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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天下素缟(五)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注18)……

天海一片昏茫,暴风疾雨不住鞭打着舱舷。江永站在山一般矗立的楼船上,头顶是箭矢星落,炮火雷飞,脚下是巨浪翻滚,血涌成涛。“咔嚓”一声,桅杆突然摧折,樯旗挣脱系绳,将残存的国号——“宀”摔落到夹板上来。

不详的预感在所有人心中萌了芽,被冰冷刺骨的海水一浇灌,顷刻间抽长成野草。时值昏雾四塞,咫尺难辨,敌舰万艘滔天而来,相继突出。顷刻之间,四周楼栅全数瓦解,一字船阵冲散殆尽。多日封锁,船上食水不继,人人饥顿,反击也愈发无力。虽有海上的浮尸阻绊攻势,千万火星飞溅,先将他们心头的野草点燃——三军未溃,斗志已失,此战岂有胜利之望?兵燹与刀光照亮将士们苍白的面颊,所有人都在甲板上沉默着,静候不远处的恶蛟撕咬到自己身前……

江永被护卫在人群当中,年老力衰,几乎难以站立。绝望的潮水迎头泼下,饶有满腹经纶,也不得不在无可为处听命束手。他似乎已知道这是何处,“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注19)”,海角崖山,南宋最后一支水师覆灭于鞑靼之手,可悲的不仅是大宋国玺失官浦,幼帝遗骸泛赤湾,十万忠魂殉朝难,一潭碧血染简哭,更是山河破碎,神州陆沉,再无成旅兴华夏,汉家衣冠弃百年。仿佛正为证实他的猜测,一个六七岁的孩童突然从层叠甲衣后显出身形,小小的人儿拖着半卷樯旗,在船身的剧烈摇晃中艰难地向江永走来。

“我们快死了吗?”

江永蹲下身子,将他轻轻拥入怀中。孩童发着低烧,遍身滚烫,本就瘦削的双颊彻底凹陷下去,更显出双眸中与年龄不符的哀愁——那分明是颢儿的眼睛!江永心头一震,涌到嘴边的那句“国事如此,陛下当为国死(注20)”被他生生咽下。稚子何辜,半生凄惶颠簸于海上不够,定要逼他为从未拥有过的半壁江山殉葬吗?“不会的,等援军赶来,我们就能突破敌人的包围,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可援军不会来了,对吗?”

他的洞察力如此敏锐,险些让江永大乱方寸,“一定会的,”江永勉力挤出一抹微笑,安慰小儿道,“你先回房休息,也许一觉醒来,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是您想让我回房吗?”

江永微微颔首。

“那好,我这就回去,”小儿松开环绕江永脖颈上的双手,念念不舍地退出拥抱。他揉了揉眼眶,向来时的方向快跑几步,突然转身向江永嚷道,“我一点也不怕死,但我听您的话。我会在房间里为大家祈祷,也许诸天神佛中,还有几位会保佑华夏。祖——”

“祖父!”江永被人从梦中唤醒,见李默趴在床头,正哭得泪眼汪汪。“祖父在呢,”江永爱怜地抚摸着孙儿的脑袋,温声回应道,“祖父没事了,方才吓着我们默儿了吧?”

江帆的眼角触及一点刀光,当即拔起积水中的膝盖,左躲右闪地满院奔跑。

他意识到自己的养父当真想要杀他。平日里谦逊到有些卑微的江泰,目下正双眼通红,额头青筋暴起,举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柴刀,踉跄地朝他狠扑过来。父亲的后背还在洇血,江帆不敢跑快,他不时用胳臂与肩背迎上锋刃,划出几道企图唤起舐犊之情的伤口。然而江泰无动于衷,仍旧穷追不舍。江帆没有办法,只好向院中那些名贵花卉的盆后躲。“我和你娘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书、给你娶亲,一枚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没成想养出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江泰站在雨停后刚刚搬回院中的“陈梦良”前,淡紫的兰花雍容硕大,托以青叶三尺,更显婉媚娇绰。他不由退后几步,口中恶声不改,“更别说老爷待你恩重如山,你是被猪油蒙了哪片心,竟敢勾结外人对付他!有种你就从后面出来,看我今天不砍死你!”

