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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风雨西楼(二)

面见顺帝的前一天,李亨牵着小默儿来访使馆。先前礼部官员已同宣使操演过殿前行礼、奉表、会宴等各项流程,李亨到来,又将细末之处一一敲定。赵哲年老体衰,自凤翔遇袭后伤势一直不见好转,此次谒见顺帝,由江颢负责辞对奉答。江颢首次承担如此重大的使命,心内惴惴,打探消息时言语不由倾躁。李亨耐心听罢,笑道,“些许琐屑之事,何劳苦心若此?不妨随我去城中走走,一路之上,我再与君细细道来。”

当初为迎接普航、促成好盟,周洛整饰城中的屋舍街巷,颇费了一番心力,如今宣使沾此遗光,也算是“人失之,人得知”。李亨与江颢步行向长安中心,但见钟楼四面通衢,灯火光烛天地,两旁店肆盛设帷帐,檐宇如一。衣着华盛的百姓熙来攘往,或穿梭于商铺彩棚,或麇集于戏场茶楼,人人容光焕发,略无疲惫之色。“中国亦有贫者,衣不盖形,何如以此物与之,缠树何为?”江颢指着行道树枝上缠裹的缯帛,问李亨道,“胡客之言犹在耳(注)。夫炀帝以夸逞亡隋,贵朝何不哀而鉴之?”

皮影戏正演到最精彩处,武松与老虎在急促的锣鼓声中翻转、跳跃、腾挪、搏杀。李亨回答了什么,被完全淹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今晚李亨约他单独面谈,江颢敏锐地觉察到背后必有蹊跷。然而百人声嚣,他只能等看着武松打死了老虎,又被官差抬下场去。掌影之人走出帷幕和大家见礼,李默从爹爹手中接过两枚铜板,亲自放到他们端着的盘中。

那人唱喏道谢,一连说了好几句吉祥话。李默见爹爹眉间微舒,自己也跟着笑起来。他搂着李亨的脖子,撒娇般指使爹爹继续到前面看看。李亨欣然领命,说笑间又将小儿抱稳了些。

“爹爹,我想要一个风车。”

“好,你喜欢哪个?爹爹给你买。”

父子情深,看得江颢直眼酸,“虎为百兽尊,罔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注3)。”

李亨将挑好的风车递给默儿,回身道,“当年李组谋乱,兵燹之余,陕南赤地千里。我从奄奄一息的默儿娘亲怀中抱过他时,便保证过要将默儿好好抚养长大,”他看向一脸天真的李默,眸中的伤感弥漫开来,“我常年出外,默儿在家中多受委屈,如今趁着尚有机会,能补偿一些就让我补偿一些罢。”

李默不懂父亲在慨叹什么,他翘起嘴唇,把风车吹得溜溜直转。

江颢万没想到李亨会将默儿的身世坦诚相告,一时悚愧无措,“抱,抱歉……”

李亨苦笑着摇了摇头。

“马车就在不远处,江编修愿意随我去个地方吗?”

马车里没有点灯。动荡昏暗之中,很适合谈论秘辛。

“陛下年事已高,于千秋英名颇感在意。如今普航暴死,背后欺伪之事不了了之,还请江编修莫要旧事重提,以免触怒龙颜,” 车轮碾过凹陷,险些发生侧翻,然而李亨声色不变,“陛下久在行伍,不喜儒生卖弄文辞。御前答对,就事论事则可,如必要引经据典,便以秦汉唐宋之事为宜——今岁我朝有‘大义灭亲’之议,朝野汹汹,天子深以为恨。凡论《春秋》大义者,无论抑扬,皆遭贬斥。江编修学治《春秋》,万勿因此事逞才获咎,伤及两国盟好。”

