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杳给了闵船长和闵海石父子两片金叶子作为对她和杨骎两人救命之恩的报答,闵海石还很不好意思收,说之前妹妹已经给过他一片了,他担心妹妹身边没有钱要受公子的欺负,说什么都要还给顾青杳,顾青杳把金叶子埋到他的手心里,拢着他的五指强迫他收下了。还给他写了自己通济坊的地址,让闵海石去长安的话务必上家里做客,不过门牌写的是隔壁杨骎的宅子。
杨骎则大笔一挥给闵氏父子开了一张白条,把当初救他时许诺的那条船写在了上面,只要闵船长回到大唐境内,就能得到买一艘新船的银两。
顾青杳对白条很是不屑一顾的,尽管他认为杨骎倒并不是赖账的人,只不过白条怎么有金叶子来的实实在在和动人?
告别了闵船长父子,杨骎觉得当务之急是找个打秋风的地儿,鸿胪寺在大唐的邻国倒是都有衙署,担负着维持两国邦交的责任和义务,不过这些衙署都在都城,这边陲的渔港他杨大人的面子可并不好使。
不过好在他的父亲做过十年的安东都护府大都督,周边这几个小国家的港口关口还是很卖他父亲的面子的,这点薄面想必足够他盘桓十天半个月,等一艘回长安的船了。
一想到又要坐船,杨骎腹内又泛起了苦水。
念及此,杨骎扭头对跟在他身后的顾青杳说:“你还跟着我干什么?等我原谅你么?”
顾青杳已经吃完了烤地瓜,正在低头拿手帕擦手,闻言抬起眼来:“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难不成这条道也是你的?你买地还买到高句丽来了?”
杨骎不理她,径直走到了这渔港关口收税的衙署,迎出来的小吏姓尹,是个年龄与杨骎相仿,身材中等,皮肤白皙、单眼皮的男子。
杨骎说明了来意,董公的名声虽然赫赫,但看这位尹大人似信非信的表情,他还是能够直观地感受到人走茶凉的失落。
身后的顾青杳突然咕哝了几句杨骎听不懂的高丽语。
尹大人眼前一亮,立刻奔向了这位大公子身后的女人,杨骎犹疑地扭过头去,只见顾青杳脸上已经调动出官场上应酬的笑容,对着尹大人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
总而言之,结果就是尹大人跟顾青杳聊完,立刻操着不掺杂一丝高丽口音的汉话热情地再度迎向杨骎:“不知大公子驾临,有失远迎,快请进,快请进!”
尹大人在前头引路,这回是顾青杳走到了杨骎前面,杨骎有些不放心,扥了扥顾青杳的袖子。
“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到底说什么了?还有,你从哪里学来的高丽话?”
杨骎拽住了顾青杳,大有不说明白就不让她继续往前走之意,顾青杳对着他翻了个范围广阔的白眼,然后右手从随身挎着的皮筒子里摸出来了小玩意抛给杨骎。
杨骎接过来一看,发现居然是自己的鸿胪寺卿印鉴。
他有点语无伦次:“这东西你从哪……不是沉船的时候……没了吗?”
“这种命根子一样的东西你都敢丢,”顾青杳没给他好脸色,“我大唐命官若各个如你一般,使我由衷地为国运而感到担忧啊。”
杨骎没话好说,这印鉴确实是救了大命,解了燃眉之急,只不过他倒从来没把这种东西当命根子来看待,他当时脑海中比命重要的另有其人,谁承想这个其人会反过头来要他的命,现在还说这么气人的话。
他脑子里跟烧开水似的,想法不断地一个一个往上冒出来,恨不得拉着顾青杳就地坐下辩个明白。
“我再问你,沉船时候你拿我印鉴干嘛,你那时候不是打定主意要把我……要把我那个什么了吗?”
