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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天下素缟(四)

大雨倾盆,银红泻地。江永坐在雨幕之后,手里拄着拐杖,身上的衣袍被彻夜浸泡得布满湿痕。他的愤怒过了头,满腹幽恨不知言,一点心火化劫灰,“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的底线冰消瓦解,转瞬滑向刻薄与残忍的深渊——整座江府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恐怖氛围中,凡是平日里能接触到文书、宾客的家仆,此刻皆口衔檀木、手系麻绳,牢牢绑缚在长条凳上。沉重的刑杖轮番挥舞,血肉混着雨水四向飞溅。未受杖打的厮役、使女在檐下站成一排,个个敛声屏息,垂首不安:他们的房间正大敞其门,任人抄检。随着一枚枚箱柜、一件件包袱被粗暴打开,凡有来历不明之物件,皆被呈至前院,命物主当众交代来历;任何写有文字的纸张,尽由华安审查内容,与“诈饷案”相关的部分被一一筛出,置于江永没有沾口的姜汤碗边……昔者盗贼就擒,听命去衣尚求保一亵裤,阳明先生呼曰“此即尔良知”。如今阖府家仆的私物被擅自搜阅,又与让他们解衣卸裙、赤身示人何异?江永一向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警,然而此刻面色愈发难看,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门房匆匆赶来通报,“老爷,江帆来了。”江永目视前方,只是不响。刑杖挥风扫雨,不停在肉身拍击出沉闷的声响。门房求助地看向华安,华安紧紧盯住江永的右手,见他食指微颤,当即搁下纸张,转身出门,亲自把一脸狼狈的江帆拖进院中。

江泰看见自己儿子,不顾皮开肉绽的后背,昂起头颅呜呜哀求。

江帆“扑通”一声跪在雨中,“江帆欺主罔上,斁法乱民,滔天罪恶,罄竹难书。恳请老爷宽宥无辜之人,要杀要剐,皆由江帆一人承担!”

四十板子打完,家仆纷纷看向江永。江永不语,拄杖向后院走去。他一向身轻如烟,踩木踏石皆同履霜。江帆看惯了江永一叶衣摆微荡,莲步和风飘远的仪态,如今见他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一时竟眼眶发热,险些堕下泪来。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江帆扪心自问,忽见江永跨过门槛时身形猛一趔趄,快步上前去扶,却被对方挥手甩开。久立门后的沈蔚伸臂托稳丈夫,与他对视一眼,便径直与江帆擦肩而过,去往前院招呼大家回房上药、休息。江帆悻悻然跟随江永走进书房,身后大门紧闭,他的狂风暴雨砸将下来。

江永负手背向立于案前,声音沙哑,“谁是主谋?”

陈公明已死,大可以将盗权窃柄、侵夺国帑的罪行都推到他的身上。终归是死无对证,如此一来,江颢死罪可脱,却将被江永视为孤豚腐鼠,永远埋进无德的粪土中,“是我。是我引陈掌印入局,假传君命以盗公款,支使缇骑以成诈谋。是我说服四家钱庄联合,发行纸钞,操奇逐赢,收买官差,操纵行市。是我决心乘北伐景军之间,用此釜底抽薪之计。先令转饷归于己手,再以粮草控扼军队。是我狂悖自负,知天子将不久于人世,便妄动改天换日之念……以上种种,皆是我一力主之。其余人等或遭威逼,或受利诱,俱非真心胁从。伏请老爷明察秋毫,止加斧钺于江帆一人!”

每一句“是我”都宛若批颊。江帆的所作所为,江永已然推测出大半,可他的野心勃勃、老谋深算、胆大妄为,依旧大大出乎江永所料,“你好深的心啊!”

“小人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老爷!”江帆匍匐在地,高声道,“大宣人心失尽,譬如冢中枯骨,便有大医国手,安可起死回生?今天子离京,重病不起,此天之授神器于元辅也。良机若失,待来日太子继位,母后摄政,江不疑必恃椒房之戚,逞僭窃之威,挟天子之命,戮异己之臣!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伏惟老爷思之!”

“你实在是错看了我江永!”

