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船上,杨骎被海风吹得头疼,蒙上被子睡了一觉,正睡得香,闵海石咚咚咚地跑进舱室把他给摇醒了。
“公子,妹妹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杨骎眯着眼睛:“她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回来?她爱上哪上哪去,不归我管!”
闵海石继续摇他:“快午夜了,妹妹还没有回来,我怕她遇见坏人!”
杨骎清醒了,但他强迫自己不要犯贱去关心顾青杳。
“你省省吧,她不怕坏人,坏人怕她才是!”
闵海石生气地照着杨骎屁股上踢了一脚,没敢使劲,但还是把杨骎给激得坐起身来:“干什么!反了你了?!”
“小心眼!不知道妹妹看上你什么!”
撂下这句话,少年气哼哼地跑出去了。
杨骎接着躺下,用被子蒙住头,自嘲似的问自己,是啊,她看上我什么呢?她可不就是哪点都没看上我么?
翻了个身,杨骎睡不着了,他在想黑灯瞎火的,顾青杳不会下海去捞玉兔了吧?
又翻了个身,杨骎否认了自己的猜测,她不是那样重感情的人。
否则,若真有这份心,她早干什么去了呢?
但杨骎真的睡不着了。
他几番跃跃欲试要起来去隔壁看看顾青杳回来了没有,又念着自己既然都已经死心,何必呢?
犯贱还没有犯够吗?
他是比别人缺什么了还是少什么了,要这么被顾青杳磋磨和作践?
这世上,他没了顾青杳还不活了?那么多女人呢,她有什么特别的呢?她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心里风一阵雨一阵的,杨骎辗转反侧,想着顾青杳别是在岸上毒性发作了吧?
其实闵海石说得有道理,男子汉,干嘛跟女人计较呢?说到底,她是个女人啊,现在还病病歪歪的,哪怕只是个过路的陌生人,也还要生出三分恻隐之心,他这又是怎么了呢?
然后他又立刻反驳了自己这几欲投降心软的冲动,不断提醒自己,顾青杳对他可是动了杀心的!
对她的同情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不稀罕他,那他也没有必要稀罕她!
生死有命,由她去!
然后他突然忧伤起来了。
顾青杳要没了,杨骎想,这个念头让他的心抽抽了一下,山长水远的,她说她眼前只有他一个,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回了长安,还有炫目的花花世界,可是顾青杳——
杨骎一下子坐起身来,呼吸变得紊乱颤抖,猛然的起身,让他一阵眩晕。
时至今日,杨骎还是不知道该拿顾青杳怎么办。
她似乎是有一种天赋,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把他搞得一团乱套。
杨骎站起来,推开门,虽然他并没有想好要去哪里。
他心里是并不想要去找顾青杳的,但有时候人的身体也不总是听脑子的指令。
门刚一推开,杨骎迈出一条腿,半个身子出了舱室就看见顾青杳自船头方向走过来。
身后传来闵海石一声欢快的问候:“妹妹,你回来啦?冷不冷?饿不饿?”
两个人都让杨骎心烦,他把迈出房门的一条腿缩回来,果断地关上房门。
杨骎躺回去,把被子蒙在头上,心里烦一阵燥一阵的,不知不觉睡着了。
船在黎明涨潮的时候继续航行,颠簸起来,杨骎总会在这时候被晃醒,他没有什么事要去做,晕的天旋地转的他什么也不想做,总是翻个身继续赖床,在一团混沌中睡个回笼觉。
舱室外是闵海石咚咚咚不止歇的脚步声,让他今天早晨的回笼觉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恨恨地辗转反侧了一会儿,杨骎艰难地钻出被窝,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给自己绞了一把冷毛巾擦了擦脸。
因为什么也没吃,因此也就没东西可吐,他觉得今天晕的似乎没有前些日子那么严重,便咬着牙决定去甲板上吹一吹海风,振奋一下精神。
杨骎像个七老八十的老朽扶着船上任何可以扶的地方,颤颤巍巍地挪动到了甲板上,凛冽而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他没觉得振奋,反而胸口涌上一股呕意。
顾青杳和闵海石趴在船头的栏杆上旁若无人的欢声笑语,顾青杳先转过头来,看到杨骎后露出一个令他很生气的笑脸 ,仿佛她笑的是自己,又仿佛她那个笑容是建立在他的不适上的。
闵海石那欢快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公子,我和妹妹在看鲸鱼!”
