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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天下素缟(六)

林书桐是被掳进皇宫的。他本在东直门外雇好了毛驴,正要接过缰绳,一口面袋突然兜头罩下。不等书桐奋力挣扎,那人又用麻绳捆住他的双手,一路拖拽出胡同后,粗暴地塞进马车。马车在狭窄的街道里横冲直撞,车厢四壁轮番朝书桐砸将下来。他听得车外众声喧哗,起先是汉话夹杂着萨语,后来是萨语夹杂着汉话,穿过一道门后,耳边陡然清净。利落的踏步声在马车两旁铺展开来,间或响起带着奇怪口音的汉话与洪亮的萨语,书桐意识到,他们正在往皇宫驶去。

萨酋博仁因积极寻求汉地名士、巨贾的合作而得以击败宣军、入主中原。然而这种合作以牺牲一个民族的整体利益为前提,自来不过是征服、占有、利用、压迫的另一种表达。萨人以军事部落联盟起家,贵族之间以共享血缘及姻亲关系而共享权力。永平帝文旭欲借汉地之制高扬皇帝之尊,遂大力任用汉官、推行汉俗。两年前他将国朝第一语言由萨语改为汉语,强令朝中四十岁以下的官员止用萨语、专说汉话。然而北都江头风波恶,半月风云变万千,如今听内宫附近又有人明目张胆地使用萨语,便知东风再次压倒了西风,书桐最大的靠山——文旭已是自身难保。

车轮辘辘向前滚动,书桐嗅到熟悉的朱墙。朱墙隔着面袋在他眼前延伸,追逐的载具由马车变成宫舆,最后只剩下嶙峋的双腿。越来越重的腥气自红土透发出来,他知道自己正身处后宫——彼时北都将破,父皇下旨令整座后宫随他殉国,于是金钗委尘,桃花揉碎,大红宫墙静立在啼泣与炮火声中,贪婪吞饮着她们的满襟清血……在儒家可笑的纲常中,女子似乎生来就为男子所有。就连平日对长嫂礼敬有加、与妻子举案齐眉、待女儿宠溺非常的咸嘉帝林又清,在困坐愁城、朝不保夕之时所想到的,仍是将自己所“拥有”的女子一齐毁灭,以防她们落入外人之手:书桐一母同胞、还未满六岁的小妹妹婵儿,被她最敬爱的父皇亲手砍杀。母后赶来后伏地痛哭,得到的却是结缡十余载的丈夫强迫自尽的口谕。还有熹宗的皇后、又清的寡嫂张氏……

面袋脱去,书桐的眼前豁然一亮,慈宁宫的萨汉双语匾额闯入他的眼帘。熹宗驾崩后,他的皇后张氏也曾迁居至此。她少年守寡,膝下空虚,对书桐和他的弟妹尤为疼爱。张皇后每在宫中备下精巧果食,专等这一干贪嘴的皇子公主大快朵颐。而她则静坐窗边用心女红,针纫缝绩,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自古豪华如转毂,雕栏玉砌尚在,新人已换旧人。当日的张皇后已在鸩酒中化为枯骨,面前的昭圣皇太后身着明黄缎绣金龙朝褂,正襟危坐,双手虚抱腹前。她已年愈不惑,额头眼角都被岁月镂上细细的纹路,只有双眸在经年风雨中洗练得格外清亮。她瞥见书桐,冷笑中自带有凌人的气势,“多日不见,了空大师怎打扮成这样?”

近来僧人处境艰难,林书桐东躲西藏,哪顾得剃去长了寸长的烦恼丝,整理脏污不堪的粗布袍。头顶濯濯的永平帝见他一副如丧家之犬的狼狈模样,连月来第一次放声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无所顾忌,座下众人无不悚然沉默。直到一口津液涌上喉管,戛然呛住笑声,文旭才重又颓萎进躺椅,紧了紧身上的棉袍。

时值盛夏,宫内不曾安冰,紧闭的门窗滞留着久积的热气,一丝凉风也钻不进来。书桐定睛凝神,才发现太后前襟微湿,面覆薄汗,犹以盛气遮掩诸般不适。而被召见的众人——议政王大臣、卫亲王福多那吉,内务府总管赞布,吐蕃五世活佛以及神父安学仁,无一不是面红筋涨,大汗淋漓,唯有披盖棉袍的文旭一副“非是禅房无热到,为人心静身自凉(注32)”的神态,在蒸笼般的房室内更显诡异异常。震惊与疑惑随汗水划过勒伤的面颊,针刺般的疼痛反令书桐头脑顿明。他心里有了底,壮胆说道,“哥利王降割截之难,非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受者相,不能心无嗔恨。”

“区区一丧家失国的落魄太子,你也敢自比佛陀?”太后厉声喝道,“尔等妖僧在外造言生事,在内摇惑圣心,居心叵测,其罪当诛!林书桐,你早如过街老鼠,天地不容,却不知自为深计,反在吾面前大放厥词,乃视大景之刀刃不锋利否?”

