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刻入原主骨髓的血脉压制,从未见过齐沐的我一瞬间站了起来,作贼心虚地瞄着他那张居高临下的脸。
这是一张少年人的脸,眉骨宽阔、山根挺拔、嘴唇微厚,有些凌乱的浓眉下是一双眼皮走势朝下的眼,透出桀骜撕裂的目光。
鸦青色皮靴上沾满泥浆,看来他连衣裳都未换就来了。
“长辈们都在,你这灰头土脸的打扮是给谁看?”正前方东越王冷冷地说道,目光中没有一丝情感波动。
太后、王后都先后劝道:“王上别急,听世子怎么说?”
东越王并不理会,声调提高不少,甚至有些阴阳怪气:“寡人让你去修缮祖陵,便是让你谨修孝道。这才几天,你就跑回来了,还王世子,我看你比那贩夫走卒家的儿子强不了多少。”
齐沐冷声道:“难道没人告诉你,路上遭遇山洪,道路、桥梁冲毁,我差点就死在半道上了!”
“怎么,你是在怪寡人!天降灾患,不反躬自省,倒来怪旁人,你读的什么圣贤书,修的什么为子道!”
东越王的声音不大,但我似乎听到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之声,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屋宫人早就闻声而动,趴在了地上,屏气敛声,纹丝不动。
太后劝道:“王上,世子定不是在怪谁,他在路上受到惊吓,向你撒娇呢。世子,听祖母的话,赶紧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晚些祖母给你炖山药乌鸡汤。”
听了太后的话,齐沐神色稍缓,刚准备行礼离开,东越王摇头叹气道:“若是玉儿还活着就好了。”
齐玉是故去的世子,齐沐的哥哥,王后柳氏所出,东越王的嫡长子,十五岁死于一场兵变。
齐沐脸上呈现一种欲哭似笑的悲怆表情,他晃晃悠悠退后几步,双手无力垂着,似乎快要朝后倒下。
王后突然站了起来,眼睛微红:“王爷,别再提了。世子,你还不去沐浴更衣,杵在这里干什么!”
齐沐这才望了一眼王后以及王后身旁低头不语的静嫔,宫人已经打开门帘,他准备出去的一瞬,注意到了缩成鹌鹑一般的我。
在他不那么友好的注视下,我绞着手指,感觉自己嘴角大约还挂着糕饼的碎渣。
场面更加凝固,所有人齐刷刷看着我和齐沐。
我清清嗓子,挤出一丝笑容,想着总要打个招呼吧。
没想到齐沐突然嗤笑道:“我不在,世子妃倒是恢复得更快些。”
说完,也不等我回话,他摔帘而出。
呵,这人,说什么大实话呢。
见我愣着,王后道:“世子妃,你跟过去看看,世子毕竟是你的丈夫。”声调不高,却似诛心之语,我感受到王后向我投来的审视的目光,一度怀疑王后早就看穿了我的把戏。
我行了礼,匆匆离开是非之地。出了门,庭院静谧无声,齐沐早就没影了。
齐沐正在气头上,刚刚还挖苦了我一通。
我此时若是去寻他,岂不是撞在“枪口上”,搞不好他又拿玉镇纸砸我怎么办。
我正迟疑着,凝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指着后门说:“娘娘,殿下从这里走的,大约回东宫了。”
我微微一笑,寻思这丫头莫不是齐沐插在我身边的眼线吧,咋处处向着齐沐。
我装作很着急的样子,提着厚重的裙子小跑了几步,众目睽睽之下,我半真半假在台阶上一滑,“跌坐”地上。
伴随宫女们的惊叫声,我试图站起来,最终失败。
于是我如愿又躺在了临窗长榻上,不要脸地嗑起了瓜子。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树枝在我假摔时在我腿上划了一下,留下条三寸长的划痕。
这不痛不痒毫无感觉的划痕让我表现得好似命不久矣一般,唬得医官们一天三次来望闻问切,捋须半天憋出一句:“但需静养。”
一直到春末,我都没下床。期间太后以及父母亲都来看过我。
原主温书宁出生太原州温氏大族,父亲温峤现为东越国户部尚书。
母亲王冉,亦是出生世家大族的琅琊王氏。
虽跟原主父母不熟,但见到他们关心又担忧的眼神,我差点就装不下去了。
最终我想了个办法,找人做了一双木拐,如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偶尔下地活动。
