脚步停住。
“我来过，好像不是这个方向啊。”
前方漂浮的绿色鬼影顿住。“你来过旧校区？”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宋瑞忽然有些胆寒。
他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前方似乎有很危险的东西，第六感在不断拉出警报，宋瑞想掉头离开，发现身体动不了。
宋瑞双脚用力，准确来说，是自己的双脚动不了，膝盖以上还是能动的。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嘴上干笑两声：“要不就这儿？我给你点香，你开始讲吧，不用听你朋友的故事了。”
鬼影没说话，也没动。
宋瑞心底的不安骤然放大。前方青绿色的鬼影幽幽冒出一句话：“既然来过，为什么要走？”
宋瑞没明白：“什么？我没走啊？”
你看我能走吗？
他费劲地搬动自己的腿，脚下纹丝不动，仿佛被胶水牢牢粘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每个来过的人，不肯帮我？”
“我帮了呀！”宋瑞竭力证明自己，从口袋掏出三根香，扶正其中断裂的一根，“你看，你只要我带一根，为表诚意，我带了三根！还可以三根变成四根！”
鬼影倏然消失，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走不了啦，哈哈哈哈哈！！！”
……
焯！
鬼生气了！
鬼影消失不见的瞬间，宋瑞发现脚终于能动了，他毫不犹豫，拔腿往楼下跑。
鬼消失了不要慌，他有特殊的保命技巧。
宋瑞不断地在走廊奔跑，手伸进口袋，摸到护身符时，心里瞬间安定不少。
如果可以，他想尽量别用护身符，一张很贵的，有钱也经不起折腾。
奇怪的是，走廊的尽头明明近在咫尺，宋瑞不停地跑，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的拐角楼梯，自己仿佛掉入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棋盘游戏，身旁的场景在不断后退，可是宋瑞明确的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前进，而且，眼前开始变得朦胧。
眼睛出问题了？
很快，宋瑞反应过来，不是眼睛有问题，而是整个走廊逐渐出现浓雾。这雾气来得十分突然，简直像瞬发技能，眨眼间的功夫，白雾铺满整个走廊。
深夜时分本就可见度差，身陷白雾，眼前的可视度降得极低，宋瑞只能看清自己两米以内的范围。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因为体质特殊，宋瑞从小被普及一些关于“撞鬼”的知识。雾气产生，对方肯定是有实力的大鬼，而且产生雾气的时候容易鬼打墙。
难怪怎么也跑不出走廊。
宋瑞咬咬牙，干脆不跑了，想把口袋里的护身符掏出来。
背后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宋瑞猝不及防挨了一记，整个人往前腾空飞扑，手里捏着的护身符同时飞了出去，撞到墙壁，隐入白雾中。
糟了！
宋瑞瞪大眼睛，呼吸骤停。这他妈居然还是一只有战术的鬼！
这下他彻底慌了，嘴里依旧在给自己打安慰剂：“没事没事，本少爷有特殊的保命技巧……卧槽！救命！咳咳咳——呃——”
一股巨力袭来，从后方拽住宋瑞，他抓着脖子，双脚逐渐离地，在半空中扑腾。
有什么东西桎梏住他的喉咙，宋瑞无法呼吸，惊恐地发现身体越来越高，他甚至能感觉到头顶擦到天花板。
可是脖颈处，什么都摸不到，宋瑞不喜欢留指甲，指尖的肉刮过脖子，只碰到自己的皮肤。
天老爷，怎么会这样？
鬼为什么能碰到我？不是应该从我身体里穿过去吗？
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啊？
宋瑞大脑短路半秒，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自救。最大的王牌被鬼打掉了，现在他无法落地，拿不到护身符，一时间手足无措，心里只剩后悔。
早知道就听劝多带符了。
真应了师兄那句话，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宋瑞的挣扎幅度越来越小，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在不断地刨脖颈。
快要见太奶了。
忽然，脖颈处的力道一松，宋瑞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捂着脖颈狂咳，膝盖摔得生疼。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情况，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凄厉的尖叫。
“呀啊啊啊啊啊！！！”
那声音惨叫差点磨平了宋瑞的耳膜。他懵逼地揉揉耳朵，冲天绿色火光突然笼罩自己。
一回头，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情景。
浓重的白雾后，冲天的绿色鬼火在整个走廊蔓延开，其间夹杂着一丝丝橙红色的火焰。刚才突然搞失踪的绿色鬼影在青绿色的火焰中不断扭曲挣扎，像是被限定在某个范围，无法前进后退，无法遁地穿墙，在一方绿色火焰中，如同烧火桶里的纸钱，高大的身影碎裂成好几块，不断冒出黑烟，一点点被火焰吞噬。
宋瑞人都傻了，直到这个时候，他脑子里冒出的念头是“我靠这怎么画”而不是“幸好得救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骗自己的鬼好像被烧死了。
领悟这一点的宋瑞浑身瘫软，精神刚一放松，宋瑞发现，绿色鬼火后面，还有一个人影……
大半夜十二点，那是人吗？
宋瑞一个激灵，惊恐地在地上摸索护身符。
他绝望地回头，心情死一般的平静。
幽幽的薄雾里，泠泠月色泼在少年身上，更显朦胧，人影清瘦，如鬼似魅。他侧身回望，狭长的眼睛俯视下来，宋瑞撞上一对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宋瑞指尖一抖，感觉自己在对方眼里，就是一块死物。
清冷，妖冶，像屈原或李贺的笔墨产物。这是宋瑞脑海里自动跳出的印象，紧接着他感到恐惧，忘了要找护身符。
……我要被鬼杀了，还带了三根香呢，不如烧给自己。
火苗燃烧殆尽，走廊上的雾气被一阵大风吹散，冷月照彻破败的走廊。宋瑞用力眨眼，这下他彻底看清，眼前不是鬼，而是个人，还有点眼熟。
江祈两指并起，夹着一张黄纸黑字的符箓，捏在江祈手里的小纸条仿佛被灌入生命力，微风中依旧笔直。待浓雾散去大半，江祈愣住了，手里的符箓收回。
“活人？”
还有点眼熟。
真的是江祈。
宋瑞长吁一口气，浑身冷汗涔涔，大起大落的心情波动使得他手脚失力，爬不起来。想到大一大二时，关于江祈的谣言，他咬咬牙，鼓起勇气颤声质问。
“你到底是人是鬼？”
“……”
你礼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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