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楼道真的挺冷。还好，陈北星头脑一热出来的时候套了件羽绒服。要不，他都不用撬开这位邻居的门，直接都能飘进去了。
“这扇门，关得还真特么紧啊。”
陈北星戴着羽绒服的帽子，大爷似坐在楼梯上，拿脚踢着门。
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从暖和的床上爬起来坐到这冰冷的台阶上。
可能是要死前的积德，也可能是死前的无聊。
里面人的故事曲折，他的故事也不直溜。
陈北星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攥着卫生纸。带着里面那个人，可能他还想再多活活。
“里边的，你水管又滴水了啊。”
旁边也没有别的活人了，他索性扯着半哑的嗓子跟门对话。
“楼上，楼上你理理我啊，你楼下的邻居要流血了。”
“已经要血流成河了。”
“血都要凝成血豆腐了。”
“血豆腐要成冻豆腐了。”
“楼上，你不爱吃豆腐也行啊。我来给你修水管。”
“说起修水管，我小时候搁农村……”
“……”
屋里的小黑影靠坐在门后，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动作，嘴角一侧在抽搐。
外面的声音透着门缝进来，鸠占鹊巢，把屋里原有的枯意都挤了出去。
楼下的人……有点吵。
“活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吵吗？”
小黑影手里卷着卫生纸，一侧的嘴角好像轻微地挑了下。
他背着光坐在暗影里，嘴边的这点弧度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感受到。
一人在门外滔滔不绝地扯，一个在门后不发一言地卷，只隔着一扇门。
陈北星说得口干舌燥，气血虚亏，抿了抿起皮的嘴唇，用已经全哑的嗓子跟屋里说着再见。
“明天再和你说怎么种洋柿子秧和茄秧啊。”
陈北星收回脚，扶着楼梯站起来，眼前一黑，数着脑门的星星。
靠墙缓了会儿，陈北星对着门后的人摆了摆手，往楼下走去。
听着没有声音了，小黑影把贴在门上耳朵收回来。
他在门前跟雕塑似得杵了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勾起一侧的指尖，缓缓触向门把手。
稍微用点力，门就要开了。
“咚…”钟表敲响响钟，时针指向三点。
“嘎吱”一声，门开了。屋里没有光，吃掉了小黑影的影子。
“咕咚咕咚……”陈北星灌着温水，自打生病以后，他好久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
喝的着急，水顺着脖子流下来，打湿了前襟，透着底下苍白的肤色。
这一段时间他吃得不多，皮下的脂肪有的已经融化。一层薄皮下，青红交错的血管显得格外突出。
喝的差不多了，他放下水杯，端详着手上的血管。
“别说，还挺好看。整个一病美人。”
陈北星山根挺拔，眉毛也浓，平常修车的时候，往车底下一钻，出来就是灰头土脸。偏一双凤眸往上挑着，给人带上几分距离和凶气。
好在，陈北星后天努力废话多，一张嘴哪里还有什么高冷范。
扯完废话，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还有自知之明的，知道他和美半搭子都扯不上边——他是个酷哥。
要说美，陈北星摩挲着下巴，装成一副沉思的德行，脑子里想着那天在电视光影下的小黑影。
老式电视昏昏暗暗的，陈北星却看到了他的颤动的睫毛，呼啦呼啦的，像把小刷子。
陈北星曲了曲指尖，被烫到的指尖还有些发麻。
这种麻意转到了喉咙里，他有点想抽烟。
楼上的香灰落下，小黑影冲着前面磕头。
人对逝去的亲人磕头，都会带着缅怀或者敬意。
小黑影每次磕头起来的时候，眼皮下却是一片荒芜。
陈北星久违地睡了一场好觉，睁眼已经是八点多。
在床上过了一会儿缓冲期，他踩着拖鞋去洗漱。
叼着牙刷，嘴里含着牙膏，牙膏上又裹着血丝。陈北星大口饮着水漱口，漱掉这满嘴的血味儿，一会儿还打算尝尝底下饭铺的腌鸭蛋。
顺手扬了几捧水，搓了搓头发。
“这小伙，真特么帅！”
陈北星收拾的差不多，就拿着包纸出门了。
关门的时候，脚步习惯地往上的台阶走去。
“还没睡醒呢。”