一日躺得无聊,天气有些闷。我拄着拐杖来到庭中,吹吹自然风。
一团团绣球花汇聚若云,两只嫩绿绣眼鸟互相挤着小脑袋立在枝头,胸前的短绒毛荡漾在风中,也融化了我的心。
正看得起劲,两只鸟似乎是感受到某种危险,振翅高飞。
我正疑惑,绣球花的绿叶间窜出根胳膊粗的蛇,直直往地上跌落。
惊慌失措的我丢掉手中拐杖,转身疯跑,却听正前方传来男人的啧啧声。
“世子妃的腿看来是好了。”长廊上齐沐缓步走来,右手腕一转,花叶间那条蛇嗖地一下越过我头顶,咔嚓咔嚓缠在了他的护腕上。
假的!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眼见着齐沐步步靠近。
老远处,我的一双拐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呃,那个,我——”
齐沐颇有些得意,这让我羞愧又气恼,有话好好说,何必使此种伎俩。
齐沐比我高了一个头,离得太近,有一种窒息的压迫感。
只听他亦是居高临下地说道:“你不必再躲着我,若是你不想见我,我自然不会打扰你。”也没再说废话,给我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自此我与齐沐心照不宣,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太后寿辰要到了,王后率领宫人提前筹备,众后妃也跟着帮忙。而齐羽这个时候出了水痘伴随时好时坏的高热,有时还会呕吐。
我索性搬去与齐羽同住,日夜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一则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依靠的人,他年岁尚小,以后要面对风谲云诡的朝堂,我希望能多陪陪他,多给他注入爱的能量;二则我跟齐沐已然没了交集,若是对儿子还不上心,世人怕是没什么好话等着我。
或许是受到原主记忆的影响,看到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的齐羽,我很是心疼,恨不得代他受罪。
而这个孩子比起同龄人,要早熟一些。卧病之中,不忘体谅我的辛苦,一直劝我自去休息。
听着齐羽带着奶音说出成人冠冕堂皇的话,我心头酸楚又好笑。
我摸着他柔顺的乌发轻轻安慰:“你是我的孩儿,照顾生病的孩儿是每一个母亲都会做的。你什么都别多想,安心养病才是正经。平日你读书甚是辛苦,如今更是要趁此调理身心。”
齐羽睁着亮晶晶的眼,用力点点头,在我瞎编的儿歌中齐羽安稳静谧地睡着了,而我也成功把自己催睡。
趴在床沿的我,大概连日陪床辛苦了些,睡得昏沉迷糊。
半梦半醒中,感觉有人给我披了一件袍子。
我猛地惊醒,昏暗的屋子空荡荡的。因为水痘会传染,前来伺候的宫人本就不多。
我疑心在做梦,却发现肩上多了一袭月白锦绣斗篷。
我喊了一声凝霜,却见裁冰这丫头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茫然地凑了过来。
“娘娘,凝霜姐姐随着医官去给小殿下取药了。”
我轻轻摩挲着质感很好的斗篷,没再多说什么。
世孙素来底子不错,也就一旬的功夫,身体逐渐康复。
念及我连日照顾世孙的苦辛,又刚好赶上玉津园最后一批晚樱的盛开,太后、王后带着我出宫赏花。
春将尽,夏将至,抓住春的尾巴,树树樱花灼灼开放,奏响了最为盛大热烈的春之尾曲。
穿得花团锦簇的贵眷命妇摇着团扇,在花下结伴而行,所谈最终绕不过自家家主的升迁荣辱。
在玉津园,我遇到了行有忧色的母亲以及三妹温书平。
原主兄妹共有五人,原主排行老二。大哥温书安,科举及第,时任翰林供奉,三妹温书平待字闺中,四弟温书和,为工部营造监监正。
老幺温书镇自小受到全家宠爱,性子顽劣浪荡,读书不成,倒是更喜欢舞枪弄棍,斗鸡走狗,惹是生非,令时任礼部尚书的原主父亲温峤头疼不已。
温书平自小跟原主亲,多久不见,自是欢欣。母亲却有意支开了三妹,将我拉到一旁,眼眸中透着深深的愁绪。
“宁宁,你实话告诉娘,你是不是不想跟世子过下去?”
