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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风雨西楼(三)

大顺定都长安,以原宣朝秦王府为宫殿,后虽经几番修饬增建,然而内忧外患交相倚伏,终究没能描出九天阊阖的气度。江颢一袭朝服立于丹凤门外,耳听日鼓三严,由手捧黄袱裹匣的捧表笺官引入太极西门,至殿前丹墀西俟立。江颢神情肃穆,无暇打量身侧的文武百官人数、服饰、神情几何,唯觉满场寂静,恰与内心的郁结相合。

不多时,身着冕服的顺帝李鼎御舆而出,忽而大乐鼓吹振作,在繁琐的升座、止乐、卷帘、鸣鞭、报时之后,礼官将宣使及其从官接引至御前。北方冬季严寒,簧片又脆又硬,一章上清歌,江颢只听见笙管的尖啸——尖啸跃起,他便拜,乐止,李鼎移步上香,命两方捧表官交换国书,则再次西向跪受。江颢起身,置顺朝国书于案。笙乐又起,百官齐拜,江颢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跪在文官首列的皮弁服,恰见李亨微昂头颅,与他四目相对。

尖涩的笙篁仿佛当真吹出了鸣金之音,穷途末路之人贪婪地享受着片刻的喘息。

李鼎起身,在乐声中离开太极殿。引班导宣使、从官出殿西门,由宜秋门行至两仪殿。内侍再将江颢一行接引入殿中,拜见已更换常服的大顺皇帝。

李鼎着赤黄龙袍,戴折上巾,端居于两仪殿正中的金漆雕龙宝座之上。江颢等人入殿时,地平前方的四座香炉正袅袅喷着青烟,隐去顺帝嘴角的冷笑与眸中的刀光。

“江副使,昨夜草堂寺之行尚可?”

江颢没想到李鼎会直接发问。他只听脑中“嗡”的一响,随即迅速平复内心的惊惶,躬身答道,“回陛下,臣素闻草堂烟雾乃关中奇景,昨夜与太子殿下乘兴往观,果真见其空蒙缥缈,如梦似幻,令人叹为观止。”

“既至草堂寺,可有参观远近闻名的舍利塔?”

“鸠摩罗什乃千古高僧,舍利安葬之处,必当虔心瞻仰,”江颢见李鼎没有继续追究他与太子的私相授受,心下稍安,“相传罗什圆寂前,尝言若所传佛法无谬,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焦烂,其后果真如此。我朝皇帝致书陛下,亦存此不渝之诚意。今盟约既立,所贵久通欢好,庶保万世。如能子孙共守,传之无穷,则国仇何忧不报,鞑虏何愁不灭?恳请陛下明察。”

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李鼎轻哼一声,“自古无不亡之国,岂有传于无穷之盟约?今萨景肆用兴师,干纪乱常,故有两国协心诛吊之事。来日边陲平定,朕未妨不联合胡虏,再讨南朝重敛戕民之罪!”

听其毫不粉饰的自白,江颢只能强作镇定,“萨人窃居神州,偷取天位,渺渺大宣十三帝陵,吾皇每恨不能亲谒。贵朝昭陵抔土,讵容置而不问哉?”

昭陵乃顺太(河蟹)祖李翊的陵寝。昔日萨军买通内应攻陷潼关,李翊仓皇出逃,最终惨死于乡民之手。李鼎清楚江颢是在提醒他国仇家恨,不共戴天,却愈发厌恶起少年人的自作聪明来,“此一时彼一时也。三国之时东吴背盟,大败刘备于秭归。其后昭烈帝驾崩,诸葛武侯秉政,不还是复通东吴,共抗曹军?”他把话题拨回问话者身上,“尔父与萨人两次议和,口血未干即兵戎相见。时局莫测如此,尔果以盟为有益乎?”

“萨人背盟,大宣伐之,此结信之义也。我朝立国三百年,从无违誓毁约之行,然于倒戈之盟友,亦无纵容姑息之理,”江颢声音微扬,“诚如蜀将邓芝所言,如灭景之后,陛下未深识天命者也。君各茂其德,臣各尽其忠,将提枹鼓,则战争方始耳!”

大殿瞬间陷入可怕的沉静。有细碎的风声漏进朱门,在无形的弓弩上弹起不详的弦音。

“哈哈哈,这才是实话!”李鼎掷下一连串大笑,非喜非怒,却声声携刀带刃。他用手点着江颢,旁若无人地问向香几旁的李亨,“太子,你听到了吗?两国之约尚不可久,尔等金兰之契又效用几时?”

李亨沉默不语,俯身遮去苍白的面色。

赵瞻将逐字检查过的国书放回木匣,用黄袱妥善包裹好时,正听江颢说完夜访草堂寺的来龙去脉。他咽下那句“使臣之义,受命不受辞。誓约既立,便无需计较言语得失”,反问道,“单车之使,怎救得异乡覆巢之卵?”