陈北星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往下迈步。
早餐店坐满了人。陈北星跟人拼桌坐，嘴里吸溜着粥。
热粥软化冷了半宿的胃，夹上一口鸭蛋黄，陈北星惬意地眯了眯眼，散着懒劲儿的样子活像一只猫。
胃里舒服了，血糖也不低了，陈北星欠欠伸出爪子扯住正在收拾桌子的老板。
“哥，唠唠嗑呗。你知道我这楼上叫什么吗？”
老板手上没停下活，随口回道，“你打听他做什么？”
陈北星放下筷子，抽了张纸抹了抹嘴角，漫不经心地说，“这楼上楼下住着，要是打上个照面啥的也好说个话啊。再说了——”陈北星贫上了，“远亲不如近邻嘛，邻居间得相亲相爱啊。歌里不都是这么唱着吗，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小时候，他妈带他过来吃饭，我也就听过几句。年头久了，也记不太清了。好像是雪球，雪团？反正差不多，不像个名。”老板用温和有礼的说话方式打断了陈北星美妙的歌喉，虽然看得出来他其实更想用手里的抹布。
确实不像个人名，陈北星认为自己的名字都够随便的了，感情这还有个王者呢。
他妈在医院北楼生的他，他爹姓陈，一结合就叫了陈北。他嫌不好听，后来翅膀硬了，给名字加个星。陈北星，北面的星星多好。
“不应该啊……”他喃喃道，他名字随便，因为爹妈都不上心。听着这家里人对楼上挺好的，怎么名字起的也这么随便啊。
为了好养活？陈北星皱眉琢磨着。
老板看了眼陈北星，嘴巴张了又闭，没说话，低着头还是忙碌手下的活。
陈北星把钱递给老板结账，手伸出去，顿了顿又收回来伸到口袋里，这回多拿了十块钱。
陈北星拎着打包好的粥和腌鸭蛋往楼里走。到了家门口也不进去，哼着口哨，迈步往上面的台阶走。
楼上没吃就是早饭，人家吃了就是他的午饭。
走到五楼的台阶口，脚上一顿，陈北星差点把手里攥着的东西甩出去。
门还是紧紧的关着，台阶上却放着一个坐垫。
陈北星使尽全身力气把已经到了喉咙口的尖锐爆鸣声硬生生地压下去了，无声且同手同脚地把饭放到门口，然后又拍打了好几下羽绒服，这才坐到里面准备好的坐垫上。
坐垫看着就挺有年头的了，里面的棉花也都板成了一块儿一块儿的。
陈北星却稀罕个没完，闲着东动一下，西晃一下，新鲜得好像从来没坐过坐垫似的。
他这楼上看来并不烦他啊，怕冻着还主动提供供给呢，瞅着也挺想活的。果然，抑郁症患者就需要他这种天生阳光开朗——通俗点没心没肺的人治啊。
陈北星往后靠了靠，手放在肚子前歇着，上楼梯上得他还是有点累。
半睁半闭的眼睛随便一瞟，就落在了手上的血斑上。
可能是他的错觉，手背上的血斑好像有点多了。
陈北星苦笑道，“楼上楼下，难兄难弟啊。能帮一天是一天吧。”至于以后的，看命了。
晃悠够了，陈北星吵着门，烦着门后的人。
“垫子收到了，很舒服，谢谢啊。”
“你吃了吗，你的人美心善邻居给你带了饭。”
“你们这里的腌鸭蛋是真不错，筷子一扎，看着里面冒出来的油都馋人。”
吃饱了饭，底下也不冷，陈北星的声音也不虚了。
他的声音隔着门板落在里面人的耳蜗里，显得有些低沉的失真。
里面的影子端着一碗清水面，坐在门口吃着。
清水面，真是一丝油都没有，白水煮挂面。
腌鸭蛋，他手里的筷子顿了顿，咽下嘴里的面条，他好像吃过。
那个带着病气，眉心处常年聚着哀愁，但总是朝他笑着的女人带他吃过。
什么味道的呢？他夹住一口面咽下，面没油没盐的，嘴里尝不出味道。
鼻子好像里痒痒了，估计是要流血。陈北星早上拿的纸剩得不多了，他得回去先堵鼻子。
捏着鼻子也不忘腾出一只手把饭挂到了门把手上。
“楼上，吃了没啊？我把饭挂门上了啊，没吃你就拿走。”
里面的人贴耳再听过去，只听到了下台阶的声音。
又坐了会儿他才慢慢站起来，拿着碗往厨房里走。
把洗好的碗放到橱柜里，别人可能随手一搁。他却在柜前站了半天。
关上柜子的一刻，碗上的花纹和柜线整齐地对着。
抬起来手的时候，他的衣袖往下滑了滑，露出一节苍白纤瘦的手腕，好像一把就能拽折了。
手腕的里面，有许多的伤疤躺在上面。
一道一道的，很整齐。伤口横截面很宽，不像是用刀划的。
伤疤是怎么来的，受伤的人才知道。
门开了一条缝，门后伸出来一条胳膊，碰了碰把手上的塑料袋，指尖颤了颤，又往后收回去。
有人比他更快，一双带着水珠的大手有力地攥住了门后的手。
陈北星鼻子里卷着纸球，鼻翼周围和脑门上都带着水滴，前额的头发和领口也湿了大片，跑上来的呼吸还没倒匀，看着狼狈得很——陈北星却拐出个志在必得的笑，眼底也闪着光，语气都带着嚣张。
