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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国君国贼(二)

走进花厅的正是江永的座师,当朝首辅杨光中。十年霜雪压鬓发,满腔心事牵皱纹,他苍老了许多,只有眼眸依旧明亮,照向江永时,迫人的威势一如往昔。思念,敬爱,不解,怨恨……原本纷杂的心思在见面后更加凌乱,江永忍下眼眶中的热泪,俯身作揖道,“学生江永拜见座师。”

“内阁中事方毕,让恒之久等了,”杨元辅邀江永一道落座,“恒之是几时回来的?一路可还顺利?”

举手投足之间,神色如常。仿佛与江永相别不过一日,此番会晤,不过学生与座师间的例行造访。江永读出其中的生疏与提防,起身答话时语气愈发恭敬,“学生初七回到大宣,下午刚刚抵京。途中虽有些波折,所幸一皆无恙。”

“国家多事,宜自保重,”一脸疲惫的元辅靠坐在方椅上,“近来京中有事发生,想必恒之已经知晓。”

师相开门见山,竟让打了半日腹稿的江永无措起来,“啊,学生略有耳闻……”

“你如何看?”

“学生……学生期期以为不可!”

杨光中神色平静地将茶盏端到嘴边,“已无回旋的余地。”

“国之所以存者以有民,民之所以生者以有君(注2)。自古王纲振而民心顺,王纲隳而暴乱生,若向大乱求大治,则南辕北辙之举,是小子亦不为之,”江永据理力争,“更何况今上励精克己,宵旰忧劳,当兹国事蜩螗之时,正需君臣一心,通力求治。奈何外警未消,而内变陡生?难道师相欲冒天下之大不韪,蹈昔日乱臣贼子之旧辙?”

杨元辅紧锁眉间,沉声道,“冒天下之大不韪?孰不知天下将亡!恒之久居海外,未尝见林氏如何师心自用、刻薄寡恩,然而邸报封封,岂不闻彼治政十余年,任免阁臣四十有余哉?疑君子有党而不用,喜小人谄谀则推心,致令剿抚之机频失,战和两端茫然。督师受制中官而不能力战,一役之败便有性命之忧,巡抚心忧百姓而免饷停兵,灾情未过便有牢狱之灾——其人好速效而无谋,好制驭而少仁也如此。如今草泽之中黎庶颠连,山林之间贼寇聚啸,关城之外东虏眈视,岂非林氏之过欤?”

江永对师相一向敬畏,方才斗胆出言,被驳斥后更是满脸通红,“人非生而知之,皇上以亲王入继大统,初习政务,更需贤佐规劝辅弼……”

“规劝辅弼,规劝辅弼!”杨光中将茶杯磕在案上,“若是规劝辅弼果能奏效,大宣何以衰敝至此!”

“向时世庙醉心修玄,一切政务悉委于奸相严嵩,党争之弊,边防之坏,贪腐之烈,皆由此兴。彼时朝中岂无直言奏谏之臣?然杨、沈诸公空掷满腔热血,只换得万马齐喑。若非日后世庙厌弃,严嵩安能失势被逐?万历之时,神庙遣中官四处搜刮矿税,致使中外离心,怨声载道,民力之耗竭,朝廷之失誉,由此而极。忠忱远虑之士频请改易,而神庙三十年静摄,奏疏一概不发,非其身死,大宣之难何已?”

“定陵未乾,光庙骤崩,熹庙庸懦,妇寺窃柄,忠良惨遭灭顶之祸……”杨光中望向面色煞白、全身战栗的江永, “此事恒之比我更清楚。”

江永想起惨死的父亲,只觉全身气力被顷刻抽去,他退后两步,被绊倒在方椅上,“座师所言极是,可与今上无关……”

“林又清手中岂少冤魂?上有被他猜忌处死和苛察废黜的大臣,下有千万因他征饷而不能聊生的百姓。以袁督师与赵伯韬之鲜血,仍难摘下恒之眼前的纱罩吗?”

江永怔愣不语,半晌,方缓缓起身,跪在首辅面前。

“江永,你想做什么?”

“陛下以国士待我,学生不敢不以死报之,”江永以额触地,敲得地面“嘭嘭”作响,“臣摄君权,大乱必生,伏请师相归政陛下!”

