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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国君国贼(三)

“杨氏篡国,京师异变,程公北上勤王却中途折返,不知个中有何蹊跷?”

“此非谈话之地,还请随我到书房小坐,”南京兵部右侍郎蒋臣举手示路,引领密友钱文斌与郑可灼穿过花木扶疏的回廊。待走进僻静深幽的书房里间,才与客人重新见礼。

“弟刚从兵部回来,”他开门见山,“以程公之言,似要在留都择立监国,以安人心。”

郑可灼身为南京户科给事中,官阶不足以参预机务,听闻此事后大惊失色,“今上仍困京师,我等岂可坐视不理,另起炉灶?”

“勤王军威再盛,毕竟不知陛下及诸皇子生死,”蒋臣压低声音,“若宫车已经晏驾,程公领兵在外,无暇顾虑留都。万一阉党余孽趁势拥立新帝,把持朝政,我等便都要做刀俎上的鱼肉了!”

他转过头,“云老,您怎么看?”

钱文斌曾官至礼部侍郎,却因枚卜入阁一事遭阉党构陷,被迫辞职回乡。虽归白身,禄心犹炽,他每从在朝的好友口中知悉国家大事,仍以东林领袖的身份活跃于政坛。如今天下大乱,他立刻前往留都,正是为搏取一个重新出山的机会。

“先安定江南,再营救江北,程思忠倒有远谋,”钱文斌拈起花白的胡须,故作深沉地赞叹道,“却不知监国将立何人?”

“立君以亲,今上诸子皆生死未卜,想来当立福王。”

“福藩?绝对不行!”钱文斌从红木圈椅上嚯地站起,瞠目望向两位后生,“万历朝国本之争已置福藩与东林于冰炭两极,使其位登九五,必将反攻倒算!”

当年万历帝专宠郑贵妃,有意立其子——皇三子林原镜为储君。天子凭好恶废长立幼,殊失朝廷礼法,在众臣——尤其是东林党人的据理力争下,这场长达十五年的国本之争终以神宗妥协、立长子为太子而封三子为福王收场。其后光庙、熹庙、今上相继登基,东林党以拥立之功颇得重用。今年年初,流寇李翊攻克福王的封地洛阳,缴其万顷良田与堆积如山的财宝。林原镜泥首乞命,仍不免命丧黄泉。他的长子林又汲趁乱逃往淮安,至今还寄居在同为避难的潞王林原钟的寓所。若由他就任监国乃至承继大统,东林一党的下场将不堪设想。

“自古少不越长,疏不越亲,今上如有不测,合该迎立福王——”

“国难当头,岂能硁守祖制?某即刻手书一封,烦劳子贤为我转交程尚书!”

天下再没有比紫禁城更恢弘的建筑了——即使朱墙蒙尘,玉阶零落,可礼教与青史塑造的天威尚在。江永步行其间,再次感受到暌违十年的惶恐与战兢。

突如其来的鸦鸣令他的心跳猛然一滞。江永抬眼望向皇极殿的重檐庑殿顶,只见一枚黑点缀在鸱吻顶端。他收回视线继续前行,未有二三十步,身后一声 “哑——”的大叫,那只乌鸦又孤单地拍击双翅,飞入昏黄天空。

江永来到乾清门前,等待形同囚徒的咸嘉帝的召见。

他望向尚未明朗的天空,恍觉风沙何其熟悉,十年前的京城也并非总有阳光。

江永还记得那年阉党覆灭,东林冤情得雪,父亲临刑前写就的血书也辗转交到他的手中。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使已经身无完骨,腐肉附蛆,神志因钉入耳中的铁钉而昏沉不堪,却依然无悔于自己对忠义的坚守,他用残损的手掌,慷慨激昂地写下——“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江永捧着父亲的血迹,豆大的泪珠滴在保存完好的遗书上,“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注3)。”耳边却响起炮火无休无止的轰鸣。

时值咸嘉二年,萨兵进犯,京师告急。

宣府总兵侯世禄、大同总兵满桂与蓟辽督师袁崇焕、部下祖大寿分别在德胜门和广渠门同萨军激战,待敌兵稍退,咸嘉帝于平台召见众将,并以纵敌长驱、倡为款议、炮伤满桂三罪问责袁崇焕,将其解任听勘。

次年正月,萨族退兵。

八月,咸嘉帝下旨,将袁崇焕施以磔刑。

刽子手将曾经守土逐奸的英雄寸寸脔割,汩汩热血洒在他用命守护的京师大地。他的骨肉被百姓啮在齿间,名姓被他们唾在地上。江永和赵略、周绪藏在汹涌的人潮中,泪水未堕便被烈阳蒸干。