“楼上，呼……这饭凉了，我给你做顿新的吧。”
天可怜见，可算是等得门开了，不枉他鼻子里涌着血还奔过来。
“………………”
里面的人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常年没有表情的脸划过几条黑线。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他能说已经刷好碗了吗。
他抬起眼皮往上瞟了几下，目测体力值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眼珠往下一撇，好像在看着地面某处。
陈北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去，小黑影猛地挣开胳膊上的手。
陈北星看着握得挺狠，落下来却没多少劲儿。小黑影转了转手，就还真挣开了。手松快了，他眼疾手快就去关门，门擦着陈北星的鼻峰过去。
“别进来！”，小黑影听到从心底涌出来的声音，“都别进来……”
太晦气了，别进来。
门没关上，门口卡着一只脚。陈北星搭着门的一侧，一侧眉毛高高地挑起。
“这小孩儿，挺聪明啊。”
但是很可惜，谁让他吃饭少——力气不够啊。
陈北星都虚成这样了，还能在低着头再往里塞了塞鼻子里的纸团后，一脚登堂入室地往里迈。
这几天夜里都没有响过水滴声，陈北星的瞳孔暗了暗，刚刚在门口小黑影的挂着伤疤的腕子在他眼里一闪而过。
他瞳孔暗了暗，他自己能活几天看命了，死前能不能拉住，也看命了。
陈北星压着门把手，不动声色地盖住眼底的墨色，侧身冲着被他这副操作看愣住的小黑影勾出来个笑。
小黑影站在门口，嘴角疯狂地抽搐，悄摸地打量下陈北星手臂上的肌肉，和自己的一摁就能骨折的胳膊比了比。
“……”
陈北星仗着身高优势把人家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这人真的挺欠的，得瑟道，“哥就是比你多吃了几碗饭。”
看向小黑影吃瘪的表情，陈北星更愉悦了，甩了甩身后的大尾巴。
开玩笑，你北哥一天来来回回举多少轮胎，别说推你了，举你都行。
“……”
小黑影脸上单调的色彩丰富了些，额角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他吸取教训，中午就要多吃一碗面。
小黑影没有正常的反应，陈北星观察到。
——和他扯皮的反应都没有。虽然他这种选手比较突出了，但是小黑影连一个正常人最基本的回应能力都没有。
听惯了别人的冷言冷语，习惯了别人的避而不及。对这种……比较心大开朗的，小黑影还没有接触过。
手下用着力推着门，手背上青筋都绷了起来，小黑影垂下眼皮，盖住眼底的讽意。
“傻子，想死的傻子”他在心底暗骂门外的人。
“这小子还有点劲儿啊。要不是老子生病了，一手就推过去了。”
“嘿，你还来劲儿了！教你一句话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北星嘴上放着狠话，手上却悠着力不敢使劲推，怕推开的力冲摔了里面的人。
陈北星就纳了闷了，这人看着也不烦他，门外的垫子还放在台阶上呢。不是他脑抽，屋里的人应该也挺想出来这道门的吧。
陈北星低头看到他微颤的睫毛，小黑影推门的手在暗暗发抖。
是手上没劲儿了？陈北星胸腔一震，手伸出去，盖住了底下的指尖，手心感受到了指尖的发颤，不是没力气了，他是在害怕。
陈北星勾了勾嘴角，攥住了发颤的指尖，给予无声的安慰。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两人离得很近，陈北星带着笑意的声音落在门后人的耳里。
“巧了啊，我也有病。咱们凑合做个病友。”别听那些废话，好好活着吧。
现在是，陈登堂入室—北星。
现实里请把陈北星关在门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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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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