江泰的妻子哭着拦在花盆前,“可不能砍死啊,我当亲生儿子疼了这么多年,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老妻的热泪打湿了他的前襟,江泰的面色略有松动,依旧咬牙骂道,“他就是条白眼狼,今天不杀,将来迟早会把我们都害死!”

“可阿帆要是死了,媳妇该怎么办?她还怀着身孕,你想要咱们的孙儿一出生就没有爹爹吗?”妻子用力拍打江泰的双臂,“还有华先生呢,我们要怎么和华先生交代?”

话音刚落,华安恰正走出江永的卧房。他将院中的情形一览无余,“都不要闹了,”他皱起眉头,“老爷方才脱离危险,尚且需要休息。江帆,你先带爹娘回房处理伤口,不许离开江府半步。一俟老爷传见,我立刻会去叫你!”

江永把门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不去理会。

女儿守在炉边熬药,熬好后也等不及筛凉。热气腾腾的小人端着热情腾腾的汤药闯进卧房,江永不去理会。江颐与娘亲在床头耳语一阵,商量停当后,弯腰牵了啜泣不止的李默离开。江永的手心登时落空,也不去理会。浓重的药气在屋中弥漫,一点沾上舌尖,江永苦得不由发抖。他闭紧唇齿,阖目逃避,听见沈蔚用药匙搅动药汁的声音,悄悄将身体转向里侧。

江永惯于用沉默遮掩心中的太多曲折,可只有在心灰意冷至极的时刻,才会忘记表达自己的善意。“药有些苦,要加点蜂蜜吗?” 沈蔚知道他一向是厌苦嗜甜的。她轻声打破江永自困的茧壁,也知道他一向对家人有言必应。

江永寻到宣泄的契机,泪水滑落鼻梁,大颗大颗地砸在被面上。“我一生无用,”他哽咽道,“冲风冒雨去还归,役役劳心似燕儿。衔得泥来成垒后,到头垒坏复成泥(注21)。”

“好在茂林明睿,江帆坦率。既能发祸机于未萌,日后修补缝缀,总也知晓个着手处,”沈蔚宽慰道,“公主殿下不也已劝退江不疑,赶赴徐(河蟹)州了吗?待陛下得知真相,必不会怪罪于你啊!”

一想到勉强裱糊好的房子又被戳得八下漏风,江永就冷得眉心深锁。他摇了摇头,用双臂颤抖着撑起上身。然而终归是气力不支,没能完全坐起,就整个人跌落沈蔚的怀中,“你病得这样重,起来做什么?”

“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注22)。我为首辅,责在御寇安民,又如何躺得踏实,”满额冷汗挽留着噩梦中的狂涛,被柔软的手帕拂去,烛光铺上床来,“不即刻表奏陛下,陈述诈饷原委,不敢席藁待罪。不即刻通报内阁,议定应对之策,不敢辞位归乡。”

“不妨先请幕僚代草文书初稿,恒之审阅过后,再亲自誊写不迟?”

“恐怕不行。”

江永几乎完全倚靠在沈蔚身上,嶙峋的瘦骨透过薄衫,把她硌得生疼。沈蔚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恼恨丈夫的固执,却又不得不做出妥协了。她叹了口气,将已经放凉的药汤端到江永面前,“总得先把药喝完,不然可不许你下床。”

“我现下口苦得紧,晚些喝可好?”

“恐怕不行。”沈蔚学他的话。

江永轻笑一声,故作委屈地扁起了嘴,“易安啊,你也和他们一起欺负我。”

江帆并没有等来发落,江永也没有写完奏疏。他头脑发昏,手指无力,接连废弃了好几份初稿后,正要向沈蔚请求代笔。然而话到嘴边,卧房房门忽启,本应在城楼上巡防的东厂提督李秉义赫然出现在江永面前。他烂泥一般跪倒在地,不待气息喘匀就颤声通报道,“军前急传圣旨,请江首辅与太子殿下即刻往徐(河蟹)州见帝!”