凝眸处,督师骨肉俱尽,唯剩一首,面目狰狞,必是痛极苦极。

监刑的刑部侍郎冷眼觑着,“割下他的首级,传视九边,以为永戒。”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注4)。”当生命中的最后一抹晨光破窗而来,袁崇焕平静地望向偷偷前来送行的三人,“辽东的一草一木,大宣的寸寸热土,都拜托了! ”

眼眶通红的赵略、江永、周绪各自给出了承诺,并且终此一生践行不渝。

袁督师的惨死只是一个开始——党争、倾轧、攻讦、陷害的开始。

阉党余孽欲兴大狱为己翻案,大批东林党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被牵入袁崇焕的逆案,争不能争,争则为同党,辩不能辩,辩则为讪上……清冷寂寥的接官亭中,引疾辞官的杨光中饮罢门生敬上的薄酒,骑着毛驴暂别了京城。

江永回到会馆,官袍未脱就被咸嘉帝急召入宫,“恒之,你也有党?”

一盏纱灯向他走来,微弱的烛光快要熄了。灯架在风中飘摇,像是即将从木柄凋落的枯叶。

“江员外,”宫人唤他,“皇爷召见。”

他们隔着千山万水与十载光阴,隔着杨光中的背叛和赵略的枉死。

江永很难将记忆中壮志满怀的少年天子与面前的咸嘉帝看作一人。如今的林又清双颊深陷、形销骨立,大袖衬道袍挂在身上,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滑落。虽然刚过而立,但他网巾下的头发已经半白,曾经饱满光滑的额头,也爬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皱纹。

“微臣江永叩见陛下。”

林又清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朕竟是刚刚得知,恒之已经回来了。”

江永拜伏在地,一言不发。

“你先起来吧,”林又清捏着手中的象管朱笔,“杨光中废了朕的帝位,你又是拜的哪门子陛下?”

江永一跪三叩行完陛见常礼,起身静默一旁。

咸嘉帝仔细打量江永,许是温润的面容更耐岁月磋磨,他的样貌变化并不大,就连清冷忧虑的气质与沉默寡言的性格也一如既往。在禽兽横行、狗狼汹汹的朝堂,江永曾像一只与世无争的白鹤立于浊泥之上。如今他带着一身傲骨站在林又清的面前,双眸幽深敛静,在风中隐现星光。

“你见过杨光中了?”

“是。”

“是他让你来的?”

江永摇头。

“为何来见朕?”

江永抬眸静静看他,“陛下何瘦,宜自保重。”

十五年前,荒唐的帝王林又深在人间大闹一场,稀里糊涂地走到生命的尽头。

被病痛折磨的他伸出枯枝般的手臂,拉过跪在床前问安的信王林又清,“弟弟何瘦,须自保重。”

林又清的身子一震,将案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掼到地上。他从牙缝间咬出满腔恨意,“朕要杀了杨光中!”

江永垂首望向写满座师名姓的澄心堂纸,不知自己如何招致了皇上的暴怒,只能叩首请罪,“臣罪该万死,伏乞陛下息怒。”

“恒之,你可愿为朕分忧?”

“岂有门生弑杀恩师之理?”

“那就放朕出去!”林又清拍案起身,随即又颓然坐回雕龙靠椅,“罢了,你既不掌权,又不掌兵,如何能救朕?”

“臣愿为陛下以命相搏。”江永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

“当真?”

“只恐陛下走出禁宫,仍难有施展之地——元辅控于京畿,萨虏战于关外,中原民乱正炽,华北无兵可调。至于江南,百官皆为择立监国明争暗斗,更无心思起兵勤王。””

“你胡说!”林又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朕还没死,他们胆敢另立新君!”

“昔日土木之变,有英宗、郕王之先例,诸公但援引而已”

“二祖列宗,二祖列宗啊!”咸嘉帝仰天哭喊,一口鲜血喷在空中,身子一歪,倒在司礼秉笔太监王化德的怀里。

“所以,所以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朕这些?”林又清伸出的手指剧烈颤抖,“江永,你是何居心?”

江永俯身又是一拜,“伏请陛下颁旨,允内阁代行批朱之权。”

咸嘉帝推开王化德,话语中满是腥气,“江永,你是忠良之后,是朕亲自点的探花,如今……如今你也要欺辱于朕吗?”

“陛下登基十余年,枉杀功臣,斥逐将相,摧索粮饷,盘剥百姓,而那些缙绅豪强与宗室戚畹却在皇上的庇护下吸尽民脂民膏,采尽酒色财气。如此情形,早已令天下人寒心,”江永平静地与他对视,“如今家国危如累卵,只有破旧立新,我大宣才能有一线生机!”