杨骎眯着眼睛往船前行的方向一望,远方的鲸鱼确实从头顶喷出一股水柱来,引得顾青杳和闵海石一阵惊呼,看他俩这么高兴,杨骎简直要更加生气了。
“妹妹今天吃了半块点心,喝了一小碗粟米羹,没有吐!”
杨骎心想爱吃不吃,爱吐不吐,怎么没人关心我一下我吃没吃?吐没吐?
鲸鱼又喷出一股水柱来,把顾青杳和闵海石的注意力吸引走,更没人理他了。
杨骎不服气且不甘寂寞,他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颤颤巍巍地走到顾青杳的身后,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顾青杳回过头来,兴高采烈那个劲儿还在脸上没有褪去,杨骎见不得自己这么难受她却这么开心,于是必须得给她找一点不愉快来。
他阴阳怪气地说:“我瞧着你这又不犯病了?前几天是给我装呢?”
顾青杳,因为接受了人之将死的现实,于是存了万事以和为贵的心境,面对杨骎的挑事,也不跟他生气,挺好脾气地解释:“我控制了一下药量,这两天感觉好一点了。”
杨骎一拳头打在了棉花包上,感觉很不过瘾,但一时没有找到新茬,忿忿恨恨地扭头转身回舱室了。
接下来的航程,顾青杳自作主张地“报答”起杨骎的情意来。
杨骎睡着回笼觉,忽觉身上一凉,勉强眯着眼睛一看,是顾青杳一把掀了他的棉被。
“公子,起床吃饭!”
杨骎感受到了一种被入侵领地的冒犯,因此很没好气地拒绝配合:“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顾青杳并不被冷脸劝退,她我行我素地践行着自己的主张,两三下已经把棉被叠了个规规整整,并且一把冰凉的毛巾已经拍在了杨骎的脸上,激得他头皮发炸,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顾青杳拿走毛巾时,杨骎已经觉得彻底清醒,清醒且想发火。
“晕船的人不能老躺着,得起来活动活动,先吃饭!”
杨骎开始往外撒起床气:“你干什么,你躲开!我不想看见你!”
顾青杳一手端碗,一手捏勺,丝毫不恼:“不想看见我,那你就把眼睛闭上,来,张嘴——”
杨骎既没来得及闭眼,也没意愿张嘴,但已经被顾青杳强行地喂了一勺饭进来。
这饭不知道是怎么做的,腥气冲天,杨骎皱着眉头勉强咽下去一口,愁眉苦脸地问:“这什么玩意儿?!”
顾青杳又是填鸭似的一勺:“鱼汤泡饭,早上船长杀了一条鲨鱼,接下来几天都吃这个,船长说鲨鱼肉很滋补的,我看公子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亲手做了给你补身体的。”
面对顾青杳伸过来的勺子,杨骎抗拒地往后一躲:“难吃死了,我不要吃,你自己吃吧。”
顾青杳笑着一摇头:“海石早上在渡口买了红豆馅的打糕,软绵绵的像云团一样,我们俩已经吃过了,这个是专门给公子做的。”
杨骎捶身下的席榻:“我不吃这个破饭!我也要吃打糕!”
因为情绪激动,加之晕船恶心,再加之这鲨鱼汤泡饭确乎腥得邪性,杨骎气血上涌,刚咽下去的一勺又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好巧不巧地吐了顾青杳一胸脯。
杨骎愣住了,心觉不妙,感觉自己大约是要挨打。
只见顾青杳把碗勺放到身边的茶几上,杨骎头昏脑涨地想,完了完了,来了来了。
顾青杳面无表情对杨骎说:“闭上眼睛。”
杨骎觉得自己的勇气足以面对任何杀伐:“用不着!你要打便打,我还怕了你了?躲一下我都跟你姓。”
“我让你闭上眼睛!我要换衣服!”