一言点明书桐身份,座下四人皆倒吸一口热气。赞布拔座而起,“好一个伪朝余孽,竟藏得如此之深!恳请太后恩准,允奴才亲手为国锄奸!”

赞布张开虎爪,疾步逼向书桐,忽而眼底闪过寒光,他连忙偏头躲避。一枚玉雕花柄匕首从文旭的棉袍下掷出,擦伤赞布的耳廓后钉入对面的窗框。永平帝精于骑射,若非绝食多日手下失了准头,赞布必已命丧当场。

文旭再次阖上双目,转身背对众人。

赞布匍匐于地,叩首谢恩。林书桐冷眼观瞧,只觉他前据而后恭,甚为可笑。自普航和尚在顺境伪造御笔、假传圣意之事败露,景廷即下严旨,驱逐京畿所有僧尼,勘检并没收寺院全部财产后将之完全拆毁。昔日与永平帝过从甚密、屡受朝廷恩赏的得道高僧,大多都因莫须有之罪名横逆而死——如此极端的处置,绝非生性荏弱的文旭所能作出。而太后分明向佛门铺开了天罗地网,却让林书桐这条精通汉学佛典、深得君心的吞舟之鱼脱免苟活,背后深意,绝非一句“居心叵测,其罪当诛”能够道清。其余大臣看穿太后的心思,个个收敛了气焰。他们低眉顺眼,一概听候主上的发落。

“罢了,过去心不可得,何犯杀戒为?”太后果然留下他的性命,“今日请诸位朝中重臣与高僧大德前来,非为兴师问罪,乃因皇帝狂疾益重,势将不起。坤道之家,茫然不知所措,万望诸位各抒己见,共筹一万全之法。”

文旭幼年承统,也尝虚怀壮志,自以为运筹帷幄,可开万世太平,然而叔父、生母接连摄政,满朝悍臣勾心斗角,无不视他如抱金过市的稚子,外则尊之敬之,实欲争之而后夺之。他任用汉官,推行汉制,初见成效就被生母叫停。背后嗾使之人在普航之事上大做文章,言称“藏教为优,汉教为劣”,在京畿地区大肆毁僧灭道。文旭尝有钟爱之人,自以为两情相悦,可以白头偕老。然而禁宫风霜摧折处,残花凋谢落怀间。他自行剃度,转向佛门寻求解脱,只见空林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注33)……文旭半生情志不舒,体内火盛郁极,及至宣顺联合北伐,景军两线失利,依附太后与萨族守旧勋贵的“后党”大臣频繁施压,终于使他心神不摄,流于癫狂。多年母子相争,太后的舐犊之情已残存无几。她见亲子久药不愈,先动了另立新君之心。重臣高僧之前,一国之母公然宣称皇帝“势将不起”,不唯如恨子而恶毒诅咒,亦如为杀子预作遮掩,静言思之,令人震骇。

卫亲王福多那吉乃博仁叔父,事到如今,仍想保住侄孙文旭一命,“愿太后从北魏孝文故事,假希心释教之名,退陛下为太上皇,扶立皇子,临朝称制。”

昭圣皇太后并不愿如北魏太后冯氏,背负千载杀子之名。何况就算文旭让出皇位,移居别宫,母子间的矛盾也不会消亡,“废子立孙,既非萨俗,又非汉俗,如何使得?何况本朝祖训,后妃不得干政。卫亲王此议,老身不能苟同。”

永平帝文弱,太后早已干政多年,诸位皇子年齿皆幼,即能践升大位,亦需主母代持太阿。所谓“后妃不得干政”,不过是太后否决卫王提议的借口。五世活佛心领神会,“陛下有殊胜大乘种性,请随拙僧归返布达拉宫,发无上心广行六度,救度漂流生成诸有思者,闻学显密无量法类,施与一切有情唯一依处佛世尊果(注34)。”