“螟蛉之子,又何受蜾蠃牵连之祸?何况李默不过一垂髫小儿,待我携至江南、改换江姓,便与顺朝李氏再无瓜葛。”

“以养子承嗣者眼前便有一位,殷鉴不远,他未必会斩草留根。”

“先前我也有此顾虑,然见今日奏对情形,顺帝虽百般刁难,却未否认结义之事。想来人非草木,终有慈幼之情,”江颢分析道,“大顺境内,凡收留李默者,必视为太子一党,追索敲扑,岂能辟易。若养在掖庭,稚子娇弱,必有饥寒性命之忧——与其如此,不妨默许他随我离开,既保得帝王圣明,也图个长者心安。”

一想到是在谈论李亨的身后之事,江颢不由眼眶发热。他趴在桌上,恹恹道,“稚子南行,也许只作数日淹留。待太子殿下化险为夷,自会接回李默,长享父子天伦。”

“自顾且不暇,倒有闲情替外人担忧,”赵瞻轻嗤一声,“你只觉李亨抛闪骨肉实堪悲怜,却不想将敌国皇孙带回江府,尔父可会受君王朝臣之猜忌?使李亨有不测之祸,周洛掌西北之权,其人器量褊狭,一旦虑及此事,则两国攻守同盟,果能毫无芥蒂哉?”

赵瞻两问,恰是江颢头脑冷静后最为忧惧之事。虽然马淳在旁直言“顺朝用心不诚,来日败盟必矣。今之结好,不过邀其共伐萨虏,并勿趁机入掠而已”,他仍感到心情沉重,无法释怀。良久,方咬牙说道,“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注7),无论如何,我不能辜负殿下所托,”江颢起身,郑重其事地说道,“如若累及亲友,颢愿携子避居四明山中。坐止高荫,步止荜门(注8),日止读书,足尽余生。”

赵瞻气极反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马淳则更为实际,“出城那日百官送行,众目睽睽之下,江编修打算如何将李默偷渡出境?”

“李亨处境虽危,到底还是太子。护卫、车马、国礼等一应事物,他尚有安排的余地,”重伤初愈的赵哲靠着禅椅,悠悠叹道,“至于安排得妥当与否,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说话间,鸿胪寺外腾起一阵喧嚣。一名年轻内侍闯进房间,在暴射的刀光中陡然停下脚步。他张皇打量一下四周,又怯生生退了出去。

“适才宫中传旨,言城中有人密谋结党、隐图篡逆,朝廷问询后正全力缉拿。为防误伤宣使,命我等即刻整理行装,赶在日落前离开长安,”江颢拉着匆匆赶来的李亨走进内室,挥手让宣朝侍卫关上房门,“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事变非常,每出意料之外。与贤弟相交幸甚,憾无余晷,届时恐难相送,”房门被悍然推开之前,李亨将一封书信迅速塞进江颢袖中,强笑道,“倏忽言别,眷慨良深。待日后重逢,再与弟把酒言欢。”

江颢不知顺帝刚得到高启擅调大军开赴京师的误报,但他看见李亨额上汗流如瀑,便明白李鼎不会再让他们有重逢之日了。他反握住李亨的手,嘴角颤抖着,大脑一片空白。

“家父、家母皆是极好之人,兄来金陵,衣食可无忧矣,”他的声音沙哑,如同被砂砾磨过一般,“唯是舍妹性格娇傲,处处要强,好在只欺负在下,待旁人却最是心软善良。至于宣帝那边,有平阳公主在,风雨雷霆不相侵,兄亦无需多虑。”

李亨何尝不清楚他的暗示,“有贤弟在,愚兄大可安心。”

李亨狠心挣开江颢的手,在侍卫的监视下大步向外走去。他投进斜阳的余晖中,在江颢的眼前,渐渐溶化成一粒灰影。

“周洛不知听到什么风声,自下午被陛下召见,一直躲在宫中不敢出来。”

“不必管他,”李亨摆手道,“可曾见到陈知远?”

“臣已将殿下的话带给陈将军,彼以兹事体大,未敢应允,”太子洗马张化鹏将桌上的茶水一吸而尽,快步走到城防图前,“不过念殿下往日提携之恩,陈将军许臣将十数名亲卫留在太和门内。若事情进展顺利,他们可充为内应,助殿下伸冤雪耻,脱有不测……”

“那些亲卫便是俘虏,为他作晋升之敲门砖,”李亨冷笑一声,“长安风水当真养人,昔日憨厚朴拙的农家子,也能长出这机关算尽的玲珑心。”

“若非如此,又怎么在禁军中立足呢?人心似水,总是靠不住的,”张化鹏飞快叹了口气,耳闻窗外脚步声急,“小五回来了,且看他如何说。”

汤小五本是太子府中仆役,近来才被李亨收为亲随。因为面生,正适合派去联络手握重兵的将领——太子的势力日削月割,前所效忠者不是流放边域,便是解甲归田,而京师的驻兵尽数卷入李鼎、周洛、孙立言的明争暗斗之中,能争取的人更是寥寥。李亨心知临阵寻求支援的希望甚是渺茫,可看着小五一脸沮丧地走来,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如何?”