“曩者关中大旱,江帆双亲及幼妹皆填于沟壑,然典吏之征敛无止,铜马之杀夺靡遗。小人自陕入川,以野草树皮为食,与白骨残肢为伍,幸遇老爷收留,乃得保全性命,”江帆以头触地,连叩三下,“小人遍观群公卿士、百辟庶僚,唯知拯难苏民者非老爷莫属。昔诸葛佐其后主,墓木未拱而国已丧,杨坚受禅称帝,奋扬神武遂平四海。其成败荣枯之异,切盼老爷垂鉴!伏祈老爷以社稷为务,不以小行为先,升圜丘而敬苍昊,御皇格而抚黔黎!”

“住口!本官之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

“辞让之小节何如匡国之大义?一时之清名何如万世之功业?”听罢江永一声棒喝,江帆把音调抬得更高,“老爷不念元元黎庶,还不念亲生骨肉吗?来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爷保得住公子否?”

“放肆!”江永瞋目裂眦,勃然抄起桌上的铜石镇纸向他扔去。“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八字砸在江颢身边,“嘭”的一声跳开,只留下浅浅的凹陷。

江不疑并没有等皇帝的信使,他待隔江对峙的宣军完全撤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河向北。小满前一日,已冒雨逼近应天城下。京中斥候察觉此路人马异动,先行一步紧闭城门。不疑见状,高举圣旨,饬南京守备、忻城伯赵无咎及东厂提督李秉义开门放行,“本官奉天子密旨回防京师,速请开城,纳我等入内修整!”

士卒将密旨递上城头,赵李二人没有跪接,只是各执一端共同览过,令手下亲信答道,“圣旨情伪难测,我等不敢置京师于险地。烦请阁下退居和州,免令城内惊惶!”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好!我乃太子母舅、京卫指挥同知江不疑,岂会不顾九族首领,在此假传圣旨?”

“臣等只知为皇上守城,他事不敢闻命。江同知领兵伐景,未逢一战即披靡东归,如今兵临大宣京师,是奸是忠尚难论定!欲安金陵者,必先守长江,还请阁下回军为是!”

江不疑未料到会被人当众揭短,满脸通红地仰头怒喝道,“一派胡言!江永佞邪,将危社稷,本官奉皇上密令铲除权奸,忠忱之心,岂容尔等污诋?还请两位将军速开城门,再有延宕,莫怪本官视尔为江永同党,无论首从,一并加讨!”

看城上之人无动于衷,他更加口不择言,“将军其自思量而行,勿谓本官言之不预也!”

说罢,就要让手下摆开阵势,准备攻城。“非是元辅殚精为国,阖城上下岂能安堵?同知切莫听信谗言,错构无端之衅!”李秉义见状,一面命守城兵官树炮弓弩,一面设法用言语稳住不疑,“若同知仍执迷不返,请许秉义通报内阁,听候阁老们的处置!”

“吾未闻问计于贼而能捉贼者也。尔等请示内阁,怕不正是要通风报信!”江不疑久没等到城上的回应,渐渐冷下头脑,“若必要上报,公正起见,我方亦当遣使入城,直向宫中请旨!”

赵李二人答应了这一要求。他们缒下一枚竹篮,让来使乘此入城。不疑见对方视己若敌,一刻不松戒备,心中恚恨更甚。他命手下点起香炉,声称若两炷香内遣使未归,则视阖城悖逆,共谋篡弑,他定代天以张挞伐,挽国都于沦亡!

然而半柱香尚未燃尽,正阳门忽而洞开,适才入城的兵卒再次出现在不疑眼前——历时如此之短,必是被拦截于途中、驱逐于京外。不疑正要发作,又见一绣带青幔的马车跟随其后,冒雨款款驶出。平阳公主走下马车,从婢女手中接过油伞,独自一人向他走来。

“同知陈兵京师,宫中关切甚至。传监国令旨,命同知江不疑即刻返归驻地,扼守长江以卫京师!”

看江不疑仍是一脸犹疑,林萱又道,“同知大可放心,本宫绝不会视林氏江山为儿戏。”

“微臣不敢有一毫怀疑殿下。唯念灭隋者,恰正隋炀之婿。”

他说的是既娶帝女,又反隋朝的唐太宗李世民。林萱知道不疑在借古讽今,冷哼一声,“杨妃算什么,本宫要做便做义成公主,誓与窃国造乱者拼个鱼死网破。倒是江同知身居懿戚,来日莫做了梁冀、何进才好!”