诏书发出后不久,林新梓乍觉精力稍复,遂不顾众人反对,即刻发驾山东。当江永领太子林世焱星夜兼程,总算与隆武帝在曲阜会面时,满布炮痕的万仞宫墙已然洞开,刻有“金声玉振”四字的牌坊遥遥在望。荒唐的是,身为这座孔庙的受惠者、看护者、传承人,庙东的衍圣公府此刻却大门紧闭,安静有如空置。

曩者孔子周游列国,观其道不行,乃作《春秋》,欲自见于后世。诚如斯言,自汉武抑黜百家,推明孔氏,历代帝王每以礼教作民父母,对孔子也愈发尊崇。及至本朝,高皇帝追谥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阐扬文治,兴修庙宇,更取其谥称中的“宣”字定立国号。对于孔氏后人,王朝亦是优待备至,不仅赐下大量祀田,减免差发税粮,还令他们世袭“衍圣公”爵,许设三堂、六厅自决族中之事。就连曲阜知县也必须是孔氏族人,由衍圣公保举后,朝廷方能任命。然而正是这样这样一个世沐皇恩、恪守“忠孝”的显赫家族,却在萨人入据北都的当年就投靠了新主。现任衍圣公孔胤植见宣朝大势将去,为保存庞大的族产与政治特权,向博仁上《初进表文》以求归附。表文中称景朝“山河与日月交辉,国祚同乾坤共永”,家族“曩承列代殊恩,今庆新朝盛治。瞻圣学之崇隆,趋跄恐后;仰皇猷之赫濯,景慕弥深(注23)”,丝毫不记自己的“衍圣公”是由宣熹宗林又深批准而承袭,加授他“太子太保”并晋封“太子太傅”衔的,也是大宣的天启和咸嘉皇帝。

博仁入主中原不久后暴毙,幼子文旭继位,皇弟都仁摄政。都仁颁布剃发令,欲以强权灭裂汉人衣冠。一时之间中原震荡,大批百姓不愿弃华从夷,宁可戴发抗争、杀身殉节。当此之际,孔胤植却率领族众“恭设香案,宣读圣谕”,行剃发编辫之仪。为了乞求那一点“新朝优渥”,圣人子孙不闻万仞宫墙外的怨声载道,不见中原大地上的尸横遍野,他们不记得祖先亲口说出的“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与“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也不会料到会有一天,大宣的皇帝会重新踏入曲阜,来到孔庙的门前。

孔氏家族延绵至今,所仰赖者一则为先祖垂教无疆之荣光,二则为子孙“世修降表”之家风,两者优劣互见,判若霄壤,林新梓对此心知肚明。故而当他看见匆忙改换华夏衣冠,用巾帽包住金钱鼠尾的孔氏族长,只轻描淡写地问道,“至圣苗裔,何剃发左衽耶?”便足以令他俯首请罪,杜门不敢声言。

然而对孔胤植等人再感不屑,其先祖为万世道统之宗,朝廷依旧要尊崇。新梓强拖病体驾临曲阜,更为此“尊师至意”增添一份夸张的诚挚。荒唐的是,大宣天子要求拜谒孔庙,孔门中竟无一位蓄发男丁可以陪同——而他们又一贯是屈于外而威于内的,为人妇者谨守三从四德,亦不能迈出后院半步。到头来,负责清扫殿阁庭院、接待大宣天子及内阁元辅的,就只剩下尚未束发的男子与尚未出阁的女童了。

林新梓精神尚好,这让江永略微放下心来。新梓从跪迎在宫墙前的孔家孩子中挑选了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牵着她的手,陪她蹦蹦跳跳地穿过重重牌坊与森森苍柏。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眼眸被气派的朱墙照得晶亮。她少有瞻仰孔庙的机会,牌坊、门匾上的字也认不完全,却毫不胆怯地上下左右乱指一通,兴奋得像是只误入花丛后目眩神迷的蝴蝶。林新梓看向她,眼中涌起无限爱怜,“秦政疑不韦之子,晋元恐牛氏之后,一姓一国尚且如此,垂两千年之宗族,岂无冒姓混渎之患?”他突然道,“若欲后世来历永明,宗枝不乱,合当令女子袭爵,母女相承而无穷尽也!”