顾青杳甩开杨骎扥着自己袖子的手,杨骎不依不饶,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并没使劲,拍到的是厚厚的棉袍子,估计连她的皮肉都无甚感觉,顾青杳嫌他烦抬起腿去踹他,被杨骎往后一跳给躲开了。然后两个人互相对彼此招呼起了王八拳。
尹大人回头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对年纪并不轻的男女正在和小孩儿打架似的这么撕巴,一时不知道该作何面目表情,笑容刚放出来不知该不该往回收,于是在半道上便成了个皮笑肉不笑的架势。
“大公子……这两间房挨着,就给您二位暂时落脚吧……下官这就吩咐下去,给二位准备沐浴的水和换洗的衣裳,二位远道而来,渔港条件有限,千万海涵。”
杨骎还没开口道谢,只见顾青杳又笑盈盈地从皮筒子里摸出两片金叶子递到尹大人手里,叽叽咕咕拿高丽话嘱咐了一番,尹大人乐呵呵地收了金子就退下了。
杨骎不喜欢顾青杳当着他的面玩弯弯绕,没好气地问:“你又跟他说什么了!以后当着我的面要说汉话!”
顾青杳没理他,正欲往自己房间走,被杨骎一把揪住领子拽回来了:“我跟你说话呢,你高丽话哪学来的!”
“你好笑不好笑,我是朴顺姬的关门弟子,又在滨郭住了两个月,会说两句高丽话新鲜啊?”顾青杳理直气壮地推了杨骎一把,“我不是您先生精心培养的‘流莺’吗?这不都是我该掌握的技能吗?不都是拜您所赐吗?”
好久没吵架了,杨骎调动思维,打算跟顾青杳来一次酣畅淋漓的对垒,结果他失去了先发优势,彻底被怼得连发言机会都无。
“我收着你那个破印鉴本来就存了狐假虎威、招摇撞骗打秋风的心思,怎么的?我可提醒你,你现在吃我的喝我的,是我在包养你,你最好给我态度好一点,不要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
“还有,我当着你面说高丽话怎么啦?我爱说什么说什么,你听不听得懂跟我有关系吗?我跟他说我是跟着你的,你有意见?那一会儿我跟他说你是跟着我的,反正都一样,我无所谓!”
“另外,回长安之前你要叫我的化名阿遥,你再敢叫错你试试!”
说完,顾青杳照着杨骎的小腿踢了一脚,然后迅速跑进她自己的房间里,门一关,从里面把门栓插上了。
杨骎吵架未遂,闷声闷气地洗了个热水澡,把身上那股海上的腥咸之气恶狠狠地洗刷干净,换上干净衣服的时候已经到了日落时分,尹大人派家奴来敲门说接风宴已经预备好了,请大公子赏光赴宴。
杨骎出门的时候本想顺带叫一声顾青杳,不,现在得叫人家阿遥了,后来转念一想这家伙现在对自己是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和风细雨一会儿吆五喝六的,便气不打一处来地不想给她好脸色看。
这渔港的小小衙署是前堂办公后堂居家过日子的设计,地方小不说,高句丽的房檐矮,让人觉得局促,杨骎都不敢甩开胳膊腿大步走路,生怕给人家房顶掀个窟窿出来。跟着家奴走到了待客的正堂,刚一进门杨骎就瞧见阿遥早来了,正跟那尹大人有说有笑的。她一身花团锦簇的高丽衣裳,头发也按本地姑娘似的编成麻花辫的样式垂在身后。高丽裙摆大,她坐在那儿,胸口以下的部分全是铺开的大裙摆,偏那裙摆是玫红色的,打眼一看就很像一朵大花瓣中间托着个小人儿。
尹大人见杨骎也到了,立刻站起身迎上来,还把自己那胖嘟嘟挺喜兴的老婆和一对儿五官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儿女也拉出来待客了,杨骎也不讲究,主客分坐下来,仆从们就开始上菜。
高句丽的饮食和辽东有点像,因着此间临港的关系,又有黄花鱼等海货,杨骎晕船晕出了心病,一切海里生长的东西现在在他这儿都不大受欢迎,看来金叶子确实发挥了作用,这么短的时间里,尹大人居然整治出了在高句丽标准中颇为像样的一桌宴席,杨骎喝了参鸡汤,吃了烤牛肉、煎豆腐、炒米条,又把那饭团子连着吃了五六个,方觉在海上落下的亏空微微有那么一点点补回来的趋势。
要说这尹大人应该是迎来送往颇有经验,不仅弄出了一桌酒菜,还准备了歌舞表演,虽说邻国的新罗婢色艺双绝,但其实高句丽的舞姬也颇有风情,腰间挂着长长的腰鼓且歌且舞的,配上本地入口绵软,后劲儿上头的米酒,熏熏然的就叫人起了乡愁。
“大公子,大公子?”