李鼎夺位后,为稳住朝野人心,早日平定内乱,只将李飞、李珪幽禁深宫,每日醇酒美食相待。李珪骤失储位,愤懑无已,第二年元夕竞夜痛饮,次日被发现冻死于阶下。而李飞则似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平时无景可赏,无书可读,无人可语,竟也凭意志活到了乾宁十一年的二月。李飞为自己保留了阶下囚仅剩的所有尊严,纵然日夜待死,也不曾褫夺二子王爵,将李组的抗争指为“谋逆”,更不曾屈膝让位,陪李鼎演一场唐尧禅舜的戏码。他的身后之名在朝堂摇起轩然大波,一方是周洛的党羽以“大义灭亲”论定李鼎夺权之事,主张削去李飞帝号,赐谥“齐戾王”,以亲王之礼下葬。然而起兵时李鼎已被收回“李”姓、褫夺皇子之份,如何能与李飞称亲?刑政部尚书孙立言察觉这一漏洞,当即上书反对,“陛下为天下除奸,岂硁守春秋旧义哉?”他主张依孟子“闻诛一夫,未闻弑君”之论,视李鼎起兵为“吊民伐罪”。李飞无道被废,合当与厝棺十年的李珪一道以庶人之礼下葬。可若李飞果真是孟子口中的“独夫”、“民贼”,李鼎又何以不将他除之而后快,反留他性命以至终年?一处考虑不周,虽起短时稳定人心之效,却既不能得其禅位诏书,又不能以“清君侧”之名粉饰篡政。何况当初李鼎凭李翊义子身份兴兵,麾下皆是受他牵连而被打压失势的将帅,背君叛国,既难称忠,违父传位之遗命,又难称孝——不忠不孝之人,又岂是应天合人之君?兜兜转转,论题又回到“大义灭亲”上。

然而“大义灭亲”四字又生出诸多风潮。立君为民,固然不当以私废公,然而稽诸往史,“大义灭亲”者大多如石碏之父杀子,周公之兄屠弟,像李鼎这般悖父戮叔之人该如何评定?取舜“窃负而逃”之义,李鼎当弃天下犹弃敝屣,窃负无道之叔逃至海滨,而不是夺其君位,掌其大权;取楚弃疾“事君讨父”之义,李鼎当先安葬李飞之身,而后负罪自戕。又岂能绝人族祀,灭亲益荣?臣之事君也,三谏而不听,则逃之,子之事亲也,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注4)。李鼎行径,概不属“大义灭亲”,分明就是“灭伦背义”!

儒学有“用中必须行权”之说,庙堂之上,纶音所及,诸公犹能随天子之意俯仰。江湖之远,众口嚣嚣,非议君主之言则层出不穷。兼之李飞、李珪迟迟没有落葬,四川与北京又在暗中推波助澜,关乎乾宁帝得位不正的舆情譬如原上不惧火焚的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就在李飞以亲王礼制葬于少陵原当日,长安鼓楼的四面券洞旁悬起七尺素帛,帛上笔迹各异,皆以正楷大书五枚墨字——“崔杼弑其君”!

典出《春秋》,极言乱臣弑君却难逃史笔。当时李亨驻守榆林,不曾听闻京中再兴大狱,想来差役们撤下素帛,追究始作俑者之后,锣鼓声歇,大戏落幕,台下满座落索,只留下司空见惯的一句“不了了之”。

江颢将李亨的建议一一应下。点头时车厢又发出巨大的噪响,他的心也更着一颤——长安城中道路平整,绝不会坑洼至此。即使出城远郊,他也相信李亨的善意。然而对方今夜实在太过反常,既未“父为子隐” ,也未“子为父隐”,宛若赴火之飞蛾,誓要将一切血肉都焚与人瞧。江颢心底涌起不详的预感,向李亨座处的黑暗里虚望一眼,又扭头看向帘缝,悄悄抿紧了嘴角。

李亨亦不再多语,寒风丝丝缕缕地漏进车厢,渐至将它冻结。

今晚无月,铅云酿雪,在天地间笼下凄迷的灰白。不多久,空中飘起雪花,片片如席,很快铺满远近原野。江颢正自暗叹北国风光果与江南殊异,忽听身后的小儿惊呼,“爹爹,你怎么哭了?”

“哪有,别胡说!”

“可是——”

“那是雪水,不是眼泪,”李亨将一块粉糍塞到李默的口中,哄劝道,“马车还要再跑一会呢,默儿先吃些糕点吧。”

草堂寺位于城西南的圭峰山北麓,后秦高祖姚兴尝迎高僧鸠摩罗什居此译经,因寺堂构筑之初权以草苫覆顶,故名曰“草堂寺”。江颢来时,大雪初停,满地树影,不远处的大雄宝殿泻下长明的烛光,照见四周的无尽凄凉。

李默一只手被包在父亲的手里,另一只手举着风车,聪明地探向风吹来的方向。风车溜溜地转起来,他也跟着“咯咯”直笑。

江颢疑窦丛生,终于忍不住问道,“怊怅庭前柏,西来意若何(注5)?”