吐蕃佛门教派林立,屡有血腥攻伐。其中格鲁一派势小力单,为免覆灭之危,派出大量僧人——当地称“喇嘛”——出关传法,与鞑靼汗王结为紧密同盟。及至萨景崛起,鞑靼诸部多惟喇嘛之言是听,而格鲁派也在漠西鞑靼厄鲁特部固始汗的支持下推翻统治吐蕃的辛厦巴家族,建立吐蕃-鞑靼联合的噶丹颇章政权。景朝为笼络鞑靼、控御吐蕃,自博仁起便不断召请格鲁活佛进京相见。然而博仁不久暴崩,景廷政局动荡,中原战争、天灾此起彼伏,一直到今年年初,五世活佛方率领吐蕃僧俗官员及鞑靼护卫军应召启程,并与永平帝“不期然”相会于南苑。太后出身鞑靼,少习格鲁教法,对五世活佛仰慕至深。虽念景廷与噶丹颇章几世修好,可吐蕃政教合一,又担心他们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太后看向书桐,书桐会意,从容起身,“陛下早已入我宗门,发四弘誓愿,作一行三昧,何以再叛他道,乱己心地?”

“欲为上士,需先发慈悲心、菩提心,修习六度四摄,继以奢摩他及毗婆舍那双运而增强智慧,通过五道、十地,乃能圆满一切资粮,证得一切种智。岂如禅宗无所思、无分别、无所行,以至不观而顿悟?汉蕃释教优劣,唐时拉萨法诤(注35)已有定论。恳请陛下分别诸因,回归修行正途,莫从山羊挤牛奶,丢却一切种智果位。”

林书桐不和他辩经,只径直走到文旭面前,携起他伸在棉袍外的左手,缓声吟唱道,“放出沩山水牯牛,无人坚执鼻绳头。绿杨芳草春风岸,高卧横眠得自由(注36)。”

文旭双目骤然睁开,干枯深陷的眼窝处,涌出汹涌的泪泉。他急于翻转身躯,竟直直跌坐椅下,一面以头抢地,一面冲书桐嘶叫道,“度我吧!度我吧!”

一场集议,人人贪心赤燃,各怀鬼胎。林书桐看透了上位者虚伪的面孔与狡猾的嘴脸,当真觉得“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注37)”。他弯腰扶起文旭,低声叹道,“南无——阿弥陀佛——”

太后心愿得偿,难得向亲子流露几分真情,“了空大师,便让皇帝随你去吧,”她沉思片刻,又不情愿地作出保证,“此后因果祸福,我再不过问。”

书桐合掌谢恩,领文旭离开慈宁宫。太后听廊外复归宁静,唤来贴身宫女问道,“苏墨,若陛下今日开始出痘,何时能够见喜?”

名为“苏墨”的宫女早有准备,“回太后娘娘,俗话说‘天花前后十八天,天天有险’,若能按部就班,日有起色,熬过一十八天,圣躬便可转危为安(注38)。”

“皇帝吉人天相,何妨再快些?传我懿旨,从速供奉痘神于大光明殿中,并去宫殿各门所悬门神对联,三日之后,释刑狱,严禁民间炒豆、燃灯、泼水。待内务府备好梓宫,即可宣报大丧,迎立新君登极。”

萨人久居关外,对于汉地的天花少有招架之力,入主中原以来,上至皇室亲贵,下至八旗兵丁,因痘疹丧命者不计其数。太后以“出痘”之名助文旭假死脱身,座中众人无一不表赞成。

“皇帝浸疾弥留,然储嗣未建,不知宗庙社稷当托付何人?”

座中再次陷入死寂,又是内务府总管赞布率先发言,“陛下有皇子在,必立其一,他非所知也。”

有戒于宣朝阉寺之祸,萨人立国之初即设内务府,由皇家世仆管理宫廷事务。内务府长官从萨洲文武大臣或王公内特简,俱系皇家亲信之人。及至大景入主中原,永平帝发现“宫禁役使,此辈势难尽革”,又酌古因时,在宫中设立十三宦官衙门。他兼用萨洲近臣、寺人,实欲分别内外,强化君权。虽然对寺人管辖甚严,文旭仍招致王公大臣的诸多不满。永平十五年,他们借内监吴良辅交结外官、营私作弊之事向宫中施压,逼得文旭不得不下诏裁撤十三衙门,恢复太(河蟹)祖、太宗不用内官的旧制。

“内务府忠心耿耿,我一向放心,”太后点头赞许道,“如今大阿哥元烨已满十岁,二阿哥元璋也已八岁。其余皇子年岁尚幼,难以继承大统。依诸卿看,当立谁为新帝?”