闵船长父子有眼色地过了分,顾青杳一爬起来活蹦乱跳,两父子就主动地把杨骎“还”给了顾青杳,尽管杨骎千般拒绝、万般不愿,甚至死死地扒着门框不愿撒手,还是被他们一头一脚地连人带铺盖卷地抬到了顾青杳的那间舱室——那间杀了魏强的舱室。
似乎早就受不了他了似的,趁着有人接手,赶紧把他给甩出去了。
“你不用伺候我,我也不领你的情,”杨骎像个大爷似的,“你别做什么积功德的美梦了,我不成全你!你做什么我都不原谅你,省省力气吧!”
“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做我要做的事,跟你不相干的。”
这话一开始杨骎是不信的,觉得她就是做了亏心事,良心发现以后要回来找补,杨骎觉得不能让她这么轻易就得逞,必得作闹一番才可以,否则显得自己也太好说话了。
杨骎率先拿腥气冲天的鲨鱼肉对顾青杳的厨艺开刀。
“我不吃这个破玩意儿!”他躺着捶床,抑制了自己想要打滚的冲动,“又腥又臭我不吃!”
顾青杳端着碗眨了眨眼,问:“那你想吃什么?”
“反正不吃这个!”
“那就只有糙米和咸菜了。”
“我要吃虾饺!”
“我不会做。”
“我要吃烙饼!”
“船上没有面粉。”
“那我就什么也不吃!”
“不吃可不行。”
杨骎发了一通脾气,大声说了几句话,肚子突然饿得咕噜噜一阵叫唤。
“那你吃的什么?”他问。
“海带汤。”她答。
“为什么不给我吃海带汤?我也要吃海带汤!你就是故意整我吧?给我吃这又腥又臭的东西!”
顾青杳给杨骎端来了海带汤,杨骎硬挺着坐起身子,看到一碗几乎清得不见油星的水上飘着几根海带。
“你就吃这个?”
“嗯。”
“没别的了?”
“还有腌了的鲨鱼肉。”
杨骎把清汤寡水的海带汤一饮而尽,为腹中饥饿的咕噜噜平添了水饱的咕噜噜,不说话了。
平心而论,他没有顾青杳这种靠吸风饮露就能活着的本事,不吃鲨鱼肉就只能混个水饱,然后在很长的时间里挨饿。
当船再一次靠岸补给的时候,杨骎提出要吃水果。
“可以呀,”顾青杳答应得非常痛快,“没有问题。”
顾青杳跟着闵海石咚咚咚地跑下船去,不知道去了多久,反正杨骎睡了三觉醒来才听他俩兴高采烈地回来,给他带回了一大兜橘子。
橘子酸得杨骎挤眉弄眼,欲哭无泪。
杨骎觉得顾青杳是在蓄意报复,成心折腾自己。
“你等着顾青杳,你等着看我下船了怎么炮制你!你等着吧!”
说这话的时候,顾青杳正在用篦子细细地帮杨骎梳头发,她喜欢一切都有秩序,任何不整洁和蓬头垢面在她这里都只有消亡的命运。
顾青杳给杨骎束好头发,绕到他的正前方,俯下身子挠了挠他的下巴,杨骎又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一偏脑袋,恼了!
“你干什么!我警告你别动手动脚的!我是正人君子,不是那种轻浮的人!在我面前,你给我把你这种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浮浪习气收起来!”
顾青杳对杨骎的一切反应都不予置评,只是自顾自的说:“胡子也得刮一刮,不拾掇的干净利索一点儿,出来进去也是丢我的人。”
杨骎不认同这种观点:“你管得着吗!下了船以后你我各走各的,我丢我自己的人,跟你没关系!”