江永知道他在透过小姑娘看向谁,闭口不敢回应。

“当初误会恒之截断粮道,图谋反叛,新梓坐困城中,心境与司马睿何异?”林新梓在碧水桥头歇下脚步,小姑娘便很贴心地去寻杌凳。趁着四下无人的空档,他对江永笑叹道,“半壁江山,君自拯之,君自夺之,只道苍生苦极,何不待新梓驱逐胡虏,归返南阳,再避贤路?倘邀天幸,江公许存宣鼎,新梓百年后便传国平阳,由平阳再传其子,如此,则尧德存,舜德彰,你我君臣遇合,也当是有始有终。”

“臣……死罪……”

“萱儿出生不久,我便请三清山玄微真人为她推造。真人说她金白水清,秀荣无比,然则金多水浊,水多金沉,唯远离江畔富贵之乡,乃得免虎尾春冰之惧——非我盲信道士之言,实是见娇女长成,喜不自胜,忧亦不止,”新梓握紧江永的双手,“生当……风雨飘摇之世,为父母者……不求她……殚竭心膂……能够挽日回天,但求她……随遇而安……一生顺遂而已……恒之,你可知我苦心?”

“臣都明白。”

隆武帝蜡黄的脸上,缓缓浮现一抹微笑,“等颢哥儿……和萱儿……服满国丧,就让他们……离开京城吧。”

“臣遵旨。”

“去赣南吧,那里有……许多……萱儿的……好朋友呢。”

林世焱和长姐并排坐在圣时门内的角落处,垂着头,努力压抑着哭腔,“长姐,我该怎么办?”

林萱不得不从父亲枯瘦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六神无主的幼弟,“你合该先冷静下来,静而后能安,安而方能虑,”她努力遮掩住眸中更深的担忧,启发道,“眼下情势非常,你可想好要如何应对?父皇最希望你英明仁孝,勤政好学,你是不是应当昼夜不离父皇左右,亲侍汤药,为他分忧?日后诸事纷繁,你可想好要如何处置?宣景战争未息,东线督师骤亡,天子重病,三军士气屡番受挫;西线将帅不协,民怨丛生,我军防守频频失利,你可知应当征询何人,封赏何人,责罚何人,下何种诏书,行何种威权?再往长远看,虏寇盘踞中原,大宣偏安一隅,你可想过要如何筹措,才能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一连串询问层叠浪打,世焱怔住,良久,挤出句“我……我害怕”。

莫谈登庸御宇,一肩担起家国兴亡,也莫谈周旋肆应,召与群臣共保灵长,已经提前加冠的一国储君,就连直面父皇将死的样貌也会感到害怕啊。林萱一时无语,近旁侍候的东宫太监赵双趁机进言道,“殿下心觉慌乱,定是一路车马劳顿所致。奴婢们已在行宫中备齐饭菜热汤,待殿下归来,大可饱食沃灌,好好休歇一场。至于军国机务、内外要事,有江元辅在,还怕出现纰漏不成?”

赵双的脸上堆满谄媚,话里话外不是逢恶于太子,便是委责于江公,林萱心甚厌之,训斥道,“放肆!本宫与太子说话,哪容尔等插嘴?今处天下瞩目之地,家国存亡之秋,尔等诱太子贪欢纵乐,是要陷他于不忠不孝吗?”

赵双面如土灰,当即跪地连连叩头。林世焱本在自己的“应当”与“想要”间犹疑不绝,见长姐与贴身太监的争执胜负已分,索性做个不落骂名的顺水推舟,“该死的奴才,险些被你们害了!”他一脚踹翻赵双,看得林萱眉心微蹙,“还不给本太子退到门外去,自己掌嘴三十下?”

