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婍走进江京整形外科医院,是一个阴冷的冬日。
这一年江京的冬天,依然是从一场声势浩大的秋雨开始,她也依然穿戴去年的围巾,用去年的暖手宝,喝去年那家咖啡店的热饮。只是这一年,她忽然爱上穿带毛领的外套,从前觉得浮夸的老气的款式,今年冬天一连买了好几件。
今天她是去医院咨询的,医生已经提前从网上见过她背后烧伤疤痕的照片,今时亲眼见到,回答依然没有改变。
无论她选择激光、植皮或是其他治疗方案,都只能达到一个疤痕淡化或是缩减的效果,依照现有的医学技术,很难做到大面积祛疤不留痕。
医生特地留了时间,和姜婍聊了很久。
还未确定手术方案,医生提醒她:「不同方案涉及不同的经济成本、时间成本和后续的恢复状况,你想想为什么要祛疤,再好好考虑选择哪一种。」
姜婍走出医院后,医生的问题仍在耳畔萦绕不去。她为什么要祛疤?这个问题这些年来,其实未有一个明确答案。
因为疼痛、丑陋?从未觉得疼,也看不见背上的疤,旁人如用异样眼光打量,她根本不会在乎。疤痕早已嵌入身体,成为她的一部分。
车限号,姜婍打了出租回工作室,一上车,暖气扑面而来,融化她身上的寒意。温暖,一如陆为溪的怀抱。去年一整个冬,姜婍总喜欢贴在陆为溪身上,她自己的手脚冰凉,陆为溪的身体却永远都是温热的。
尤其是她的指尖——
陆为溪的指尖,抚摸过姜婍身体的每一寸。也包括她背后触感异样的疤痕。
陆为溪从来不在乎,只会一遍遍轻声细语地问她:「疼不疼?现在还疼不疼呢?」
姜婍从来都说不疼。
只是有一次,她看见陆为溪的眼眶红了。那晚屋里被空调烘得温暖,姜婍洗过澡,裸身趴在床上看画稿,陆为溪本来坐在床边看比赛,忽然伸出手,拢开她的黑发,手指落在她的背脊上,温柔地游离。
好一会儿,姜婍回头看她。
床头灯盏散开的暖黄光晕里,姜婍清晰地看见陆为溪的眼眶红了。她平时那样坚强沉静,此刻垂下湿润的眼,默不作声的,微微颤动的模样像小孩儿一样委屈。
察觉到姜婍惊讶的目光,陆为溪立刻就背过身去。
坦白讲,姜婍从未想过会有人为她的疤流泪。
「姐姐,你哭了……」
彼时「姐姐」成为姜婍在陆为溪面前撒娇时才叫的称呼。
姜婍直起身跪坐起来,伸手搂住了陆为溪,脸颊乖巧地蹭着她的脖子,一手轻拍她的后背安慰着她:「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疼,一点都不自卑,我小小年纪就承受过那种疼,这让我长大后的抗压能力变得特别强。」
她嘴上说的好听。
事实证明却是谎话。
因为不久之后姜婍就开始怀疑,她的疤其实让人难以接受。在陆为溪面前,她一点都不完美。不然,她们怎么会总是吵架呢?
-
姜婍和陆为溪之间爆发过几次争吵,矛头都指向陆为溪多年的好友,祝纱。
她们在一起之后姜婍才知道,原来陆为溪退役后和祝纱就一直是室友。
陆为溪主动找了新住处搬离祝纱的公寓,还记得她搬家那天,姜婍陪她一起回去收拾东西,祝纱开玩笑似的问陆为溪:「你搬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陆为溪看她一眼,笑道:「再找个人合租呗。」
光是这样朋友间的玩笑氛围,姜婍已经受不了,站在她们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公寓里,她更受不了。
祝纱最后邀约陆为溪一起吃晚餐,姜婍没去,还故作大方地对陆为溪说:「我有事要回工作室一趟呢,你们去吃吧。」她总是伪装得很好,陆为溪根本看不出她对祝纱是心存芥蒂的。
晚上,姜婍到陆为溪的新公寓里帮她整理行李,正巧翻到一堆信件与祝福贺卡,有她从前还未退役时球迷写的信,有逢年过节时队友间互送的贺卡,其中十七张,署名都是祝纱。十七年,多么厚重的时间。
姜婍将信件贺卡都归置到陆为溪的书柜上,唯独迟迟不动祝纱的那十七张。
然后她鬼迷心窍一般,蹲下身把那一大叠贺卡都放在垃圾桶上。
她能接受陆为溪身边所有朋友,唯独祝纱总让她不爽快。
因为她和陆为溪之间拥有太亲密的友谊,。
陆为溪很快回来,还给姜婍带了夜宵。她一进门就看见了垃圾桶上那叠贺卡,很显眼,姜婍也没有遮掩。陆为溪先是把夜宵放在茶几上,给姜婍打开盒盖:「少辣的,吃吧。」
姜婍不敢抬眼看她,拿起筷子,余光中瞥到陆为溪走向垃圾桶,蹲下身,翻阅起那叠信件。
陆为溪沉默许久,她背对着,姜婍看不清她的表情,好一会儿,才听见她用平静的语气说:「别扔掉我的东西。」
姜婍握着筷子,面前的宵夜一点没动,却已搅成一团。她低声说:「都已经是以前的东西了,扔掉也没什么吧……」
「你说什么?」陆为溪回头惊讶地看着她。