杨骎因为不配合且嘴巴一刻不闲地说话,最终导致刮脸的时候被刀在下巴上割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虽然只流了一点点血,但他揪住这一点不依不饶起来,因为说了更多的话牵动了伤口,将本来只流了一点点血的伤口扯开流了更多的血,最后顾青杳剪了一块膏药给他贴上了事。
杨骎觉得顾青杳对他表面上行照顾之事,但是施报复之实。他消受不起,叫苦连天,然而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为大家都说阿遥对马公子太好、太周到了,马公子一点都不领情,简直是给脸不要脸。
杨骎气得夜里睡不着觉,只能捶床,却一个不留神被顾青杳一翻身土匪似的抢走了被子,他气急败坏地坐起来,发现顾青杳自己的被子被她不知道怎么睡的,早已甩到了天涯海角。杨骎动手要把自己的被子抢回来,又被顾青杳睡梦中无意识地一脚蹬在了要害之处,痛得像一只大虾米一样弓起了身子,很想爆锤她一顿解恨。但顾青杳偏偏此时自己醒了,发觉了她夺人棉被的恶行,窸窸窣窣地又把棉被小心翼翼地盖回蜷成大虾米似的杨骎身上,然后悄咪咪地捡回她自己那条被子,自以为没人发现似的把褥子远远地拉到舱室的角落里缩起来继续睡了,两人隔着个颇为遥远的楚河汉界,杨骎再要发难,就显得他太小心眼了似的。
他没有办法,他还是只能捶床。
船是在一个凌晨靠岸在了高句丽的一个小小渔港的。
杨骎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船上的乘客都下得七七八八了,他迷迷瞪瞪地坐起身子,久违的脑子一片清醒,不再天旋地转,发现顾青杳的铺盖规规整整地摆在舱室的角落,她人此刻却不知所踪。
慢条斯理地洗漱完毕,杨骎给自己泡了一壶热茶,门外咚咚咚地跑过闵海石,杨骎把他给叫进来,问他见没见到顾青杳。
“船一靠岸妹妹就下船了,那会儿天还没亮呢!”
闵海石兴高采烈、满头大汗地跑了。
除了随身携带着的那把家传匕首,杨骎所有的东西都在那场海难中丢失了,他在舱室里楞楞地坐了许久,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做什么。
日上三竿的时候,杨骎饿了,只得先下船去找个饭辙。
此处渔港属于高句丽管辖,但地处高句丽和新罗的交界,因此往来客商不断,十分热闹,码头附近各式各样的食肆商铺应有尽有,人们的服饰也五花八门,所说语言也是汉胡夹杂的,所以无论什么样的人行走其间都不会觉得突兀和不自在。
刚刚过了二月,早春乍暖还寒,尤其在这北国以北的渔港更是如此,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杨骎老远就看见顾青杳从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一个胖乎乎的烤地瓜,她用手帕托着一掰两半,露出里面热腾腾、橙红红的瓤来。
顾青杳托着烤地瓜,左边咬一口右边咬一口,吃得不亦乐乎,她也穿过人群看到了杨骎,就举着烤地瓜往他这里一路小跑过来。
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国渔港,有这么一张熟悉的面孔,还是叫杨骎觉得很亲切的。
跑近了,顾青杳伸出一只手递了一半烤地瓜到杨骎的面前。
杨骎现在是打定了主意不给顾青杳一丝半点的好脸色:“我可不吃这玩意儿,我留着肚子吃点好的呢。”
顾青杳丝毫不以为意,说出的话十分气人:“不是给你吃的,我让你帮我拿一下。”
杨骎皱着眉头,从顾青杳手里接过了那半个烤地瓜,烤地瓜很烫,闻着又很香甜,他又实在很饿,于是他觉得拿都拿了,不能白拿,于是低下头咬了一大口,就这么烫了舌头。
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正想给自己偷吃找个借口,或者干脆转移矛盾骂这烤地瓜两句,结果就见顾青杳从怀里掏出来了个什么东西,一根红色的丝绦系着,此刻正挂在她的手指上,在杨骎的眼前晃来又晃去。
顾青杳把那东西往杨骎的眼前又递了递,生怕他看不清似的说:“这个,还给你。”
是那只先被她摔成两半,又被杨骎扔到海里的玉兔坠子。
此刻兔身已经用金子从中间镶好,阳光一照竟跟披挂了一条金腰带似的。
那天杨骎跟顾青杳说这玉兔是他捧给她的心。
扔进海里的心还能捞上来吗?碎掉的心还能缝起来吗?
“这边匠人的手艺还可以,把玉镶起来用了两片金叶子,手工费花了一片金叶子。”
杨骎的心里茫茫的,看着这只用金子再镶起来的玉兔,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哪怕和氏璧也就这个待遇了。
顾青杳拉过杨骎那只闲着的手,把这金镶玉兔放到他的掌心。
“红宝石镶的眼睛实在找不着啦,你就当她是只瞎眼的兔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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