“娘亲何出此言?”我惊问,毕竟躺着过也是过,我只想跟世子两不干扰而已。
“如今京城处处传言,你与世子不和,数月不曾往来,皆是因为世子失了君宠。宁宁,入了宫门,便没有回头路。世子失宠,谁都可以背弃他,唯独你不可以。往小了说,不辞青山、相随与共是夫妻相守之道,往大了说,也是我们温家的风骨,这是你爹千万让我要告诉你的。”
看着母亲严肃凝重的神情,我自然也敛容屏息,肃然受教。
这是古代,我是世子妃,我的行为已然不只关乎我自己,而是关乎父母兄妹的际遇,关乎温家清名甚至还包括与温家交好的两旁世人。
告别母亲、妹妹,心绪不佳的我独步樱花间,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却见前面茂林中耸出一座苍翠峭拔的青山,耳边传来清丽的鸟鸣。
“这鸟的声音好特别。”
“回娘娘,此为白腹锦鸡,这不高山上少说也有上百只。”
我听着稀罕,便提议要去寻一寻。凝霜问要不要带上几个侍卫。
“这是皇家园林,戒备森严,我也就在山跟前转转而已,何必找些麻烦。”
山不高,胜在秀挺。
白腹锦鸡没有寻到,却撞见一头从草窟窿里窜出的野猪,青面獠牙,甚为凶猛。
我吓得魂飞魄外,呆若木鸡。
眼见着野猪作势向我猛冲过来,那凝霜护主心切,扑到野猪跟前挡着。
野猪却没有朝凝霜践踏过去,而是绕过了她,依旧向着我撞来。
“世子妃,脱掉红色袍子。”反应过来的凝霜与裁冰大声冲我喊。
这畜生又不是牛,看见红色还兴奋?
我深吸一口气,抖索着手解开了外袍,定睛一看,朱色外袍下还穿了一件石榴红的衬裙。
我傻了眼,衬裙的系带很是复杂,我硬是没有扯开。
野猪就在三尺之外,鼻腔喷出的粗气完全乱了我的心神。
我闭着眼,全身震颤,不会半途夭折吧,说好的东越国太后呢。
飕飕风过,额前秀发微动,一睁眼,见到齐沐正提腿猛踢野猪的侧面,那野猪打了个滚,跌在了一旁的浅潭中。
“凝霜、裁冰把世子妃送到安全的地方去。”齐沐一边吼,一边拔出靴侧的匕首。
野猪从浅潭中站起,使劲一抖,鬃毛炸开如狮子。
它切齿愤盈地向着齐沐扑来,齐沐抽身一退,将匕首刺向了野猪的颈窝。
野猪吃痛,甩着脖子,锐利的獠牙深深扎进了齐沐的腹部,顿时鲜血如注,吓得凝霜、裁冰惊叫连连。
闻讯而来的侍卫杀死了野猪,众人忙着抬担架、喊医官。
斜靠在青松之下的齐沐一手撑地,一手去够落在不远处的玄色斗篷。
我会意,忙去捡过来,想帮他披上。
他摇摇头,忍痛笑道:“世子妃披上,你——”
循着齐沐的眼光,我发现自己有些衣带不整,石榴红的衬裙下,杏色里衣若隐若现。
我脸一红,迅速将斗篷裹在了身上。
“我——”
我语塞难言,齐沐已经被人扶上了担架。
“不高山上有猛禽笼,下次切不可独自来了。”躺着的齐沐,目光中少了那份居高临下的威严压迫,更多的是殷殷关切。
我的心猛地一动,不禁暗暗提醒自己,切莫乱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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