“小的拜访了殿下交代的左骁卫将军、右武卫将军和右领军卫将军,他们听我说完来意,当即就表示拒绝。好在三人顾念旧情,都答应不向陛下告发,”汤小五哈腰答道,“其中右武卫高将军让小的转告殿下,事情还没有坏到不能挽回的地步。殿下有仁有义,他一贯省得的,虽和陛下闹了些大误会,可父子间哪有隔夜仇呢。明日进宫面圣,他一定向陛下为您说情。”

右武卫将军高盛乃高皇后与临朐伯高启的族弟,他都选择作壁上观,别的将领就更无从指望。“只怕某人根本不等我到明日!”李亨低吼道,“靠山山倒,无如自立。李光,我们手上还有多少人马?”

太子亲随抱剑行礼,“回殿下,府中亲兵、护院、仆从拢共五百零九人,真可持枪冲杀者不满三百,其余则虚张声势耳。”

“挑五十人留下看守王府,若有不测,则护送太子妃与世子前往梁国公府避难。往后之事,只看老天见不见怜了。”

“父王,我不要留在家中,我要同您一道上阵!”房门被突然推开,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走了进来。太子妃张心踉跄跟在他的身后,乌髻半松,满脸泪痕,哪里还有往日的端庄仪态,“献儿,你不能这样,难道你不要命了吗?”她扑到李亨脚下,凄凄哀求道,“殿下,虎毒不食子。献儿还小,帮不上什么忙的!求殿下网开一面,莫要带他谋反!”

李亨并不理她,“献儿,你知我去做甚?”

“不就是造反吗?皇祖听信谗言,任由周洛小人谋害父王。咱们无处申诉,不起兵强谏,还要像秦扶苏那般等死不成?”

李亨百感交集地望向十五岁的长子,那样鲜活的生命,还没见过天之高远,水之深湛,就要陪自己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他叹出一口浊气,故作嘲谑道,“小小年纪,一套枪法都没练熟,上战场能做什么?”

李献明白爹爹这是答应了,咧嘴笑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注9)。当初戾太子称兵拒命,史皇孙不也与我年岁相仿?不能十步杀一人,跟在父王身边,尚可杀贼挡枪,”他弯腰去扶母亲,“只可惜史皇孙留子宣帝,我却还没娶妻生子。等将来天道昭彰,善恶报应,那顶天子冕冠就让给小默儿戴吧。”

亲子遗言,岂为母亲所忍闻。张心猛地甩开李献的双手,再次跪到李亨面前,“千错万错皆是臣妾的错,求殿下念往日夫妻情分,留下咱们这唯一的骨肉吧,” 她紧攥着李亨的衣袖,声嘶力竭地哭道,“眼下衅事未举,一切尚有转圜之机。殿下贬损车服,入宫谢罪,未尝不得陛下宽恕。便是皇天不佑,太子府香火不绝,总归能寄希望于将来……”

“孩儿可没听说扶苏引颈就戮,他的儿女就活下来了。”

李亨拍了拍长子的肩膀,目光转回城防图,向众人部署道,“张洗马和小五拿着孤的赦书前往官狱,释放死刑以下全部囚犯。李光与世子领二百精兵攻打武库,抢出的兵器一半派发手下,一半交予洗马。之后两支军队汇合,先前往太和门,若见门开,直接冲杀便是。若见门闭,则立刻转去延明门,支援孤的兵马!”

李献带头表示赞同,“是,父王!”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这是诛灭九族的——”

“来人,送太子妃回房。没有孤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门!”

领命的众人各去忙碌,将原本的立足之地让给沉沉黑夜。烛火微暗,炭盆冰凉,当真有了筵席将散的实感。嵌在门框中的李亨黯然转身,向伏地痛哭的妻子投以最后一瞥,“既做了雍纠之妻(注10)、栾盈之母(注11),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注7:引自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注8:借鉴自陶渊明《止酒》。

注9:引自李白《上李邕》。

注10:典出《左传·桓公十五年》。郑大夫祭仲专权跋扈,郑厉公欲藉祭仲女婿雍纠将之除去。雍纠之妻雍姬得悉后十分为难,求教于母亲。其母晓以“人尽夫也,父一而已”之义,雍姬便舍夫妇之情而向父亲告密,造成雍纠冤死,郑厉公出奔。

注11:典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晋国下卿栾盈的母亲与总管家州宾私通,州宾几乎侵吞栾家全部家产。为防栾盈追究,其母诬告栾盈作乱。栾盈因此被赶出都城,被迫出逃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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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风雨西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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