杨骎起了一股倦意,昏昏然就想睡,被尹大人推了推,他很不情愿地抬起眼来看这单眼皮的家伙。
尹大人压低声音:“贵客远道而来,下官没有什么准备,您若不嫌本地舞姬姿质粗陋,就选一个……两个也行,三个也完全不成问题……全看大公子方便。”
杨骎没好气地“啊?”了一声,迎面揪住了尹大人的领子。
“你听听你在说什么疯话!”
尹大人以为是自己招待不周冒犯了,哆哆嗦嗦地解释:“实在……实在是因为本地人才有限,自然比不得大公子在长安……下官、下官已经尽力而为了……”
杨骎推搡了尹大人一把,推了他一个屁股墩儿。
胖嘟嘟的尹夫人以为一家之主得罪了贵客,她不会说汉话,只得把一双儿女像老母鸡护崽似的护在身后,然后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阿遥。
阿遥,本来正在低头撕扯参鸡汤里的鸡腿,见此情状就生出了见义勇为之心,她拿湿帕子擦了擦沾了鸡油的手指,拢着那大摆的裙子站起来走到尹大人跟前把他扶起来,笑着打了个圆场。
“大公子就这脾气,喝两口就喜欢跟人闹着玩儿,尹大人快起来吧,不然他以为你要赖上他了呢。”
尹大人这才抬起袖子抹去额间虚汗,示意妻儿先行速速离去,他一个人留下来周旋这两位难缠的贵客。
尹夫人带着孩子走了,杨骎依然犯迷糊不止,指着阿遥拽着尹大人的袖子,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她呢?”
尹大人对这没有上下文的问题摸不着头脑,只能应和着敷衍:“她?她在呢啊。”
“我不是说这个,”杨骎觉得自己舌头有点发硬,仍是抬手指着阿遥,“那她呢?她不是跟着我的吗?不对,我不是跟着她的吗?我有伴儿了,她咋办?”
尹大人这回就彻底明白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大公子别着急,下官给阿遥大人也做了安排。”
说罢,尹大人拊掌两声,舞姬退下,进来了五六个身穿青绿色衫子的青年,此刻杨骎看人视物已经有了重影儿,一时分辨不出进来了几个男子,攥着尹大人的腕子就使了力气。
丝竹乐声一响,青绿色衫子的青年们也舞了起来,青衫飘逸,青年们跳跃的舞姿轻盈,动作行云流水,整齐划一。
尹大人解释说这是他们本地很有名气的闲良舞,一开始是潇洒风流、无所事事的贵族男子取悦和勾引女子欢心的作用,后来就演变为表现男女两情相悦的目的。
阿遥哈哈大笑起来:“尹大人,您也太周到了吧!”
尹大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腼腆一笑:“都说新罗婢、高丽郎,我们这里都知道女人是新罗的漂亮,但小伙子是高句丽的好,个子高,腿长,皮肤白净,高鼻梁!”
阿遥笑得直不起腰来,差点要躺下了似的。
尹大人就陪着笑。
阿遥看着在在自己眼前活泼起舞的青年,突然想到了除夕那一夜给她跳大神的魏先生。
仔细看,那舞步是一样的。
只是眼前的舞者节奏快,就有了欢跃轻佻之姿;那夜魏先生压着步伐,看着就好像降灵捉鬼。
毫无防备地忆及这不算往事的往事,阿遥的心情有一点难言的复杂。
阿遥那点不能为人道的心事,看在杨骎眼里,就成了“直眉楞眼”,让他看不下去。
杨骎腾地一下站起来,径直走到顾青杳跟前拉着她的手腕子把她拽起来,她那大花朵似的裙摆随着她站起来翩跹了。
“散了吧!”
