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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风雨西楼(四)

当载有国礼的马车疾驰于关中平原,江颢尚不知长安将度过怎样一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在拱卫京师的十万雄兵面前,李亨的上千乌合之众实在单薄得可笑。可他们的鲜血还是染红了钟鼓楼上的花灯,涂满了延明门前的广场。红色的潮水吞吐着悲愤与不甘的泡沫,沿着道旁沟渠,一直流向万户千家。

长生殿中枯坐一夜的永宁帝李鼎在次日拂晓接到战报,太子李亨谋逆未成,被乱箭射杀于延明门外。皇孙李献在攻打武库时不慎引爆火药,顷刻间便尸骨无存。至于王府其他部众,除绝大多数已战殁街巷外,凡溃败逃亡之人,一经搜出,当即斩杀,并悬首级于城门之上,以为后来不臣者炯戒。

李鼎丢下战报,闭目说了声“好”。一种难以言明的酸楚从骨髓里泛上来,令他的面颊抽搐片刻,眼眶温热一阵,又被折叠成窄小的愧疚塞进心里。顺帝平静地躺在榻上,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陛下,梁国公求见。”

“朕不欲加诛其女,让他回去吧。”

“是。”

不一会儿尖声又起,“陛下,武威郡公前来问安。”

“让周洛即刻出宫,多停留一刻,朕就削了他的爵,罢了他的官!”

“是,”太监弯腰退出寝宫,很快又匆匆返回,“陛下,淑妃携皇长子前来问安。”

“不见!”茶杯“嘭”的一声砸碎在地,李鼎翻身坐起,“太子刚死,她就要带李元来耀武扬威了?如此蠢笨轻狂、不识大体,怎配做将来的一国之母?”

太监匍匐在地磕头如捣,满口念着“陛下息怒”,却令陛下更加烦躁。“滚出去吧——慢着,”李鼎叫住他,“告诉李元,就算太子死了,他也只是皇次子,叫他收起不该有的心思,好生读书、习武方是正道!”

“是。”

“回来,”那名太监已退至门槛处,又被罕见如此优柔寡断的皇帝叫回榻前,“传旨礼政部,叫他们拟定太子葬礼的规格,限明日前报上来,朕要亲自裁夺。”

马车猝然停下时,江颢捏紧了手中的书信。车厢寒凉,四壁都像是结了冰霜,外面的谈话声隐约微弱,内部的呼吸声更无可闻,双方都默契地压抑着音量,生怕不小心将冰震碎下来,砸破各自的最后一线希望。宣使四人在静默中面面相觑,待听闻一众马蹄远去,车轮又辘辘转动起来,江颢立刻掀开窗帘,焦急问向送伴的京山伯陈靖和礼政部主客司从事孙修,“发生了什么事情?”

并没有人回答他。

陈靖是行伍之人,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回答。孙修饱读圣贤书,却从未听闻过如此惨烈的离经叛道之事,亦不知该如何回答。一场联宣还是联景的政见之争,如何激化到子弄父兵、拼死一搏的地步?一夜之间,高启引兵赴京的传闻席卷京师,陛下轻信谣言,故而急调兵马,下旨缉拿“幕后主使”太子。太子既忿且惧,迫而兴兵,闹了场尸骸枕藉、血流成河后终于事败身死——因果分明,毫无可疑之处,可为何又那样蹊跷,偏偏赶上结盟初成却未付诸实践的时刻?稍早一时,则和议未定,作为朝中亲宣一派的太子依旧举足轻重,稍晚一时,待双方调集兵马,协同开战,擅动太子又将引起宣方猜嫌。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时刻,堂而皇之地用一则谣言将太子逼入绝境,既告知宣使此乃顺朝内政,与两国和盟毫无干系,又借保护之名催促他们启程,断绝太子向别国求助的机会。当真是一招绝世妙棋!如此心思缜密又胆大包天的人物,谎报军情的事做得,诬告谋反的事难道就做不得吗?二十三日夜叩宫门的人在他们的指使下向皇帝告变,揭开了以“莫须有”冤杀储君的序幕,周洛和孙立言的党羽各自站在皇子李元、李贞的背后,就连太子妃也为求自保入宫告发。全天下的人中,又有谁会允许太子调查出事件的真相?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自太子返回长安,就没有人想让他活!