姜婍已回忆不起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只记得自己手忙脚乱地想要证明什么,以至口不择言:「我也会给你写,我可以每天都写,每月都写,每年都写,我会写的比她更多……扔掉又怎么样呢,你们都已经住在一起很久了……」
「我解释过了,退役之前我都住在宿舍,退役后正好她说要找人分摊房租我才同意搬过去的……你冷静一点。」
陆为溪没有朝姜婍发脾气,也没有摔门离开,她拉过姜婍在沙发上坐下,紧握住她打颤的手,让姜婍抬起头来看她。
「我们今晚把话说开。」
那时候她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彻夜长谈,可姜婍发现,不管说的是什么矛盾,最后她总是免不了绕到自己的童年上。说得太多,其实她自己都烦,只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陆为溪的反应:「你不会嫌烦吧?」
「不烦,我愿意听你讲,」陆为溪会用炙热的双手将惶恐的她抱在怀里,「我想知道,你小时候第一次自己存钱买到喜欢的东西开不开心?你第一次被同学冤枉有多难过?你最喜欢的老师长什么样,最讨厌的老师呢?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怎么过的呢,你慢慢说,慢慢所。」
姜婍僵在她怀里,其实是不敢动,只敢反复在心里问,真的吗,真的可以说吗,真的愿意听吗?原来爱是这样。
是即便不亲吻不脱衣服也能做到赤诚相待而不伤害。
-
姜婍努力接纳祝纱,努力融入陆为溪的生活圈。
她过去也算以真心对待朋友,但实在是本性凉薄,并不相信友谊会有多长久。可陆为溪不同,她的朋友都是长年累月在一块儿训练的,知根知底,在球场上朝夕相处,并肩奋斗多年只为争取运动会上一刻的荣誉,她们更像是战友。
和陆为溪在一起之后,姜婍也很少抽烟,被陆为溪的生活方式带动,周末五十公里的郊野骑行彻底代替了烟草。
本来她和祝纱也能逐渐成为朋友——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的话。
时至夏日,祝纱生日那天请了朋友们到她家里吃饭,陆为溪和姜婍也在邀请之列,放下心中芥蒂,姜婍去商场精心挑选了礼物,到祝纱家里时还主动去厨房帮她打下手做饭。
陆为溪在门外和阔别已久的队友、教练们聊天,姜婍在厨房帮祝纱把蛋糕放进烤炉,祝纱忽然抱着她的手撒娇说:「谢谢你哟!」
姜婍笑道:「没事。」
天气闷热,空调的风吹不进充斥油烟的厨房,姜婍脱了薄外套挂在一旁,单穿一件短袖。
祝纱看见了,也不好再让她帮忙,只得接过她手中的东西说道:「让我来吧,没事,你出去和他们聊天呀。」
姜婍没有再客套,只是她刚走出两步,身后的祝纱又喊住她:「对了,要不咱把外套穿上?我怕他们看见你背上……没别的意思啊,就是他们总大惊小怪的……」
看着祝纱笑呵呵的脸,姜婍的心中却是一沉。
她木然地走出厨房,陆为溪带她去见朋友,她却连笑着打声招呼都做不到,站在人群中,旁人微笑注视她的目光仿佛淬了毒药的刀锋扎在她心口,再和人聊天,只感觉到一种不知何时已被扒光的恐惧。
陆为溪察觉到她的反常,带她走到一旁,问她是怎么了。
她冷着脸抬眼看陆为溪:「你告诉祝纱我背上有疤……」
陆为溪蹙起眉:「我没说过。」
所以不知道何时何地,不知道是她穿的哪一件衣服,在祝纱面前暴露了她不堪的躯体吗?那祝纱会怎么想?会觉得她不正常,会觉得她不完美,会觉得她配不上陆为溪?
姜婍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陆为溪握住她的手,可还没等到开口,姜婍先到了崩溃的临界点,眼神闪躲地说:「我要先走了。」
陆为溪无法理解她这莫名其妙的行为,一把拽住了她。
她们的争执引起旁人的注意,大家都显得很尴尬。
最后两人各自冷静,努力平复情绪,还是等到晚上祝纱切了蛋糕才离开。
陆为溪送姜婍回家,在车上,她们并没有爆发争吵,反倒陷入长久的沉默中。直至到了姜婍楼下,车停在路边,陆为溪回头看她,问:「你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句话噼里啪啦地就点燃了导火索。
姜婍的眼泪砸下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里?
她从前是怎样一个人?极度洒脱也极度冷漠,她能大方地和人建立社会交往,也能坦荡地拍拍屁股从自己不喜欢的社交圈里退出,然后用一根烟的时间把不愉快的一切抛之脑后。
谁会嫌弃她背上的伤疤?她根本不在乎,就算被人看见,她也只会抬起眉问:「要不要看仔细点?」
所以现在是哪里出了问题?