掂量话中之意,不知是告诫自己存谦敬人,莫擅贪乱多,还是诅咒自己不得善终、祸延家族更多,江不疑听了面色发青,“殿下指教,微臣牢记在心。殿下今日屈尊前来,想必非只为劝臣退兵吧?”

“父皇召我至徐(河蟹)州见驾,同知送本宫一程吧。”

“口传抑或笔谕,殿下凭何以证情伪?”

“江同知若是不信,不如与本宫同去徐(河蟹)州,请陛下来断真假。”

前有马淳拦不疑于江畔,强硬留下半数兵马,后有留都阖城固守,誓不令己靠近半步。江不疑先机尽挫,窘迫不已。幸有公主出城相见,这才挽回些许颜面。他借坡下驴道,“陛下行前遗密旨于我,正为觇视京畿动向,以防不测之变。今见留都内外有备,上下咸安,便可大放其心,”他向林萱一拱手,“臣需赶回和州布防,只能护送殿下先至镇江,再托当地驻军遣船渡江。种种为难之处,尚祈殿下海涵。”

“江同知公忠体国,领军昼夜兼行,特为试金陵城防之坚固耳。待本宫面见父皇,定为多加美言,免令同知及麾下将士寒心!”

不疑将林萱扶上自己的坐骑,牵引缰绳调头离开。走出几步,忽又停了下来,“对了,臣这里还有一要紧之信,亟需派人入城传达。”

“咣当”一声脆响,沈蔚的脚步生生止于门外。她回身看向院内,满背刑伤的江泰被妻子搀扶着站在凄风苦雨之中,也正哀哀切切地看着她。

“老爷,其实您什么都知道,您只是什么都不愿承认。大宣已病入膏肓,纵有陛下与您四处裱糊,亦难转日回天!”江帆的疾呼漏出门缝,“宣道陵迟,为日已久,光、熹以降,权阉窃国,芟刈忠良,恣一己之凶横,剥宗社之元气,咸、弘之际,廷臣但知植党徇私,分门角立,一片精神专用之结构报复之场,谁复念九州之幅裂,生灵之涂炭?大宣三百年威柄至今丧矣,元辅欲与虫豸共治天下,其可得乎?

自万历兵败辽东,五十年来,宗社为墟,版宇分裂。前以匪寇窃夺西北,后以夷狄逆乱中原,思庙身死,王业播迁,偏安江南区区之地,犹有盗贼蜂起,蔓延连州,藩镇乘权,各专租税。天子六师,所驻尺土。大宣三百年兵势至今衰矣,元辅欲以犬羊恢复封疆,其可得乎?

曩者神庙贪忍,遣内官四出聚敛,致令矿使税使,毒遍天下。熹庙昏闇,纵魏阉恣威擅权,于是养子养孙,竭尽民膏。及至咸嘉,四海困匮,虏寇披猖,犹今日增兵,明日派饷。耗累巨万万财不已,又以新财续旧财;屠累巨万万人不已,必以后命填新命(注16)。纵于弘光之后,海路畅通,民生略苏。然商贸所得之利,新政所措之资,入于士绅之高门而非黎民之卑户,藏于官宦之私囊而非朝廷之公府。大宣三百年积财至今尽矣,元辅欲联鹯狼富强天下,岂可得乎?

近世以来,人心繁复,朝廷唯硁守程朱腐伪之教,不知生员举子,只以道学取富贵耳,一经入仕,则贪权揽贿,便己肥家!彼者第馆亘街陌,奴婢厌酒肉,谁曾怜贫人羸饿就役,剥肤及髓?彼者但论西洋奇技,阳明心法,谁曾问黔首以何为衣,以何为食?大宣三百年文教至今堕矣,元辅欲凭鹿豕兴复治道,岂可得乎?