杨骎对着尹大人言简意赅地下达了命令,然后拉着顾青杳往外走。
“你是没吃过还是没见过?看着小伙子就起劲是吧!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看,丢人现眼!”
杨骎对于阿遥招小伙子喜欢这件事一直很不忿,酒气上头,出来时候也没仔细看路,黑灯瞎火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拽着她现在走到哪了。
阿遥打了个喷嚏,杨骎方才意识到刚才出来的急,他和她都没披厚衣裳。
松开手,杨骎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小小一阵冷风吹过来,那股发火的冲动也没了。
“唉,走反了,我们住在那边。走吧,我送你回去睡觉了。”
阿遥走上来搀扶了杨骎的胳膊,哄老太爷似的哄着他往前走。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面对杨骎的作闹,阿遥解释:“送你回房啊,我跟你一条路,你要不愿意跟我一起走那你先走好了。”
“不是!不是!不是!”杨骎几乎要跳脚了,“我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阿遥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凭什么搞得我乱七八糟一团乱的啊!”杨骎觉得自己现在像是个发疯的姨太太,“你一会儿要杀我,一会儿又这样,我招你惹你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阿遥刚说了个“我——”字就被堵回去了。
“我不原谅你!我原谅你对不起我自己!”杨骎拿食指指着阿遥,“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没有!我对得起你,我对得起天地良心!我不原谅你!”
阿遥听明白了,还是为着那桩事,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没要求你原谅我啊。”
“我不原谅!”
“好好好,”阿遥搀着杨骎往住的方向走,“不原谅、不原谅。”
“我不跟你和解!”
“嗯,你做得特别对,不和解,和什么解,不是所有事都能和解的!”
“我过不去那个坎——”
“过不去咱就不过了,不用勉强自己。”
杨骎突然站住脚步,失魂落魄地说了句:“可是我想原谅你。”
阿遥立刻表示:“你别原谅我,你恨我吧,你恨我你自己好受一点。”
杨骎摇了摇头:“我不好受。”
阿遥一看他这车轱辘话来回说没完没了的样子,没有把握他究竟醉了几分。
好不容易把杨骎护送回房,他从怀里摸出那只金镶玉的玉兔坠子在阿遥眼前晃。
“你是怎么找着它的?”
阿遥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拉着自己聊这个。
“花了两片金叶子……”
“我没有问这个!”杨骎红了眼,“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镶了金腰带的玉兔在阿遥眼前晃。
“那天夜里,你是下海捞了吗?”
那天夜里……黑灯瞎火的,上哪里去捞呢?
晚潮的潮水把玉兔送到了沙滩上,两半身子前后相隔不过几尺的距离,阿遥捡到它们的时候觉得这可能也是天意。
不过在她看来这并不重要。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面对杨骎的质问,阿遥也有些不知怎么回答。
她做这些,是因为她想做,倒并不真的是为了取悦他。
挺好的一块玉,摔碎了,扔海里了,还能失而复得,阿遥就觉得那我就修补一下吧,就这样。
至于能给杨骎带来什么影响,她想了,不过他怎么想在她看来也不重要,她只要她自己心里舒坦了就好。
阿遥的某些行为,就连顾青杳都不能全部理解。
阿遥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独立于一切顾青杳所熟知的存在。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全凭她自己当时当刻的心境,没什么理由和原因,哪怕前后显得矛盾了,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过就是当时是那么想的,后来又不那么想了。
顾青杳情绪稳定、边界清晰、井井有条;阿遥喜怒无常,变幻莫测,难以捕捉。
她自己也发现,来到辽东后,她只能做阿遥了。
环境和处境改变了她。
镶着金腰带的玉兔在二人眼前晃。
杨骎似乎是下了个定论:“破碎了的心,哪怕缝起来,补好了,也是有裂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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