让她竟会泪眼婆娑地望向陆为溪,反复哭着追问:「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好?」
陆为溪也终于发现了,哪怕她抱着姜婍说上一万遍「你很好」都没有用,根本是姜婍觉得自己不够好。
她抽出一张纸,擦掉姜婍脸上的泪水。
没有往常宽慰的拥抱,这次她选择开门下车,让彼此隔绝在不同的空间,各自冷静。
一关门,车厢内陷入沉寂。姜婍死咬着嘴唇才咽下了哽咽,她抬眼看向陆为溪的背影,近在咫尺,在泪眼中又模糊不清。
陆为溪在车外整理着自己错乱的情绪,换成平时,遇到棘手麻烦事儿,她会选择抱起篮球去球场上发泄一场,可关于姜婍,她总觉得手足无措,像手里捧着一个用胶带粘合起碎片的瓷娃娃,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她决然转身走向副驾位那一侧。她想她会拉开车门,俯身再抱抱姜婍,然后问她饿不饿,带她去吃饭,对她多说一遍:「我觉得你很好,你很好。」
陆为溪会说一万遍的。
爱总让她心酸,又心软。
拉开车门,姜婍已经不再哭泣,她抬起眼看向陆为溪,苍白的一张脸上只眼睛还泛着水红。还不等陆为溪开口,她先微笑起来,哑声喊她:「姐姐。」
陆为溪身子一顿。
她说:「姐姐,这段时间你在我身边,我不再依赖香烟,也不再依赖任何人,可过度依赖你,也让我变成疯子。」
她歪歪头,一如既往撒娇那般古灵精怪,笑着说:「所以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我不喜欢这样的我,你也不会喜欢的。」
-
后来一段时间,姜婍把日子过得闷闷的。
说不上伤心欲绝,她总控制自己的眼泪,只是仿佛情绪都积压在一块儿,像记忆中小时候酗酒的爸爸身上的臭味,令人头昏脑涨。后来她又病倒了,夜里低烧不断,白天咳嗽不停,吞不进去药,她一度觉得自己快死了。
工作室催稿,她照样趴在绘画屏上把工作完成,为了按时交稿不赔违约金。
消失很久的爸爸再打来电话,要生活费,她直接挂断。
姜鹤打来,她接了。姜鹤在电话那头骄傲地吼叫着:「姜婍,我告诉你,老子赚钱了!老子过两天就把钱全都还给你,看你还敢看不起我!」
姜婍不想搭理他,没忍住一顿剧烈的咳嗽。
姜鹤的音量低了下来:「姜婍,你生病了就去医院。你别病死在家里,没人管你。」
「滚。」姜婍挂了电话。
她想自己果然病入膏肓,烧出了幻觉,脑海中竟浮现出姜鹤小时候要拽着生病的她去医院,却因为年纪太小打不到车,他只能在路边给陌生人下跪哭着说「求你救救我姐姐」的画面……她明明那么恨姜鹤拖累了自己。
幸好,幸好没把她家公寓的地址告诉这两父子,不至于随时随地被他们缠上。
浑浑噩噩独自在家睡了许久,姜婍恍惚中听到门铃响。等她撑起身子慢慢走出卧室时,来人已经自己打开了门。有她家钥匙的,只有陆为溪一人。
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她们安静地彼此相望。姜婍也不记得时间已经过去多久,此刻看见陆为溪,像重遇,也像初遇。
她忍不住委屈地张开双手,陆为溪就走上前来抱住她。
陆为溪捧着她滚烫的脸,问她现在去医院好不好,是饿了还是难受……姜婍摇摇头,看着她漂亮的眼睛,说:「我想洗头。」
过往发生过什么,说过什么,就那一场病,通通都烧光了。
陆为溪给姜婍洗了头,又给她吹了头发。耳边的吹风机轰隆隆的,连带着姜婍的肩颈也被吹得暖和,陆为溪的手指柔软地穿过她的发丝,一遍又一遍。
姜婍抬眼看她,一脸作怪样:「姐姐,我还以为我谈恋爱的时候是特别潇洒的呢,没想到我也变成那副张牙舞爪的丑样。」
她忽然转过身,半跪在床上,搂住陆为溪的脖子,靠在她肩头:「但不要对我失望,我会改的。」
陆为溪半晌没有动作,最后叹了口气:「我真受不了你。」
但仍放下手中的一切,张开双手牢牢回抱住她。
她们亲吻,比往日狠戾,也更深入几分。
那晚,陆为溪答应陪姜婍出去旅游,姜婍看中一个名叫延城的北方城市,她们约定等彼此结束手头上的工作就一起去那里旅游,在此之前,姜婍会好好吃饭,好好锻炼,不会再生病。
她忽然抬头对陆为溪说:「我去做植皮手术怎么样?」
陆为溪摸摸她的头发,问:「安不安全,钱够不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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