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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天下素缟(一)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注1)。”

隆武九年的春天没有风雪和寒夜,阳光从古柏的枝杈间静静筛下,在泛黄的《千家诗》上印下一枚枚新叶。李默坐在树下,一面回想着小姑姑适才教他念诗的语调,一面用手指在形态各异的方块字上滑动。馨风拂来,慢摇的叶影渐融合为一清丽身姿,将用功的小儿拥在身前。

李默转过小脑袋,“娘亲!”

“默儿乖,都认识这么多字了,”李默牵着娘亲的手跳到地上。林萱蹲下身,笑着问他,“昨日娘亲和默儿说的事情,默儿还记得吗?”

李默捏紧手中的风车,刚一点头,泪珠就从眼眶争先恐后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向新做的衣裳,“不想去宫里嘛!”

李默是个聪颖且敏感的孩子。在日常言谈中,江颢与林萱都会小心避开“皇宫”、“长安”、“太子”等一类会牵出其丧父之痛的字句。只是今日公主归宁,隆武帝在宫中设下家宴,不仅邀请了江永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江颐,还特地叫林萱把李默也带去见他——江颢认顺朝皇孙为义子,林新梓并非完全不介意,他总要看看稚子秉性,以防女儿日后养出条“中山狼”才好。林萱被小儿哭得心碎,揽在怀中温声哄着,“不是去那个皇宫,是去娘亲的家嘛,和默儿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给默儿准备了好多礼物呢,你要不去,可不就没有了?”

“我不要礼物!”李默嗫嚅着,抹了一手的眼泪。他知道那个无限包容自己的爹爹不在了,哭得也很小声。林萱抱着咬紧牙关、不停打抖的孩子,一时也无措起来,“默儿昨天不是答应娘亲了吗,怎么又突然变卦啦?可大家都要去吃好吃的,留你一人在府里,我又怎么放心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她偏头一望,见廊下转出一角浅色画裙。

“江成蹊,你怎么又在哭鼻子?”那一角裙摆款款飘到二人身边,似是在不经意间停下,只为让江颐能刮到默儿的鼻梁,“不是说自己已经是小男子汉了吗?还躲在娘亲怀里抹眼泪,羞!羞!羞!”

“我没有哭!”李默通红着眼眶,下意识反驳道,“我只是……只是有点难过嘛!”

“我知道。你害怕去皇宫,也害怕见皇上——你就是个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我只是不想去!”

“‘君不见左纳言,右内史,朝承恩,暮赐死(注2)’,皇宫那种地方,我也不想去。可今天是公主嫂嫂的归宁宴,我们一家,谁也不能缺席,”江颐眉梢微挑,带上些玩笑的意味,“你要是真害怕呢,我就用黑布蒙上你的眼睛,把你拴在我的身边。我去哪里,就把你带去哪里,等到吃饭就专挑最难吃的喂你,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江府之中,就数江颐与李默的年龄最贴近。两人相处的时间最长,李默对这个小姑姑也最是信服,听她吓唬自己,心里却是有了依着。停止啜泣的李默扁扁嘴,不情愿地说道,“好嘛,我去就是了。”

林萱如释重负,当即亲上了李默的脸颊,“默儿真乖!那我们去换件衣服,马上爹爹就回来了,”她牵起小儿的手,不忘转身招呼江颐,“颐儿,也去我们院里吃些水果吧。”

公主府早在林萱出降之前便已建好,然而为图轻省方便,小两口倒是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江府。江颐时常去兄嫂的偏院玩耍,不曾觉得有甚不便,“就不吃水果啦,我还要给午间筵席留着肚子呢,”江颐负手跟上林萱,“听闻嫂嫂那儿有罐上好的蒙顶甘露,不知能否品尝一二?”