王朝衰朽若此,而宣廷尚在,皆因圣主在上而贤相在下,如二巨木,共扶倾颓之天。今天子病危,栋榱将折,嗣君幼弱,难挽狂澜。元辅不思应天顺时,承膺帝箓,何惓惓守高让之义哉?昔小人与陈掌印共谋此事,掌印犹恐举事操切,伤元辅之仁德,然念外敌之悍,苍生之苦,终以性命交付,为天下换一生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小人今日所言,恳请老爷垂念,恳请老爷明察!”

“江帆,我岂不知尔为何物!”江永猛然一拍桌案,手指江帆唾沫横飞,“虺蜴之心,豺狼之性,阴怀异志,包藏祸心。陈公明受尔蛊惑,自蹈死路,卢兴义同尔为奸,天道难容!我只恨畜水覆舟,养兽反害,未能早见尔本来面目,杀之以谢天下!”

屋外电掣雷鸣,风吼雨骤,江府的大门被重重砸响。

“老爷有所不知,京库之银真伪两分,伪者专购军粮,真者亦归于我手,若无是,神州金泉岂得发行哉?世道大变,朝廷但知征敛于农,积银于仓,安知使民力者不在兵马强权,而在人心所向?如今四家钱庄联合,集百姓之财,专通商之道,所存用者比之朝廷,犹九牛比之一毛。若老爷知顺天命,从我等所请,则蜀川、鼎丰、朱记、日新,必尽数归附新朝,任凭新帝驱策;若老爷执意辞让,则盛衰定数,自古何时有不朽之江山!”

江帆的坦诚带着残酷的刀锋,江永无力地骂出句“为此事者,狗猪不食其余”,颓然将双臂撑在身前。镇纸上的“虽有荣观,燕处超然”金光灿灿,刺得他两眼发酸。江永阖目沉默片刻,低声问道,“神州金泉,究在何处刻印?”

江帆的回答粉碎了他最后一线希望,“四川,成都。”

“很好,”江永的声音顿了顿,“果然如此。”

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注17)。藩镇既生夺位之心,家国之害,岂富商巨贾可比!何况赵煜阳本由江永一手提拔,他有反志,江永如何逃得开关系!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乍闻利刃出鞘,“老爷!”江帆惊叫着冲将上前,一手扳住江永左肩,一手去夺他直刺向胸口的匕首。江永肩膀一歪,身体不受控地向地面摔去。锋锐的匕首滑过他的手心,顷刻间已是血流如注。

沈蔚闯进书房,赶紧取出手绢为江永包扎伤口。被江帆扶坐在禅椅上的江永闷哼一声,陡然将妻子推开,“谁许你进来的?”他的伤手在桌案上砸出一圈血痕,压抑着哭腔大吼道,“这个家到底谁做主?谁做主?”

沈蔚忙又将他的手捂在手心,“恒之你先冷静,我有事情要和你说。”她的话没有下文,心怀愧疚的江永也没有催促,直到沈蔚用茶水清洗、手帕包扎好他的伤口,才见她向门外一挥衣袖,满身孝袍的周琛凄惶地跳进江永的视野。

江永颤巍巍地站起身,紧紧盯着跪在书房中央的世侄。

浑身湿透的周琛把脑袋砸在地上,扬起头时已是泣不成声,“江叔叔,我爹殁了。”

“何时的事?”

“这个月初一,”周琛的哭声转为哽咽,心情已平复许多,“我爹旧疾复发,去世得突然。堂兄周瑞起先秘不发丧,直到完全接掌了部队,才将讣讯报往京师。然而京师戒严,多日内外不通,反倒让屯驻和州的江不疑先一步探得消息,拖到今日才派人告知侄儿。”

说罢,又狠掐一把大腿,痛得嚎啕大哭起来。

江永的脸色如纸一般苍白。沈蔚支撑着他的胳膊,感到手中的受力在逐渐加重——即便如此,也还是轻的。宛若一片枯叶面对着命运之风的无常,只簌簌抖落出“天丧予!天丧予!”的无望的哀鸣。“恒之,你还好吗?”沈蔚的关切没有等来回应。江永突然喷出一口黑血,摇摇欲坠的身体再次颠扑下去。

注16:引自明代杨嗣昌《实剖愚忠疏》。

注17:引自《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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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天下素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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