福多那吉道,“本朝择储,历来以功、以贤、不以嫡长。大阿哥恭俭忠厚、睿智夙成,然天性仁柔,不若二阿哥英明刚断、气量非常。今天下战事方殷,祖宗弓马骑射之能,为天子者自应娴熟。若失其宜,海内失望,非社稷之福。”

不过一八岁稚童,说什么“英明刚断、气量非常”。太后明白福多那吉心中所想。她本是鞑靼公主,亲子文旭继承皇位后,又为他先后迎娶了两位鞑靼女子。惜乎帝后常年感情不谐,至今不曾诞育子嗣。大阿哥元烨的生母佟妃本汉军旗人,先祖以从征太(河蟹)祖起家,几代出力建功,乃令佟氏成为汉军第一家族。可佟妃与元璋的生母、怡妃钮祜禄氏相比,却又是不可同日而语。怡妃出身萨洲阀阅之家,父兄位高权重,与皇族王公皆为姻亲。若令其子承袭皇位,怡妃必将与太后争夺垂帘听政之权,届时勋贵在外,怡妃在内,内外联合削弱鞑靼与汉人的利益,“首崇萨洲”的宗旨便真要落到实处。太后不置可否,又问向五世活佛,“活佛曾为诸皇子灌顶祈福,不知以您所见,哪位算得上有福之人?”

格鲁教派与鞑靼汗王交结久矣,当然站在太后一边,“诸皇子福相饱满,来日寿量无双。唯皇长子颜貌端正,身具三十二相。若当在家者,便为转轮圣王,七宝具足。当有千子,勇悍刚强,能却众敌,于此四海之内,不加刀杖,自然靡伏(注39)。”

太后不动声色,又看向一直不曾开口的神父安学仁,“安神父,你意下如何?”

萨人知西洋神父精通火器制造与天文历法,对他们多加优容。占据京师后,博仁为安置王公贵族,下令将城北居民全部迁往城南,却特准神父安学仁继续住在城北教堂中。永平年间,安学仁执掌钦天监,负责测算天文与修订历法,同时延续在宣朝时的习惯,与文人士大夫广泛交好。永平十七年,太宗地宫被发现渗水。在守旧派官员的授意下,生员楚凌霄上疏弹劾安学仁为太宗择穴不当,惊扰圣骸,恐累及后世子孙。鞑靼、萨洲的王公贵族最担心“西教妄言惑众,将坏我祖宗之法”。何况这些神父与汉官过从甚密,未妨没有谋逆之心。他们敦促朝廷将安学仁及钦天监属官全部凌迟处死,太后从其所请,唯念安学仁曾救治过自己的性命,将他特旨释放。

直到此时,安学仁才发觉京城的天已经变了。与天子共天下的不再是贤士大夫,而是宗亲权贵,他们对西学一无所知,却以“能否惠及自身”妄断西学的优劣。安学仁将一生奉献于天主教在华夏的传播,他无奈地发现,曾经由士大夫擎起的文明炬火已经熄灭,想要教会苟存,他只能背弃旧盟,向景朝的宗亲权贵们摇尾乞怜、依附巴结、投桃报李、解难分忧,“每个人一生最多只会患一次天花。大阿哥已经出过天花,日后不再会受到它的侵染。”

言下之意,大阿哥比二阿哥更容易活到成年。太后本就倾向母家势弱的皇长子元烨,闻听此言,心中不由大喜,“安神父所言甚是。我欲立皇长子元烨为新帝,尔等以为如何?”

内务府大臣一向自视为皇家奴仆,国母之言,赞布无有不从,“听凭太后处置!”

太后的目光又落到福多那吉身上。如今局势已明,便有通天之能,他也无法扭转乾坤。福多那吉立时改换态度,高声赞道,“皇长子天禀仁厚,孝友英明,宜即皇帝位,以奉神灵之统,抚亿兆之众(注40)。”

注32:引自唐代白居易《苦热题恒寂师禅室》。

注33:引自南唐李煜《开元乐·心事数茎白发》。

注34:借鉴自宗喀巴《密宗道次第广论》。

注35:拉萨法诤:吐蕃赤松德赞在位期间,来自天竺中观学派与来自大唐的禅宗经历了长达三年的辩论,最终赤松德赞宣布禅宗落败。来自天竺的佛法被吐蕃定为正统而加以弘扬。

注36:引自唐代怀海《沩山水牯牛》。

注37:引自 《法华经·譬喻品》。

注38:借鉴自高阳《慈禧全传》。

注39:引自《阿含经》。

注40:借鉴自明仁宗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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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天下素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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