“当然可以了,跟我来,我让丹儿泡给你喝。”

平阳公主的归宁宴设在御花园近旁的一处宫殿内。隆武帝知道要如何笼络江永,故而取消了酒馔铺张的赐筵,只安排些精致的果盘时鲜,不以尊卑上下,而是以长幼宾主叙座把盏。他在南北各开三桌,以江府众人居北,皇室亲眷居南,宾主直面相对:江永夫妇与隆武帝位于首席,林萱、江颢与曾皇后、太子林世焱坐于次席,江颐、李默与玉贵妃陪于末席。玉贵妃望着对面两个少不更事的稚子,心中怨妒灼燃。她的眸中飞溅着激切的火星,被林萱看出,只暗自大感痛快——玉贵妃仗着自己是后宫宠妃、太子生母,在母后面前每露不恭之色。对于她在背地里常说的皇后“色衰而爱弛,不足为虑”、公主“恩宠虽盛,到底不能承继江山”,林萱记在心里,久久不能释怀。今见此人郁郁于座次之卑,林萱不仅毫无同情,反倒起了火上浇油的兴致。她笑盈盈走到林新梓的身边,挤坐上御座的一角,靠着他的肩膀故意撒娇道,“父皇,女儿陪您和母后坐一会可好?”

当初女儿出嫁,林新梓以皇帝之尊亲送至东华门外。十日以来,一想到掌上明珠已嫁作他人之妇,今后吃穿用度之料理、喜怒忧乐之关切,都与他隔了堵大红宫墙,新梓就不得不去应付心头涌起的绵长酸楚。归宁宴上,他见朝思暮想的女儿挨坐在夫婿身边,言笑晏晏旁若无人,便觉得美酒佳肴,全泛着浓浓的醋味。然而闷气还没生完,转眼见女儿亲亲热热地跑来叫他“父皇”,嘴角就又不服头脑管教地高扬起来,“成过婚的人了,当着姑舅之面,举止一何轻佻,”新梓一面命内侍给女儿搬来座椅,一面看向江永,假意数落道,“朕平日对她太过骄纵,每说勤管严教,到底狠不下心肠。古人称‘君子不教子’,此之谓也。今请江先生为教,可全我父女之恩矣。”

“陛下这是在点臣呢,”江永淡淡笑道,“还请陛下和娘娘们放心,衣食住行,半分都不会委屈了公主殿下。”

沈蔚有些惊异地看向身旁的丈夫。江永一向谦慎守礼,没想到他会对陛下作这般亲近之语。

“她一个小辈,怎好被如此娇惯?”曾皇后帮女儿理了理肩上的霞帔,嘱咐道,“江家风教整密,世出明达,为媳为妇,当勤谨于进德修业、孝亲齐家。所谓‘操斧伐柯,其则不远(注3)’,但能从元辅、夫人身上学得皮毛,你这一生都将受用不尽。”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注4)。母后还以为女儿骄纵,女儿可早就进益得很了,”林萱不服气地撇撇嘴,脑袋冲江颢一扬,“江都尉,你说是不是?”

江颢面颊红透,忽然就变得笨嘴拙舌,“公主殿下……殿下怎样都好……”

林世焱大乐,“长姐这样吓他,他当然会说你的好话。若不然,还不知回府后要受你怎样磋磨呢。”

却见隆武帝心念陡转,勃然变了脸色。他拍下竹箸,向世焱横眉怒斥道,“太子不知自重,尽行邪僻诞谩之事。你那四书五经、礼义廉耻,都读到哪里去了!”

太子当即滚出坐席,“扑通”跪到父皇面前。他被吓得面色惨白、两股觳觫,一叠连声地向父皇告罪求饶。玉贵妃看在眼中,既怨皇帝宠女而苛子,公然折辱一国储君,又生怕新梓是在敲山震虎,借此宣泄对自己暗通前朝、教子不力的不满。她起身想要赔罪,被隆武帝的一记冷眼制止,“与你无关,坐下!”