“我有一事祈求编修,想请佛祖做个见证。”

“儒者立身以诚,一诺既出,万山无阻,何劳半夜入此宝刹?殿下有话直说便是,如是可为者,江颢定当竭尽全力。”

小沙弥推开殿门。几人高的佛祖端居莲花座上,手结禅定印,垂眸望向苦海众生。

“我想与江编修义结金兰,不知阁下可愿?”

“什么?”江颢呆立当场,见李亨正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忙又强笑着解释道,“殿下,你我结拜之事所关甚大,江颢既未上报朝廷,又未通告父母,诚不敢冒然响应。”

“若不考虑国朝、家族、功业之牵系,只思量你我个人,江编修愿与在下结拜吗?”

“殿下,你我都不曾那般活过。”

李亨垂眸,神情迅速委顿下去。李默感知到爹爹的落寞,飞快地跑来抱住江颢的双腿,边摇边撒娇道,“江叔叔,你就答应爹爹嘛!江叔叔……”

“默儿,快放开江叔叔!”李亨一把将李默拉开,看他委屈得眼眶含泪,又软了声线,“默儿乖,先自己去玩一会儿,爹爹和江叔叔要说些事情。”

“好,但爹爹不要再难过了哦!”

“爹爹没有难过啊,”李亨蹲身与他平视,故作轻松道,“默儿还想吃粉糍吗?”

李默并不饿,但还是为哄爹爹拿了一块,举着风车跑开了。

花儿太过娇嫩,尚需一把巨伞,为它抵挡下尘世间的凄风苦雨。江颢望向李亨努力撑起的后背,酸楚的浪潮袭遍全身。他越看清李亨的反常,越明白他的处境艰危,就越感心余力绌——李亨所遇之事定当万分棘手,朝堂无可挽回处,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这个“外人”。可身为邻国使臣,交孚未深,能助力者不过杯水车薪。何况使团中论位高言重有赵侍郎,论武艺超群有马员外,论多谋善断有赵世叔,无论如何都挑不到他的头上。难道是看中自己的家世,想要请托于父亲、内阁乃至于隆武帝?可是事且急迫,鞭长莫及,何况大宣的君相皆非为私情左右之人,事关国家方计,又岂会因一鸿毛动摇泰山?

若不考虑国朝、家族、功业之牵系,只思量个人呢?

李亨将装着粉糍的纸包一层层打开的同时,江颢正回想他方才说的话。江颢大概有些明白,为何李亨独将自己带到草堂寺中——他们本是一类,聪明堆里最愚顽者,诡谲波中最真性人。宛若被匆忙拉上戏台的看客,尚带着一份可笑的赤诚与交浅言深。身段与唱腔勉强可观,然而空有其表,在大方之家眼中依旧不值一哂。

所不同处,江颢头顶的伞还在,躲开的风刀霜剑,何其相似地扎在李亨身上。他的锦袍被浇透成囚服,腔调被拖曳为嘶吼,仓皇无措处不慎占了他人的板眼,行将要被哄下台去。

江颢看向满殿乱跑的李默,心中悬石倏然坠落。深潭水凉,溅起的浪花驱散沉沉迷雾,也将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处一直引向他的发顶。

以大宣使臣、翰林编修、首辅之子、当朝驸马之身,可能抵这千金一诺?

李亨的全身抖得厉害。他看见江颢走向供桌,喉咙突然发紧,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桌上有早已备好的万年红宣,李默要去一张,江颢又将第二张细致展平。佛堂里的烛火太亮了,远近物什被照得化作一团,只有那枚沉香色的剪影铺陈下行行金墨,让凝固的画图流动到他的眼前,“殿下,你看这样可好?”