不,自高皇后仙逝,太子出镇榆林,他的羽翼被偏心的父皇一根根翦除后,就没有人想让他活!

原来一张扑杀太子的罗网早已织就,而他孙修也是其中一员!

猛烈的寒风批颊而过,众人纷纷掩面缩颈。孙修任身体与思绪在马背上颠簸,突然向风刀张开口舌,用沙哑的声音唱道,“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孙老鬼,你发什么疯!”

“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白日……不照……我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

孙修一唱三咽,愧疚的泪水在满脸沟壑里纵横。他本是礼政部最不起眼的文吏,因受太子赏识,得以改吏为官、升任主客司从事。为报恩主知遇,他合该恪尽职守,推行“联宣抗景”之政矢志不渝。谁料自太子受遣出京,庙堂风向陡转,同根同源,言称“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的宣朝,忽而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仇雠;胡虏异类,言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注12)”的景朝,一转又变成愿与登坛歃盟、交分天下的上宾。孙修并非骨鲠之人,他失去了太子的依靠,不得不在武威郡公周洛与凤翔节度使纪晃的要挟下背叛前衷……那夜席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一支冷箭擦过孙修的胸膛,射向时空的荒原。它从延明门的上方飞出,直接洞穿了太子的心脏!

是他的懦弱和背叛害死了太子!纵有百身,如何可赎!

孙修嚎啕大哭,不知是哭太子,还是哭自己,不知是为太子的英年早逝、含冤而终而哭,还是为自己的柔懦无能、为虎作伥而哭——也许还会为陛下而哭,哭他为何是非不分,自毁长城……记忆中的光影与眼前的景致虚实相叠,忽有一瞬交感:太子身骑骏马,正遥指江山,与车中的宣使谈笑风生,而他孙修,合该死于宫门之下!

“梁甫吟,声正悲。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屼当安之(注13)!”

陈靖听不懂他在吟唱什么,却也跟着呜咽起来。

消息送达后,顺帝以“拱卫京师”之名召回禁军。护从使团的兵马,便只剩下李亨躬自挑选的亲随——这不是天子的苛待,而是他最后的仁慈。

江颢不等抵达下一处驿站,当即从还没停稳的马车上跳将下来。他在层叠堆积的国礼中搜寻,很快找到了李亨信上所说的红漆描金龙凤呈祥纹衣箱,“请把此箱打开!”

护卫面露迟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开它做什么?”

江颢一把推开护卫,抽出袖中匕首向捆扎的麻绳割去,孙修赶忙拦到他的身前,“江编修息怒!国礼事关两朝盟好,未至陛前,不宜启封检视,何况荒郊野岭,匪寇猖集,国礼旦夕有失,你我都担当不起啊!”

“我有贵朝太子遗命,即刻打开此箱!”

江颢的态度从未如此强硬。孙修的目光瑟缩一下,忘记去辨别对方手中书信的真伪。他背手走向马车前方,权当对此事毫不知情。待卫兵解开绳索,解封开箱,眼前的一幕令所有人惊愕失声。

箱底和四周铺着大红锦被,小小的李默躺在中央。他的双手与双脚绑着棉布,嘴里塞着湿漉漉的手帕,冷风不停灌进来,他便安静地蜷起身子,既不乱动,也不哭闹。江颢含泪抱起全身冻得通红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帮他解去束缚。然而李默毫无回应,只是安静地看向长安的方向,不知是依旧履行着向爹爹的保证,还是早已被北风吹得神志昏沉。唯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右手紧紧捏着一支风车,那是爹爹给他买的最后一样玩具。

沉寂多年的系园,倏忽响起朔管胡琴之声。

“本朝祖立国之初,殿中韶乐悉用北曲,驯至嘉靖以后,竹枝水调盛遍四方,北曲倒如广陵散一般,渐至湮没无闻了,”台上的老伶歌喉苍哑,和着北调弦索,唱“尘满征衣,叹飘零一身客寄(注14)”,陈公明轻掸袖口,慨叹道,“可见宣人之忘北方者,甚早于南渡。教坊群优耽唱江南之乐时,谁复洒新亭之泪?”