江永望着匍匐于地的少年,一竿生长富贵之乡的孤竹,因无同类辅持,生得清贵而单薄。他得师长日日教授、皇父时时提点,并非不够博闻强识,也不是不能克己慎行,然而勉强撑起□□的外表,内里却生来是空的。檐瓦隐蔽之下,尚能衣轻乘肥,崖岸自高,保有一份“天下可运于掌”的空疏的自得,来日暴露霜雪,独应八风,但遇蹉跌,恐怕便只有摧折不振,绝难卷怀求全。江永不由想起咸嘉帝林又清,被杨光中囚禁深宫的他,烧尽一腔无用的狂怒后,唯剩颓废的骨肉枯坐待死……皇宫真如一把刻刀,将成长其间的少年都雕成一个模样。不详的预感漫上江永心头,他径直走到太子身边,向隆武帝拱手道,“陛下容禀,世有小人之节,有君子之节,小人之节如隋文,拘泥琐细以致于托付失所,君子之节如唐宗,偶好张扬不伤其治平天下。太子殿下年齿未健,仁孝性成,犹藏玉之璞,其价无几,臣请陛下大之!”

江林二人的教子之方多所不同,如此直白的反对却尚属罕见。林新梓望向伏在地上小声抽泣的独子,实在看不出这块顽石里还藏着什么美玉。他叹了口气,“寡人福薄,等到百年之后,这无用的儿子,还有这顽劣的女儿,都要托付给江先生您了。”

“陛下春秋鼎盛,又有元子虔奉宗祏。但能加意调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

又是一句说项,新梓冷笑一声,对世焱说道,“太傅这般为你求情,还不快起来?”随即又支使太子,“给太傅敬杯酒去。有江先生保你,祖宗社稷,才传得到你的手里。若无江先生,天下王公众多,岂无一人贤于尔耶?”

面色惨白的太子慌张端起酒杯,一半洒到手上,一半敬到江永面前。经此一事,玉贵妃也看出皇帝对元辅的倚仗之深,脑筋转了片刻,笑着站起身来,“今日喜气临门,嘉宾齐聚,臣妾也想做桩好事,伏乞陛下应允!”

“你且说来。”

“太子将满十四,也到了正人伦、娶元妃的年纪。臣妾见江大小姐质禀贤和,言容克备,心下喜欢得紧,想着平阳已择江都尉为婿,若再让世焱立江大小姐为正妃,则君臣两家亲如一体,岂不是流传千古的美谈?陛下,您意下如何?”

江颐正自大快朵颐,未曾想殿中语锋横飞,突然扎到自己身上。她慌张地别过头去,听爹爹断然回绝道,“小女才学浅陋,不堪作俪储贰。何况臣掌内阁以来,家妻受封诰命,犬子得尚公主,此一门富贵极矣。伛偻卑俯,尚不自安,何敢夤缘攀附,以外戚蹈颠坠之危?恳请娘娘收回成命。”

玉贵妃手足无措地看向皇帝。林新梓瞪了她一眼,转而对江永说道,“颐儿极好,只是两个孩子没有缘分,此事以后不会再提了——来,食此烧割。”

太监恰逢其时地进呈汤饭割切,帮林新梓止住了话题。他的兴致因之大坏,正自百无聊赖地逡视席间,恰与因口味不合而早早投箸的李默目光相撞。他向小儿招招手,“默儿是吧?到外祖父这儿来!”

李默看向江颐。江颐小声催促道,“皇上叫你呢,快去!”

“你也陪我去吧!”

“皇上又没叫我,我干什么去?”江颐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我数三个数,你再不走,我就揍你的屁股。一——”

李默看得出小姑姑正在气头上,万不敢再去招惹。他只好在娘亲鼓励的眼神中绕出食案,向身穿黄袍的花白胡子慢慢走去。

林萱笑着将李默揽在身边,“父皇,他现在叫‘江成蹊’,小名还是‘默儿’——默儿,快给外祖父请安!”

“进殿的时候已经行过礼了,不用再跪了,”林新梓冲她们摆摆手,“瞧他安安静静的,倒真应了这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默儿,告诉外祖,在南京过得好吗?”