杨光中迈步正欲离开,被江永一把抱住双腿,“师相若不答应,请将学生即刻斩杀。若不然,学生今日走出元辅之门,即视师相为不共戴天之仇雠。此后学生将以恢复君上威权,殛灭篡权宵小为毕生之志,不死不休。”

“我是你的座师,你是我的门生。如今你也要叛我吗?”

“先父英灵在上,学生绝不做不忠不孝之徒!”

杨光中抽出腰间佩刀,直接架在江永肩上,“那不谷就成全你。”

江永眉间舒展,神色平静,像极了当年以身作木铎的父亲。

寒光一闪,长刀滑落在地。

“好一个忠臣孝子,”杨光中严肃的脸上,隐隐浮现几分笑意,“恒之,你先回座上,不谷有话要同你说。”

江永压下心中的疑虑,默然照做。

“令尊被捕惨死,朝野上下震动。彼时我在刑部,与左右同僚皆甚惑焉:令尊以三品顾命之位,万众归心之身,公道正义之名,为何不敌刑余之丑?而天下皆知其冤,为何等死熹庙才得昭雪?”

“不谷苦思近二十年,终于发觉问题所在,”杨首辅快步走到江永面前,“皇权!”

江永睁大了眼睛。

“就是皇权,不受限制的皇权!”杨光中提高声量,“皇帝修斋建醮,便令权奸播弄利权,耗竭生民脂膏;皇帝贪财恋货,便遣税使四出聚敛,动摇皇朝基业;皇帝醉心玩乐,便许魏阉盗窃威福,残害天下忠良!我朝太祖定天下秩序,制大宣律法以规各级官民。然律法四百六十条,可有一条责在皇帝?位居九五者取天下之财以为家私,驭天下之民以为家奴,以自我之好恶以为好恶,以自我之是非以为是非。嘉万以来,帝王或久居幽宫,或昏聩无能,或纵欲短命,或刻薄任察,其人寡德薄识,偏要天下为之陪葬!恒之,你用命坚守的就是这样荒谬的道理!”

“不是的!”江永脱口而出,“我……我等之职,乃佐君尧舜,治平天下……”

他在师相的注视下罢口不言。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态已然如此,”杨首辅走回座位,负手背向自己的得意门生,“吾有两策,凭君选择:其一,留在京城,助我一臂之力,其二,辞官归家,从此隐居乡间。三日之内,请务必答复——不谷还有公务处理,恒之先回去吧。”

“等等——”他又叫住行礼告退的江永,“你刚刚归国,今晚住在何处?”

“舅兄沈容尚在京中,学生会暂住他的府上。”

“那就好,”首辅颔首,“夜深了,快些回去吧。”

江永又是一揖,快步走出花厅。

呼啸的夜风吹不开沉闷的空气,皎洁的月色穿不透周遭的漆黑。江永慌乱地奔跑,汗水扎得他两眼生疼。他不断擦拭着额头,直到左右衣袖全部湿透,脑门仍是一片潮湿。

“君相对立近乎死敌,你怎敢先去杨绍节的府上?” 翰林庶吉士沈容为妹夫斟满酒杯,“设若语出龃龉,不能相下,恒之可知会有何等下场?”

“何等下场?”

“便如食饱衣暖、纷然道路的国子监生一般,先几句高呼“杨氏国贼”、“为君锄奸”,再被拿到东缉事厂里严刑拷打,不消半日,便能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离开这是非之地,是往外走,还是径直向下?”江永摇头道,“闹事者只是学生?其余人呢?着禽衣兽之官,引车卖浆之民,又作何反应?”

“如烈火烹于冰山之下,久而渐熄。”

江永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举箸半晌,又空放下,“陛下今在何处?”

“还在宫中,”沈容将两块滤蒸的烧鸭夹到江永盘中,“皇上自去年十月起称病不朝,众臣以嘉、万、天三朝先例视之,初不当意,月余乃知光中勾结内官,囚禁了天子及宫眷。”

“闻知此事,诸臣竟皆释然,”沈容无奈道,“足见君臣衔怨之深。”

江永想起那封写有“上下官员个个可杀”的书信和师相灼热的目光,胸中万千腷臆难以诉说,只能摇头不语。

“恒之总是这样,心中万虑而口无一言,让人一顿好猜,”沈容不满地拧紧眉头,“小妹嫁给你,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江永低下头,将手中酒杯焐得温热。

“京津道中,有大批官家车队逃亡,”待层叠思绪复归于愁海,他低声问道,“皆为座师逐出乎?”