“君子相知/不计利势/同心结契/可托后嗣/长兄/次弟江颢/甲辰年十一月廿七日”

李亨是倒着看完这张兰谱的。他紧握江颢的双手,任惊讶,释怀,感激,歉疚等千般滋味漫过心头。“仰愿十方尽虚空界一切诸佛,救拔一切众生,净除一切生死苦恼。弟子累业障深,于秽囊将尽时仍未断除私心妄想,便不需垂怜。”李亨看向佛前燃烧的灯烛,火焰恒燃,泪流不尽。

李默一向是很会自娱自乐的,爹爹不在家时,他被拘在房中,一整天都只有自己陪自己斗蛐蛐、翻花绳。可当爹爹回来了,孤独就变得非常难熬。他在殿中边跑边跳,大笑大叫,一门心思想引起李亨的注意——哪怕是几句训斥也行,然而他只看到了悬在爹爹颌下的两颗泪珠,金灿灿地跌落,砸碎了他的铁石心肠。

李默心虚地躲进佛桌的阴影里,一面摆弄着万年红宣,一面偷偷地观察爹爹。爹爹是大顺朝的英雄,骑马打仗,能拉八石重的硬弓,提三十斤的长(河蟹)枪,可如今却捧不稳一张薄薄的红纸。李默见爹爹接过毛笔时手腕忽忽一沉,立刻就想到殿外被大雪压断的枯枝。

他知道爹爹在写自己的名字,最后那笔浸透纸背,溪水一样流到纸张边缘。李默又故意往黑暗深处藏了藏——爹爹签下名字,便是办完了公务,他等着爹爹来寻他回家。

但是爹爹没有来找他。李默的视线被红纸遮住,好久好久,都只能看到爹爹捏得发白的指尖。

可是那样珍贵的纸,为何又要烧掉呢?

李默嗅着纸灰的焦味,看爹爹与江叔叔一同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朝头顶的佛像连拜了三次。“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注6)。今者对佛发大誓愿,仰愿普垂证明,普垂拥护,使江颢生生世世不失今日之心,不失今日誓愿,”是江叔叔在说话,“设若违此誓愿,当堕地狱,吞热铁丸,饮洋铜汁,经无量劫……”

李默听不懂,有些不耐烦,便又去叠那张万年红宣。纸鹤并不好叠,他试了几次才勉强折出头尾,正思考翅膀该怎么办时,忽然听见爹爹唤他,“默儿,你在哪儿?”

他又往佛祖脚下藏了藏。

默儿喜欢和爹爹玩闹,喜欢看桌幔掀开,烛光与爹爹的笑容一道照进来。他品不出个中苦涩,只欢喜地朝爹爹的反方向爬去。李亨伸长手臂够他,结果捞了个尘土香灰满怀。

李亨心安理得地红了眼眶。他帮小儿掸去衣上尘污,轻咳两声,嘱咐道,“小花猫,以后要爱惜衣服啊!”

“以后爹爹再给默儿买好看的新衣服嘛!”

李亨没有应下,只是笑。他抹平衣上的最后一道皱褶,牵着李默走到江颢面前,“默儿,过来拜见你的义父。”

李默不疑有它,爹爹让拜,便听话地跪下了,“义父。”

“地上凉,快快起来吧。”江颢赶忙探身去扶,可李默回头望向爹爹,等他点了头,才站起身来。

“默儿,义父和爹爹是一样的,平日你是如何听爹爹话的,以后便如何听义父的话,好吗?”

“爹爹,你是不要默儿了吗!”

“没有,爹爹怎么会不要默儿呢,”李亨将默儿煞白的小脸捧在手心,强颜欢笑道,“爹爹想多一个人喜欢默儿嘛。”

“大人不能骗小孩的!咱们拉钩!”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

“谁变谁就是大坏蛋!”父子二人拇指相抵,重又笑闹作一团。江颢在边上看着,心中百感交集。前时刻好的印章在怀中揣得滚烫,那是枚上好的冻石,他想,很方便作为父子定分的贽礼。

他记得石上刻的那句《高唐赋》,“谅无怨于天下”。

注2:引自《通鉴纪事本末·炀帝亡隋》中部分语言及典故:六年春正月,帝以诸蕃酋长毕集洛阳……市人惭不能答。

注3:引自明代汪广洋《画虎》。

注4:引自《礼记·曲礼下》。

注5:引自宋代王安石《重游草堂寺次韵三首》。

注6:引自《周易·系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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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风雨西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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