“宗主爷(注15)博闻强识,心忧社稷,是我等万万所不及。小的们做了一辈子的奴婢,心里就只想着如何伺候好皇爷,那些个国家大事,却是完全不省得的。”

陈公明看向下首一脸谄谀之色、不住点头哈腰的秉笔太监彭简,在心里冷笑一声,“尔等乃潜邸旧人,却能不居从龙之功,仍安心给人当牛做马,真是难得,”他满意地看到对方面色微变,“在下便无这般好运,自小进得宫来,接连侍奉过自万历至隆武共六朝天子。回身想去,真如秦楼枕上的南柯一梦。旧恩远离新客至,人间岁月如流水。待到人老珠黄、容颜不再,便是掩门闭户、退位让贤之时了。”

“倘若宗主爷这样的人物也要如此自比,那我等可是连她们房里倒去的香灰都不及了。何况朝中倚为栋梁的几朝元老,哪个不是迎来送往——”

彭简自知言语有失,急忙住了嘴。却见陈公明神色如常,额头轻点,“说得不错。昔日弘光帝营造系园,特地于湖心设此戏台。所邀演者,仙圣帝王,文官武将,农夫商匠,痴男怨女,不一而足,每有阁老内臣陪侍左右,进奏紧要本章。先帝侧耳听之,常答以戏中之语——其素好戏剧如此。及至临终之际,先帝病势沉重已不能起,仍命内官搬移龙榻至此,点了最后一出《楚襄王阳台入梦》,”他嗤笑道,“‘岁事悠悠转毂,世路纷纷覆鹿,人醉我何醒,莫待黄粱先熟(注16)’,彼以高唐梦去,烟消火灭,可看戏之人恒有,戏台又何时空过?江山代代无穷已,一姓之兴替甚短,国家之运祚何长。断根之木,纵复干植崔嵬,华叶蓊郁,必归于槁亡。我只盼有狂风暴雨将其更速摧落(注17),再栽新树支撑苍穹!”

“宗主爷一番宏论,着实是……见人所不能见,言人所不敢言,”彭简岂听不出公明话中的大逆不道,支臂起身倒像是要落荒而逃,“天色已晚,我等还须回宫当值。敢请宗主爷恕罪,小的们这就告辞了……”

“且再饮一杯酒吧,”陈公明举杯环敬一圈,移到嘴边小啜一口,彭简便不得不领手下将面前杯盏一饮而尽,“汝等欲往南去,此事瞒不过我。昔成济为主弑君,寻被夷灭三族。今日尔等处境,何相似于成氏?大厦将倾,无干蝼蚁,不若在此饮酒,也能省却如许奔波劳顿之苦。”话毕,又敬一轮。

自弘光帝驾崩,江永力排众议,迎立唐王林新梓为君,朝堂诸公,不少心谤腹非,及至民间,更是众口嚣然:林新梓的唐王之位上溯高皇帝第二十三子林桱,与太宗一脉早已离分。何况神庙子孙未绝,乙未之乱中,先帝逃亡江北生死未卜,以薛青玄为首的大臣已迎立万历之孙、璐王林又池为监国。依咸嘉朝故事,皇帝若有不测,当由监国继皇帝位。谁知江永倚仗兵马横柴入灶,偏相中了一个远出五服之外的藩王。今岁朝廷拟向各省派驻镇监,杭州首当其冲,反应也最为强烈——杭州既是赋税重地、璐王藩府,又是元辅家乡、新政首区,个中利益错综纠葛,叫隆武帝既怒且惧。故而在各省联衔反对镇监的奏章中看见江流之名,新梓即刻召见江永,要求他致信胞弟,管束部下,勿违朝廷之衷。见璐王又池在朝野沸腾之际无所表态,新梓竟亲笔覆书,言自己“继承大统,得内外文武群臣公推,孝懿皇太后首肯,在万古自有至公,岂一二佞舌可以颠倒”,并称北伐在即,“凡高皇帝子孙吏民,咸当尽力,脱有异心,即自绝于皇天后土、列祖列宗,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彼时璐王身边恰有打算联络东南各省、图谋割据的官吏,又池正犹豫不决,忽然收到此信,以为事情败露,竟在惊恐万状中悬梁自尽。自此,璐王绝嗣,国除,百姓悯之,而朝廷的声望也因之大受其害。