“非也,那是另一桩公案了。”

“愿闻其详。”

“废帝公揭发布之日,首辅即下令惩贪追赃。百官勋戚在劫难逃,拱手让出近三千万两白银,另有珠宝玉器无算,乃得生离京师,避走他方。”

“竟是国库年入的数倍。”

“却以多少人命交换。”

江永何尝不知。那比风声还要凄冷的哭喊,比火光还要灼眼的鲜血,曾经无比惨烈地烙印在他的内心深处。午夜梦回之时,永不结痂的伤口还会流出淋漓的汁液,将一株名为“恐惧”的孤木滋养壮大。

“东厂之人险刻歹毒,何能共谋大事?”

“不倚仗宦官,还要指望那些‘无事袖手谈心性’的士大夫不成?国家大政因其摇摆不定,内令黄河决堤、瘟疫猖獗而不能赈济,外令十三万大军鏖战松锦而不足刍粮。使彼等参与废帝,其效不如尽逐出京!”

“你为何不走?”

“在下不过刚入翰林的庶吉士,虽然素衣在涅,倒也还未缁染污尘——”

“弟非有怪罪之意,”江永打断他的话,“师相在饮鸩止渴,来日必不容于天地。趁事态尚未急转直下,兄何不及早抽身?”

“南京兵部尚书程言与弟是故交,兄可前往投奔效力,”江永言辞急切,不给沈容辩白之机,“北京异变,江南骚然。彼处人事纷杂、物议鼎沸,程言身为留都最高长官,肩负责任至重。沈兄往助,于国于家皆大有裨益。”

沈容被他说动,“那我即刻让府上打点行李,明日我们一同动身,如何?”

谁知江永坚定地摇头,“我会留在这里。”

“……权奸无可恕之罪,圣主有拘迫之难。国难在前,岂敢忘忠?维我四方仁人,宜当同仇敌忾,克襄大举,歼其丑类,光复山河……”

深沉的夜幕下,滚滚江水在石岸堆起滔天巨浪,迸发出撼天动地的怒吼。中军帐内,程言将檄文展开复读,下午誓师时的猎猎风声混杂着人呼、马嘶、擂鼓声、号角声、兵器的碰撞和战车的轰鸣在耳畔盘旋回荡。他黧黑的面庞泛起激越的红光,案头的烛火也随着情绪的起伏上下跳动,“如今京城告急,正需我等北上勤王。此番若不能救君父于水火,我程言便与那逆贼同归于尽,以报大宣三百年养士之恩!”

幕僚疾步走进军帐,“老爷,凤阳总督薛青玄求见。”

“他怎么来了?”程言匆忙从案前站起,“快快有请!”

薛青玄快步走入帐中,向程言俯身见礼,“青玄深夜打扰尚书,尚祈见恕!”

“老先生远道而来,学生受宠若惊,遑论打扰?”程言拱手道,“敢问先生有以见教学生否?”

“杨绍节的揭帖甫至江南,程尚书即召集兵马誓师勤王。如此忠肝义胆,江南何人不折心拜服?但是尊驾可曾想过,万一京城已无王可勤,留都又将如何?”

“此事非我等可以妄议!”

“程公执掌留都兵事,京城失陷,便应节制天下兵马,何能硁守小民之忠?”薛青玄语气急切,“杨绍节既能废黜皇帝,便能剿灭宗王,肃清宫闱!待尚书剑指京师,将逆贼斩于马下,山陵之崩殂、东宫之殇折恐已成定局。今神庙子孙皆在江南,一俟闻悉凶问,谁当继为天子?储位不决,必生事端,尚书不可不虑!”

见程言锁眉不语,薛青玄上前握住对方的手臂,诚恳而担忧地说道,“若尚书执意发兵,来日深陷中原战局,恐难防留都之乱啊。”

程言不动声色,“以老先生之见,某应当如何?”

“仿英宗、代宗故事,策立监国,镇守留都!”

“恒之,你想好了吗?”

孤白的天色带着还未散去的寒意洒向花厅。江永向座师揖拜,身姿清冷,恰似补服上的白鹇,“师相之命,敢不效死。”

杨首辅微露惊诧,“你真的想好了?”

“是,”江永的回答掷地有声,“但学生有一条件。”

“请说。”

“学生想入宫参见陛下。”

注2:引自欧阳修《五代史记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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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国君国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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