赵双含恨而出,圣时门内再次归于沉静。林萱本想劝弟弟一句“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注24)”,权衡再三,终于作罢。林世焱将无法从心所欲的沮丧闷成邪火,朝赵双发泄一通后,内心的空虚再次被恐惧填满。他靠在长姐肩头,小声啜泣起来。

“‘呜呼!孔子之道之在天下,如布帛菽粟,民生日用不可暂缺。其深仁厚泽,所以流被于天下后世者,信无穷也(注25)’,”林新梓站在本朝宪宗的御制重修孔子庙碑前,低声念道。他适才喝过一盅参汤,恢复了些许气力,头脑重又活跃起来,“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然孔门六十五世子孙,二十辈衍圣公,代代煊赫无匹。‘生民以来,卓乎独盛(注26)’,此言岂非虚妄?孔家不是还有人说‘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 凤阳林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林,暴发人家,小家气(注27)’?”

治道两统周旋久矣,企图扼制对方的同时又都贪望着不朽。江永摇了摇头,轻笑道,“昔者齐景公登牛山出涕,悲韶华之易逝而享国之难久。晏子见状嗤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将常守之,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注28)。’”

新梓面上有些赧然,“诚哉斯言,却是我不知厌足、自寻烦恼了,”随即又哈哈一笑,“更勇者令处者而去之,更贤者为去者而处之,勇、贤兼而有之者,其非江先生乎?”

“风前之烛,旦暮难保,向之所与共者,今皆作泪,臣已不知有何苟存之理。”

“神州华夏虽暂非福地,黄泉地府亦难称乐土——恒之,莫要着急跟来。”

一言至此,粉饰委蛇已无必要。故人好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注29),如今这一片也要落了。然而两界茫茫相隔天壤,一朝落名鬼录,又要向何处寻他?江永垂头良久,抬眼时已是满面泪痕,“设若陛下有所不讳,”他哽咽道,“臣父在彼,定能辅佐陛下,毕未尽之壮志,建万载之鸿图。”

“好。待见到……令尊,我一定……会告诉他,他的长子……一生勤苦,终不负……乃父之望、家国之托……”

“臣惶愧无极!”

江永的心头压着“官商勾结,合同诈饷”的巨石,那句新梓听累的“惶愧无极”背后,不知浸染了他多少血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隆武帝安慰道,“便是圣贤,昔日孔子……为鲁国……大司寇,摄相事……不过三年……便被……驱逐……出境。恒之……与他相比,实是……强过太多……”

“臣何堪——”

“你……不要……说话,陪我……坐坐吧……”

君相二人走进大成殿时,天色已晚。至圣与四配、十哲的塑像冕旒半溶在烛影中,多像是几摞尚未焚尽的残卷。一名少年立于案前,头顶髡发留角,分明尚未及冠,“草民孔季重拜见大宣皇帝陛下,”少年一揖到底,起身后又老成地向江永拱手见礼,“久仰江公大名,今日相见,幸何如之。”

不称“臣”而称“草民”,不拜“吾皇”而只拜“大宣皇帝陛下”,这是在撇清华夏君臣之义。视江永不以尊长,而只以平辈之礼相交,这是在捐弃儒家仁敬之德。林新梓对此大感不满,却不料江永只是微笑颔首,“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注30)。季重贤弟,幸会。”

孔季重正在暗中喜不自胜,听江永转而又道,“早闻孔家神童之名,惜以拒赴异族科场,至今未得出山。若阁下有心报效,我朝将大开方便之门,从优授尔为国子监博士。”

小姑娘扶着门框,一个劲的探头朝里望。新梓招手唤她到身边来,小姑娘只犹豫了一会,就欢天喜地地跑进从不被允许涉足的大殿。

“比来隐居石门,名心渐如佛淡。今后季重只愿读书青山白云之间,以迓天和、益道德而已,尚祈陛下与江公成全。”

知他非为萨人所用,新梓神色稍缓。“恒之,两年前为抗税拒租,徽州诸生大闹文庙,此事最后是如何了结的?”他冷不防问道。

江永立时明白他心中所想,无奈顺从道,“名教不如刀刃之锐也。”

“区区皂吏尚知此理,朕乃一国之君、六军主帅,还需俯首敬拜先师吗?”