远居广西的桂藩林又浞听闻此事,立生兔死狐悲之心。为求自保,他向朝廷请命,愿自将水师沿海而上,助王师克服鲁、豫、冀、辽,瞻仰本朝十三代先帝。辞严意切,惜乎弄巧成拙,不知新梓当年正是因擅自举兵才被圈禁于凤阳高墙之内。好在新梓并不如咸嘉帝那般猜愎,他回复又浞,称“藩王不领重兵,此乃祖宗家训”,然其“宅心忠正,仍当重奖”。他诏赐又浞入太庙司香,并遣心腹彭简等人南下迎迓。然而璐王、先桂王之事皆殷鉴不远,谁知新梓会否对又浞暗下杀手?今日陈公明在系园设宴,正是为了阻止此事。

召桂藩入京之事甚为机密,为避人耳目,新梓下诏用的是中旨,所托也不过潜邸时的三五心腹。彭简万不知公明已知晓此事,他瞪大了眼睛,想要起身逃离,却发现手脚麻木已无法动弹。他那僵硬的嘴角流出惊恐的涎水,断续地牵扯出“酒里有毒”四个字。“我在酒中放了草乌,早说过,不会叫你们离开的。”听那厢回应得如此坦荡,他愤怒地看向陈公明,只发现自己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模糊……

“莫要误会,在下对今上不忠,待先帝、思庙亦无效死之心,”公明放下竹箸,缓缓绕出几案,他将笑脸翻成恨意,在荧蓝的月光下犹如夺命的鬼魅,“只是看着他们敲吸百姓骨髓而生,占据子女玉帛以享,恍然不知罪孽深重还要争得有滋有味,我就觉得恶心!我这奴才真是做够了!”

“我六岁入宫,断了子孙根,趴下来给主子们当狗。穿主人赏的布头,吃主人剩的饭菜,帮主人说话,替主人办事,升降荣辱,尽数决于主上,喜怒生死,半点不由自己。饶是如此,外头的人还一面瞧不起咱们,一面又羡慕得眼红。你道为何?因为咱们能稳稳当当地给主子们当狗!” 陈公明的声调陡转激昂,“我上头原有五位兄姐,他们不是死于战乱,就是死于饥荒,尸骨扔在路边,不知填了哪条野狗的肚子。我的父母为躲避征役逃进深山,却被山里的狼活活咬死!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一辈子与人为善,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究竟是什么世道?终日劳劳、无时或息之农,起早贪黑、驰驱奔走之工,背井离乡、风餐露宿之商,尽虐之于官吏,虐之于豪绅,虐之于匪虏,虐之于权贵,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就连自以为优越的官绅士子,不也被四书五经驯化之,官阶俸禄羁络之,长少尊卑奴役之,东厂缇骑监视之?那些权贵言称‘践土食毛之恩’,可到底是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难道他们夺去了我们的土地财产,我们还要感谢他们吗?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他回头望向下属,黑乎乎的一团,已是一动不动了。

陈公明饮酒不多,中毒也浅。发觉园中仅剩自己一人清醒,情绪也被月光漂洗得淡薄,“唯一对不住江元辅,他与我详论蜾蠃螟蛉之谬,亦称‘功成不必在今日’,可我等不及了,”公明喃喃道,“这一天要早些来才好,我的霁儿,不能生活在这样的世道里……”

公明在系园的各处泼上早已备好的桐油,踉跄坐回湖边时,自己也没了力气。他打翻烛台,坐进迅速蔓延的大火中。温暖的空气幻化出瑰丽的色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公明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的妻女,她们倚在窗边,正安恬地欣赏着天边的皓月。公明抬头望见那轮玉盘,便欣然而笑。

总算点清本年所征秋粮的江永走出内阁,看到远处升起滚滚浓烟。

丑牌时分,隆武帝仍未安眠。系园起火,彭简被害,公明自戕,奇诡之事接二连三,都牵连着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林新梓一时犹疑不绝,竟不知先处理哪件才好。直到江永深夜求见,才明白替他做选择的人终于来了。

“天地祖宗共鉴,朕绝无谋害桂藩之意。朕年老兵衰,旦暮入地,而太子年幼轻佻,难寄天下之任。朕召桂王入京,实欲效仿南宋高宗,禅宝位于贤王,还帝系于太宗,这不也正合了朝野内外的心意?”

江永刚从火场奔来,一脸炭污未及擦洗,颓然跪在殿内,神志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他感到十分疲惫,既不愿分辨新梓的话中有几分真心,也不愿追究系园的大火有什么根由,只是以头触地,哑声说道,“臣谬膺顾命,精诚未孚。忝列朝班,无以辅治。伏望陛下愍臣衰病,许臣乞骸骨归,避贤者路。”

“你说你要怎样?”林新梓霍然起身,“你要离开朕,就为了区区一个阉人?”