李默做过皇孙,每受天子慰问,先下意识点头认同,再品味由行不由衷酿就的苦涩。他想起李鼎,心中不由打起寒颤,便又往林萱的怀里钻了钻。

林新梓却当李默是在怕他,努力在语气中添上一分讨好,“这个风车的彩纸也破了,竹签也快断了,怎么不让爹爹再给你买个新的?”新梓要去拨玩李默手里的风车,被小儿转身躲过,他悻悻道,“外祖父母也给默儿准备了许多玩具,等会出宫时让娘亲给你带回去,足够你玩很久呢。”

李默不去理他,小心翼翼地朝摇摇欲断的风车吹出口气,看它晃悠悠转过两圈。林萱轻轻捏了下他的腰,“外祖父送给默儿礼物呢,还不去谢谢外祖父?”

李默双膝跪地,行了个规矩的叩拜大礼,“成蹊谢主隆恩。”

林新梓是这样一个皇帝:他需要百姓的敬仰,臣子的推崇,敌人的畏惧,但百姓的敬仰中不当有厚颜无耻,臣子的推崇中不能有奴颜婢膝,敌人的畏惧中不可有恬堕猥懦。他见李默小小年纪便被套在君臣尊卑的礼法里,畏手畏脚,毫无天真烂漫的童趣可言,兴味更加索然。林萱心思剔透,一下便读出父亲所想。她牵起李默,有意将他推到新梓面前,“默儿,你今早学的什么诗,背给外祖父听好吗?”

李默乖乖照做,“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新梓眼睛一亮。他早岁求学甚苦,最喜见孩童如他一般勤于诗书,“是个聪慧的孩子!你再背一首来!”

林萱有些拿不准,小声问李默,“你还会背什么?”

李默不应,只低头看向自己的风车。

场面一度陷入僵持。林萱与母后对视一眼,忙为他解围道,“默儿到南京后才开始认字,背出一首已经很不错了。等女儿下次回宫,再让他背新诗给父皇听!”

曾皇后也接过话头,“你们可有为默儿延聘业师?默儿资质这样好,万不能耽误了去。”

“江元辅请了景修儒景先生来教授默儿。景先生博学多才又风趣幽默,默儿很是喜欢他呢。”

林新梓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前太常寺少卿景从周之子?当日北都沦陷,从周殉国而亡。忠烈之子,亦将申大义于后世矣——”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李默突然出声。

林萱惊喜地看向他,“默儿,你会背岳少保的《满江红》?”

李默迷茫地眨眨眼。他并不知道这阙词叫什么名字。他只记得绿草如茵,青天高远。李亨一边念着“仰天长啸”,一面将他抛向空中——爹爹总是能接住他的。除了最后一回,李亨将三十功名碾作了尘与土,他藏在箱中离开长安,一路逃往金陵,也只经历了两千里的云和月。

所有人都在忙着切断李亨同他的关系,有些是出于保护,有些是出于忌惮。然而在李默心中,他的爹爹永远只有李亨一人。他感激地唤江颢“爹爹”,林萱“娘亲”,以及连带着的“姑姑”,“祖父”,“祖母”……可他仍不过是孤独地寄居在他人的屋檐下。当他夜半哭醒,在梦里梦外思念爹爹的时候,小小人儿唯一能做的,只是努力记住爹爹说过的每一句话。

“萱儿,你不要打断他,”林新梓一下抖擞起精神,“默儿,你继续背!”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好!好!好!童龀之子能诵此文,殆非出自天意?此次北伐,有岳武穆英灵相佑,何愁不能驱逐胡虏,收复河山!”隆武帝拍案大笑,“来人,去把宫里收藏的那方文天祥玉带生砚拿过来,赏给江成蹊!”

“默儿,还不快谢谢外祖父!”李默正要屈膝叩拜,却被外祖父一把搂进怀中,稀里糊涂喂了满嘴的八宝攒汤。殿中空气为之一轻,满堂欢笑声中,无人察觉默儿泛红的眼眶,以及太子嫉恨的目光。

注1:引自唐代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注2:引自唐代白居易《新乐府·太行路》。

注3:语出《诗经·伐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意为:执斧砍伐斧柄,这个规则在近前。

注4:引自晋代陈寿《三国志·吴志·吕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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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天下素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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