“悖逆无道!你们连自己的君主都不要了吗?”

“陛下永远是万民共仰的九五之尊,是四海朝拜的大宣天子,”江永叩首,“然而势已至此,还请陛下以苍生为念,俯允微臣所请,与杨元辅合作,共守大宣三百年河山。”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杨首辅听罢江永的经历,轻笑道,“林氏已下诏予我平章机务、批红摄政之权,唯命公文加盖他的宝玺。真可谓一人得了面子,一人得了里子。”

“今上皇位乃众望所归,若无其鼎力支持,师相又如何调动官员,推行政令?”江永沉声道,“陛下年正少壮,只能垂衣拱手而望天下治。其心苦闷,外人何知……”

“恒之当为天下器,而非一人器,”杨光中面无表情地收起圣旨,“今后联络宫府,应知何者可为,何者不为。”

“学生省得。”

杨首辅面色转缓,把手边奏疏递到江永面前,“你看他们选了谁做监国?”

“这……学生无权——”

“朝堂里多的是阙职,你想让不谷给你升官还是加衔?”

“学生不敢!”

杨光中的目光扫过书案,江永连忙捧起奏疏细读。

“陛下已明发上谕,自称身体抱恙,将军国大权悉数委予内阁,”留都兵部衙门内,程言已得知京师的变局,“既是如此,策立监国之事……”

“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薛青玄抢过话头,“昔日曹操奉献帝以令不臣,杨光中比之又有何异?况废帝公揭在前,今上授权在后,内中变故,难以估料。我朝成祖北迁都城,设南京以为留都,置六部以备不测,今权奸误国、外患频仍,议立监国早已是为人所共识。如此关头,尚书岂能出尔反尔?”

“老先生所言有理,”程言略一颔首,“只是这监国人选……”

“自然是迎立福藩。”

“道路盛传福藩‘七不可立’,不知老先生可曾听闻?”

“摭拾浮言,非议王公,所谓‘不孝、虐下、干预有司、不读书、贪、淫、酗酒’,何者为虚,何者为实?”薛青玄冷笑道,“文人嘛,非辩而辩,指鹿为马;辩其所辩,泾渭分流;非征而征,证龟成鳖:征其所征,针石相投(注5)。却不知这捉刀之人,又是东林哪位君子?”

程言面颊微热,随即又镇定下来,“空穴来风,非是无因。福藩寓居江南已有数月,言行举止举世瞩目。是否堪为监国,相信总督已有评判。”

“立君乃天家事,自是以纲常大义伦序而定,臣子岂能评判?”薛青玄反问道,“当年东林以礼教纲常反对神庙废长立幼,如今却要以福藩不贤而废亲立疏。敢问程公,尔等口口声声道德是非,究竟是出于天下公益,还是一党之私?”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注6)。我所坚守之公益,昔为息纷止争,今乃救亡图存。承平之时,君王只需广任贤良,高居深视,立君以亲以长可息争竞之心,此乃东林诸君力保光庙储位之因。然当此四海鼎沸、家国危亡之时,非立贤者不可重挽天河、补阙日月,此乃我等反对福藩监国之由。”

程言继续补充道,“总督曾以英宗、代宗故事劝说学生策立监国。殊不知彼时鞑靼压境,京城告急,是孝恭太后力排众议,推举英宗之弟郕王而非英宗幼子监国才稳住人心、击退也先。观此一事,便知国危当则贤主。”

“那依尚书之见,该由谁来担任监国?”

“潞王。”

“潞王何贤之有?不过常与钱文斌等人诗歌唱和罢了,”薛青玄不以为然,“且其伦序太疏,似不当立。”

虽为留都最高军事长官,程言却不得不对薛青玄的意见多加考量。这位总督凤阳并兼管河南、湖广军务的地方大员不仅直接节制着郑朗、韩文泰等手握重兵的将领,将大半淮河流域牢牢控制在自己掌中,还与清流之外的宗戚勋臣多有往来,甚至那些被排挤出朝、图谋复出的寓公也是他的座上嘉宾。其中联络最紧密的,包括操江提督诚意伯刘孔昭,南京守备忻城伯赵之龙,建安王府镇国中尉林凌镮以及阉党分子冯渊。

“桂王乃神庙之子、今上之叔,伦序与福王相近,且素有贤名,”程言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薛公意下如何?”

注3:引自杨涟临刑前所写血书。

注4:引自明代袁崇焕《临刑口占》。

注5:引自明代苏伯衡《辩证室赞》。

注6:引自《史记·商君列传》,意为:治国并不是只有一条道路,只要有利于国家,就不一定非要拘泥于古法旧制。

VER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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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国君国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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