“若陛下与臣仍系狱中,与阉人相较,又有何高贵可言?”

在林新梓的心中,江永一向是克制的。他的智慧始终笼罩着怀疑与恐惧,绝少释放出激切的情感。可是眼下为了陈公明,他竟“不顾君臣大体”,在自己面前蓬头垢面、口出怨言。新梓的胸口翻搅着愤怒和委屈,快步走到江永面前,“江元辅,你是在有意气朕吗?”当初你在诸王之中择我为君,令我终日焦劳,动见瞻观,如今威胁要抽身远走还不够,非得再冷眼刮去我一层血肉?他一把将对方推倒在地,痛声骂道,“陈公明岂真是公忠体国之人?他勾结官绅,中饱私囊,干涉军务,染指司法,说一句罄竹难书都不为过。而你,就那般信任他,如此怀疑朕?”

江永不答。他索性躺在殿中,用衣袖盖住了双眼。

烛光流泻到江永身上,浅色的影子被拉伸数倍,在新梓眼底微微打颤。他的怒气更甚,口中喷满了咸腥的血气,“江恒之,今日之泪,你竟是为谁而流?为陈公明,为先帝,为大宣,还是想为你的九族?”

话一出口,新梓便感到后悔——他何敢拿九族性命威胁贤臣、用帝王威权制驭江永?自己不过是江永立起的木胎泥塑,看他日日焚香行礼,便以为他真会信仰神明不成?一句无心之失,尤甚于多年在朝政、宗勋问题上的反复试探。他无法想象一个丧失理智的江永,故而当江永撑臂起身,平静直视过来时,新梓无来由一阵心慌,突然想要夺路而逃。

但未等他挪动双足,将倾的玉山已覆压而来。新梓绷紧脚背,看江永的身形不断放大,眸中一点寒芒先至,他被猛地一推,“你是我的建文帝,我是你的方孝孺,只怕哪天你也烧了这宫殿,让别人杀我的十族去!”

林新梓被推得向后趔趄几步,在太监们赶到前稳住了身形。江永松开扶住皇帝胳膊的手,跌坐檀木座椅剧烈喘息。

“皇爷,您——”

“退下!”

隆武帝呆看着自己的元辅,竟连脾气也忘记要发。江永因急促的呼吸牵动了肺的旧伤,只顾着咳得面红耳赤,似乎也没有继续宣泄的打算。经江永这么一闹,新梓反倒消了气——他自认卑劣,对于永远冷静、明智、正确的圣贤总倦于跟从,反而是七情俱全、偶有失态的凡人更得他的欣赏。若这位伟大的凡人再为他添上一抹真心,嬉笑怒骂略同于布衣,匪惟君臣而已,那他林新梓死有何憾!

新梓走到江永的身边,缓声慢语,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哪里是建文帝与方孝孺呢?前阵子朕还大病一场,到底也不年轻了,”他一面为江永抚背顺气,一面吩咐太监端来热茶,“不如做汉昭烈帝与诸葛武侯,再吵再闹,总归还是要北伐的嘛!”

喘息停匀之时,冷汗已经濡湿了他花白的发鬓。江永握起染血的手心,轻叹道,“汉昭烈帝倒是不会灭诸葛武侯的九族。”

“自然不会,永远不会。昭烈帝可是将大汉公主许给了武侯之子,他岂舍得伤害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嫁与武侯之子诸葛瞻的公主并非昭烈帝刘备之女,而是孝怀帝刘禅之女。林新梓博通典故,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江永转头看他,也没有指出,只是默然点了点头。

隆武九年立春,上以江颢为驸马都尉,尚皇长女平阳公主。

注12:引自《左传·闵公元年》:狄人伐邢。管敬仲言于齐侯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宴安鸩毒,不可怀也。《诗》云:‘岂不怀归,畏此简书。’简书,同恶相恤之谓也。请救邢以从简书。”齐人救邢。

注13:引自李白《梁甫吟》。

注14:引自元代郑光祖杂剧《醉思乡王粲登楼》。

注15:明代太监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尊称。

注16:引自明代汪道昆《高唐梦》(即《楚襄王阳台入梦》)。

注17:引自梁启超《新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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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风雨西楼(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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