那道目光虚虚压在孔季重的身上,季重脊背微弯,庄重道,“使陛下弃之,至圣先师亦不过木胎泥塑耳。我朝与先祖同称而共命,乾坤奠安,圣祀不绝,宗社旦有陵夷,孔庙亦将殉之。”

林新梓看向江永,“江先生,此言何意?”

江永沉思片刻,犹疑答道,“窃念异世之后,上下无别,生民等贵贱而齐尊卑,则儒学辨异之礼易矣;家国异构,内齐家以德而外治国以法,则儒学纲常之道易矣;治道两分,治统维之上而道统系之下,则儒学独尊之位易矣。三者既易,则新道理取旧道理而代之,新政治取旧政治而代之,新教化取旧教化而代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其信然哉?”

一语掷落,半晌不闻回音。孔季重的身体僵在原地,既惊且惧地揣摩起江永话中的深意。新梓接应着江永忐忑的目光,眸中似有风烛一闪,“滂滂山河,迭处之,迭去之,其至于君耶?今日听江公一言,新梓死亦无憾了。”

林新梓的全部精神是在御辇回到行宫的那一刻耗尽的,他躺进深染药味的锦被中,身形干枯,如同一颗盛放多年的空心山参。“恒之……若早有……非孔……反帝之心,”新梓喘息良久,又艰难地开口道,“当初弘光驾崩……你为何……还要……迎我……进京呢?”

江永从满脸悲伤中挤出一丝笑意,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彼时年少轻狂,总想将父亲输的全都赢回来,谁知世事纷纷难自料,宦海茫茫却无津啊。”

促狭的面皮里包裹着苦涩的馅料,新梓一尝便闪着泪光轻笑,“我也是啊……”他伸出枯瘦的手臂,江永握住,坐到他的床边,“恒之……我把大宣……都托付……给你了……我的仗……快打完了……你的……还输不得……”

许多年后,当孔季重走出石门,登黄、庐、衡、眉,游江、淮、沅、湘,从墟落荆榛搜罗胜国遗事,向遗老耆旧探问野史佚闻,他将南朝兴亡系于红妆血作花、公子笔为枝的桃花扇底,记儿女钟情,怀家国离乱,写出那文藻壮丽、寄托遥深的不朽传奇,引读者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骂一回。

在小说末尾,孔季重尝借戏中人之口叹道——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注31)。”

注18:引自南宋文天祥《满江红·代王夫人作》。

注19:引自南宋文天祥《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

注20:引自《宋史纪事本末·二王之立》。

注21:引自《观音灵签》。

注22:引自宋代曾巩《越州赵公救灾记》。

注23:引自清代孔衍(胤)植《初进表文》。

注24:引自《论语·卫灵公》,意为:多责备自己而少责备别人。

注25:引自《明宪宗御制重修孔子庙碑》碑文。

注26:同上。

注27:引自明代张岱《陶庵梦忆·孔庙桧》。

注28:引自《晏子春秋》,晏子所说的话意为:假如能让圣贤之人长久地守在这壮阔的国都里,那么太公、桓公就会长久地守在这里了;假如使勇武的人能够长久地守住这一切,那么庄公、灵公就会长久地守在这里了。如果这些君王都能活着守在这个王位之上,那么我尊敬的君王您,怎么可能得到现在的位置而成为国君站立在这里呢?因为他们依次为君,又依次死去,才轮到君王您啊。而您却独独为这件事而流泪,这就是不仁德。

注31:借鉴自清代金农《闭庐不读图》:“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注30:引自唐代杜甫《徒步归行》。

注31:引自清代孔尚任《桃花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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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天下素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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